永定卫之战时的光景,他回头想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记得火枪爆响到处都是血,他的手脚一直在抖,害怕恐惧是印象最深的事。
见了一次血,而今在高都县再次经历战阵,他还是怕得很,比上次好不了多少,因为上次他没有站第一排送死、这次却在第一排。站在左右的“兄弟”紧紧挨着自己,老憨并没有在一队,此时黄三连动弹一下都很困难,只有紧紧握着手里一丈多长的长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队伍里的武将们会告诉他们,也可以跟着左右的兄弟做;其实要做的事都很简单,而且都是在训练时重复了无数百遍的动作,比如抬枪、齐步走等等。只能听话跟着干,因为黄三被不只一次地告知以及亲眼所见,训练时不听话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战阵上乱搞会被小旗长一刀砍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对面冲来的那些卫所兵,以前还是兄弟、如今就突然变得比仇家还要凶恶。黄三并不认识那些人,但一百余步开外看到那些冲过来的卫所兵就像黄三杀了他们的父母。
黄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刚不久前那个人人都怕的姓韦的大将说殿下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殿下就是三皇子,大家都说吃的肉、穿的衣和领的饷是贵人三皇子给的,所以要为他卖命。三皇子常常都能看见,但他说的很多话黄三都听不太懂,只知道那样过着锦衣玉食的人和一般人肯定很不一样。不过韦大将说三皇子就在城头不惧箭矢,黄三倒是有了点想法,过着好日子的人都不怕死,自己一条贱命也好像没什么好怕的。
但心里还是怕,忍都忍不住……要是没站第一排就好了。
“敌兵”越来越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军士脸上的刀疤,呐喊声更是震耳欲聋,前面的弓箭手大多长得人高马大,没点力气的人做不了神射手。黄三的眼睛瞪得很圆,汗水从铁盔边沿不断流下来,他的全身绷着动也不能动,唯一能干的事就是使劲抓着手里的枪杆,好像能抓住一样东西就有了依靠一样。
幸好手上缠着两块破布,老憨说能防打滑,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黄三的手上全是汗,若不是缠了布,可能真会打滑。破布里面的一根指骨上有旧伤,本来以为好了,现在又开始隐隐发痛。
“前排两列步军听令,蹲下!”有个人嘶声喊了一句。只隔了三个人位置的小旗长李石头又复述了一遍,黄三跟着大家一起蹲了下去,然后把长枪末端斜插在地里,一脚踩住,再用双手把住枪杆。这个动作做起来就像割稻子时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因为重复了太多遍。
“杀!杀……”就在不远的地方,敌军的呐喊如同响在耳边,疯狂得就像要生吃自己的肉。黄三心里想,他们一旦冲过来,第一排的肯定被先捅死,躲也是没用的、也没地方躲,只有听天由命。
平时很少想事的黄三,此时脑子竟异常活跃,他想起了老憨说的女人的奶子如何软。这个只是听说,他又想到了红炖肉的滋味。军中炖肉不仅放了足够的卤盐,还有香料,黄三长这么大过年都没吃过的东西,现在却能三天两头吃。自己的力气也长了,记得以前在田里割稻子时常常头昏眼花,如今身负几十斤的东西站了半天仍不觉得累,身上有铁甲兵器粮袋等各种东西……如果这一仗没死就好了,活着就还能吃炖肉。
我不想死!黄三多想喊出来,好让此刻好受一点。
片刻之后,听见了呜咽的三声牛角号吹响,接着有个破嗓子吼道:“火枪队准备攻击!”身后一阵哗哗的响动,黄三没法回头,但知道后面的火枪兵把火器抬起来了。
这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弓箭手把弦拉开了,自己却只能蹲在地上看着。背后的武将还在吼:“没听到命令,谁他妈敢开火,老子活剥了他!”好在这种恐吓不管黄三的事,他手里只有一杆长枪而已,腰间的腰刀和背上的两枝短枪基本都不用的,他明白站在第一排一旦交手就拿长枪捅死对方或被捅死,就那么一下,用不上别的东西。
“唰唰!”看见敌兵纷纷放开弓弦,黄三忍不住抬头看,只见满天的黑点,就像捅了马蜂窝突然一大群蜂子飞了过来。他心里不断默念: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过得一会儿,那些箭矢大多掉到了前面的泥地上,啪啪的声音就像来了一阵暴雨,地上瞬间长满了刺。忽然头上微微一重,“钉”地一声,黄三就看见一枝箭从脸前弹了下来,他吞了一口口水,握着枪杆的手又增加了几分力气。
“哎呀!”一声叫唤在耳边响起,黄三转头一看,只见左边的兄弟大腿上插着一枝箭,血顿时浸了出来。那兄弟一脸煞白丢下长枪单膝跪下去,拿手按在伤口旁边,哭了出来。这时小旗长李石头低喝道:“还没死,嚎个几粑!不想死就把枪捡起来!”那兄弟只得抖着手捡起长枪,腿上的血已经打湿了裤子,往泥地上滴。
敌兵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再次在吆喝中取箭上弦。这时城头上响起了一声长号,朱雀军中的武将喊了一声,队伍左侧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去,如蜻蜓在水面一点,随即又飞向空中。一员武将抽出刀来高高举起,紧接着大喊:“放!”
顿时周围一顿爆响,若不是心下早有准备,黄三非得被这一顿霹雳吓一大跳不可,饶是如此耳朵也被震得一阵“嗡嗡”乱响。呛人的硝烟味顿时灌了过来,黄三本来就心情紧张,不留神猛吸到一口,仍不在咳嗽了两声。
再看对面那些弓箭手,黄三想起了大风过后的稻田,顿时倒了一片,弓箭刀鞘等杂物散落一地。惨叫声如同鬼哭神嚎,黄三正对面有个兵躺在地上,肠子流了一地,双手捂着在呻吟,脸已经扭曲了,竟然没死也没晕过去。那些被火枪弹丸打中的人惨不忍睹,盔甲上一个血窟窿,没死的手脚乱蹬就像被刚下油锅的鱼虾,那惨状和喊叫完全不像人,让黄三看到被铅丸打中是多么悲惨,他宁肯被人用刀枪一下捅死。
几乎是瞬息之间,官军轻兵就扛不住再射一轮,不顾将领们的咒骂,纷纷向两翼逃奔。后面是密集的重步兵队形,前面的人看见地上的血泊和惨状,满面惊恐,官军也是会害怕的……黄三当然明白,他以前就是卫所兵,那些冲前面送死的士卒大多就是他那样的人。
“杀!”官军武将仍在大喊。前排的步军逡巡不前,却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向前挺进。
几十步的距离,黄三看到那些官军士卒猫着身子,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们怕得要死。但还是有人在喊:“冲啊!杀光那些逆贼!”
有两个人被推得跌倒在地,瞬间就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痛叫很快被人们充满恐惧的呐喊和嘈杂掩盖下去了。第一排的长枪兵在奔跑中已经变成了弯曲的队列,后面那一队好像是刀盾手,都一起吼着迎面冲来。
黄三背后的人在将领们的吆喝中悉悉索索地换了一队,重复着刚才的过程。无数的人按部就班地做着同一件事,如同提线木偶。
又是一阵巨响,在冲杀中已经有点凌乱的人群依旧密集,密密麻麻如同赶集,看不见的铅丸如一瓢沸水淋到了蚁群,乱飞也能击中人。盔甲被轻易地洞穿,鲜血飞溅,硝烟中如同又布上了一层红色。官军突击步兵倒下一片之后,更加混乱了,拿长枪的和拿刀盾的混在一起,还有人手里的兵器也不知丢哪里了,被推着挤着乱哄哄地向前移动,人们没法停下来,为了不被踩死,速度因为混乱在突击过程中更加缓慢。
火器再次齐射后,更多的人调头转身,哭喊着快跑,崩溃如瘟疫一般迅速传开,神仙也挡不住。后面那些人又反过来被前面的推挤裹挟,大量的人马开始向西溃散。
此情此景让黄三想起了永定卫之战,他位于队伍后面,也是这样跟着身边的弟兄们向后奔跑的。打仗原来可以这样,不用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对与错
城下一大群人正向西如潮水一般退去,败退的人马看起来十分混乱。张宁左右的人表情激动,第一阵交锋显然是胜了。朱勇败就败在不了解对手,这是一场有别于以往的战争,否则没有武将会让步兵冲火枪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抵便是如此。
不过,朱勇只被打溃了两千人;而他却总共有六千人马。就算是眼下正溃散的败兵,伤亡了一些、会逃跑一部分,剩下的也能在后方的阵营下重新组织起来。还远远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正如张宁之前所想,只是防守就没法取得胜利的。
“下令开炮,向远处朱勇军的阵营开炮!”这时张宁果断下了命令。
火绳枪和臼炮都是朱勇军不了解的东西,第一次打击起到的效果最好。此前周梦熊建议在开场用火炮打个措手不及,给朱勇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的士气,但张宁没有接受。现在他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正在向西涌动的溃兵,到达朱勇中军阵营时就能逐渐组织起来;但如果溃兵回到阵营时,发现中军也被炮轰乱,那他们想重新恢复秩序和战斗力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很可能被炮击的中军阵营反而要受溃兵的影响,跟着溃散;而不是相反。
进攻就是攻击敌人,而不只是试图被攻击打败。张宁要把手里仅有的牌用在进攻上;哪怕弱小,如果只是想着防守,也不可能取得胜利。而这场战争显然没有平手议和的选项。
早已装填准备好的一门火炮“轰”地一声巨响,炮声简直地动山摇,其巨大的声响已不是城下的火绳枪能比的。张宁明显地感受到城墙在颤抖,座下的椅子也在砖地上磨出了“嘎嘎”的声响。他看见墙垛上的砖头都被震脱落了,纷纷掉下城头。火炮的后坐力有点让人意外,战前谁也没想着预防,十一门火炮在小城城墙上开炮会不会损坏城墙。久经厮杀的武将此时也不禁失色,反倒是号称文人的张宁坐着没动面不改色。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啸,能让人感受到炮弹撕破空气的力度。硕大的爆炸弹不出意外地没打中任何目标,于是炮卒们开始忙活着重新调整角度。
这个时代的战争节奏其实比较缓慢,下面被打败的溃兵向自家中军退却,一里地的归路还是要走好一阵。但是相应地军队和武器的反应也不快,就如张宁的炮兵,本来已经装填好了,但要想多炮击中目标,仍然需要一个调整试验的过程;开战之前谁也不知道朱勇的军队会在什么地方列阵。
于是张宁在作出判断和决定时,却不能节奏缓慢,他必须提前作出判断。要想达到在溃兵靠近阵营时、轰击官军阵营的目的,就只能提前开始行动,战术本身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等到溃兵已经进入阵营时,再作出炮轰的决定,就只能看着战机失去了。
战机稍纵即逝。作为兵力单薄的一方,张宁的战术容错率太低。只要有一点出错,满盘皆输;就像刚才城下的步军对战,如果朱雀军失误,单薄的阵营会在大军的践踏下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而朱勇的条件就好多了,他拿步兵突击火枪阵就错了一次,但他还有机会,因为错一次还不足以毁灭整个军队。
张宁告诉自己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有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一场大战有许多过程和步骤,每一步都不能错,而每一步的正确率按照数学来说是剩法规则,所以张宁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胜率很低。
所以他要随时随地就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要在大量的庞杂信息中不要忽视每一处。
火炮的轰鸣陆续又开始了,他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昨晚睡得很好,身体状况良好,全身放松,心情也很不错,没有太多欢喜但也不会悲伤;我头脑清晰,思维敏捷……
就在这时,视线中官军阵营的人群里随着一声爆炸烟雾腾起,一枚炮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队列。
其实臼炮发射的这种爆炸弹,和现代意义上的榴弹击中人群把人炸成碎片的光景完全不同,爆炸弹是工匠把石头掏空加固或是用铁铸造成的空心弹丸,里面装填的是黑火药,用长芦管装引信,发射出去之后引信引爆内部火药燃爆,然后炸开的炮壳碎片伤人。黑火药密封燃爆的威力着实有限得很,碎片数量也不多,军队士卒又有装甲保护,哪怕是落进人群,能杀死的人也不多。张宁也是没办法,手里只有炮弹速度很低的臼炮,不然野战还不如用长管火炮平射实心弹。
不过爆炸弹在人群里达到的心理震慑效果远比实际杀伤更有意义,只见远处官军中人马惊慌,在炮弹爆炸的附近队列已出现混乱。
过了一阵子,溃兵已经靠近官军阵营。朱雀军这边城墙上的臼炮第二次装填也终于完成了,角度也试出来,顿时群炮轰鸣,十一门臼炮进行了一轮齐射。
雷鸣过后,空中炮弹尖啸,大多落入了朱勇营中,爆炸飞起的泥石土块和烟雾仿佛要把整个军阵吞噬一般。官军人群开始隐隐动荡纷乱。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冷不丁从侧后翼突进,可以想象破阵是十分容易的。但张宁几乎没有骑兵,有四百多匹战马但不是就意味着有一股能集团作战的骑兵。
周梦熊见此光景,忍不住说道:“殿下高明,我是心服口服。这境况,朱勇要重新进攻恐怕得费点时日了。”
“我们还需要进行一次真正有效的进攻打击。”张宁不动声色道。火器发挥的作用仅仅是拆卸了官军的攻击,但杀伤只是皮毛,如果仅仅达到这样的战果实在意义不大。
张宁的脸上没有出现犹豫的表情,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权衡,他说道:“下令韦斌带左哨、右哨主力,向前进攻!”
刚刚还说佩服的周梦熊此时也急忙提醒道:“我军兵力单薄,进攻便失去了屏障,可能被合围。哪怕官军营中此时纷乱……还有一股没露头的马队,不得不防。请殿下三思!”
张宁听罢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不论强弱,既然在高都县要打这一仗,目的很清楚就是打败朱勇的军队;如果不设法打赢、只是自保,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再说没有彻底击败朱勇的军队,这场战役能结束么?既要打赢,眼前官军混乱,近半的步军刚刚从正面溃败溃不成军,是进攻的最好机会;现在如果不试图进攻将其击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