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78节

张宁的手拿着茶杯的盖子,拂了一阵茶水水面,也不喝又重新盖上。他就这样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暴露了他心里的复杂心情。

此行的办事法子不仅是“晓之以利害”那么简单,其实任何事都是人为,关键还是人。在慈利县时得罪了她,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张宁表现出了对情谊的利用态度?那么这次他又忍不住想要利用这种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他在琢磨,这个女人在被得罪之后,为什么又要两次私下与自己联络?

“白姑娘既读书,可曾读过《水浒传》?”张宁忽然问道。

白凤娇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他在屋子里没戴帽子,头上的发髻和木簪如同书里描述得那样充满了古色墨香,配上一张脸着实耐看……她忽然有点悸动,想要闻闻那交领衣服中是否有干净棉布的淡淡气味。

张宁见她摇头,一想,这苗女连欧阳修的词都背得,怎么不知道流传更广的水浒?吗的,难道此时水浒还没写出来,施耐庵不是元朝的人么?他顾不得多想,只得强自说道:“这本书说的就是宋朝一帮人谋反,最后接受朝廷招安,所谓英雄们失去兵权被分化之后,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苗王不知国朝政治,以为先谋反后投降朝廷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了解他们,恐怕这样也说服不了有些头领。”白凤娇无奈道,她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直视他的脸道,“闲话便不多说,我今天来见你,是想最后帮你一次,送你离开卢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今天之后,我们之间便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张宁不经意间重复了一句。他一时没想通,此前他和白凤娇谁欠了谁?那么以后互不相欠又从何说起?

白凤娇冷冷地点头,她看着张宁的眼睛,他较深的眼窝给了她深情而悲伤的错觉,并且叫白凤娇下意识产生了些许同情。她又轻轻说道:“天下人都视你们为罪人,但不是谁都想害你的。”

张宁愣了愣,他的双手在膝盖上放在一起,左手使劲捏着右手。小小的暧昧,却是最脆弱而善变的,寄希望于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上确实有些儿戏。

他沉默着努力清理自己的思路。眼见此行要无功而返,但他不愿意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后悔心理。眼下的情况确实充满了危险,他猜测可能发生苗人把自己逮了送给朱勇作为筹码的事;但若是趁机逃走,让苗军倒向官军,在高都的朱雀军岂不是陷入死地?

冷场了一阵,张宁开口道:“白姑娘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明天一早启程如何?我下午还有一封书信呈送给苗王。”

白凤娇点头道:“如此也好。”说罢起身告辞,约好明早见面。

送走了她,张宁立刻把陈茂才、桃花仙子、王贤叫到卧房密议。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明使耿怀远。”张宁开门见山地说道。

其他三人都面露惊讶,王贤不动声色问道:“在苗人的地盘上擅自杀人,会不会将主公置于险地?”

沉默了片刻,桃花仙子站出来说道:“方才那白姑娘不是说明早送你走?主公离开后,我留下来,设法办成平安想办的事。”

张宁动容看向桃花仙子。这时王贤道:“大事怎能托于女流之辈,王某只当解主公之忧。”

桃花仙子冷笑道:“如何踩点、如何避开侍卫,这种事恐怕王兄不一定内行。那白姑娘说了使者住在衙门礼馆,我定当完成使命。”

张宁叹道:“此事危险,若非情势紧急,我实于心不忍。”

陈茂才见状,也抱拳道:“就算我们成功刺杀了使者,目的也不是要和苗人势同水火,事儿过去了还得有人与之坐下来谈。在下不能提剑杀人,只好凭三寸之舌完成差事,也得留下来才行。”

“士为知己者死,我应与诸位同患难。”张宁一脸感动地拍了拍王贤等人的肩膀。

陈茂才忙劝道:“主公勿意气用事,我等忠主公之事,不过是分内,您还得以大局为重。”

张宁也不再多说那些没用的话,当下与几个人计议了一遍。决定当天下午,就让桃花仙子和王贤等人出门先去白凤娇的府上送礼物,借机打探礼馆周围的防卫和地形,选择时机,等待明早之后再行动手。白凤娇和这边本来就有来往,派人去送礼物也是情理中事,里外的苗人不会有所阻拦。

到了夜里,张宁住的地方几间屋都灭了灯。桃花仙子等十三个人悄悄来到了张宁的房里,算作告别。按照桃花仙子的主意,只有半夜悄悄溜出院子,设法埋伏到礼馆才有机会,不然白天一众汉人过去太过显眼。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张宁听得桃花仙子说话的方位,伸手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心下不忍,但片刻后想到事已至此、若是留下桃花仙子,王贤等人会不会心里觉得他对一个女人更看重?他想罢便难受地缓缓放开了桃花仙子的手腕。

…………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仓促

春的夜仍然带着寒意,静悄悄的长街,远处传来打更的恍惚之音。街上稀疏挂着的灯笼,泛着黯淡的光;雾气在深不见头的古典长街上,在灯笼的光中,仿佛带着幽蓝的颜色。

一切都是那么冷清。

桃花仙子等人静静地呆在建筑的阴影里,要停留很长时间,以观察出苗兵巡夜的频率。黑暗里王贤等其他人看起来十分紧张,但桃花仙子对这样的环境很习惯。在黑暗中做着别人不允许的事,就像贩运私盐,抓住就杀头,不过如此。

大约是长时间蹲着一动不动,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些细微的东西就慢慢涌上了心头,并在不断膨胀。她的脑子里反复浮现出一众人在张宁房里的情形。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慢慢放开。

很多事都是转瞬即逝,太快、太仓促。当时她还没体会过来,它就已经成为过去;等它慢慢在心里膨胀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回忆。

所以回忆才会那么美好、那么值得一遍遍地去复习罢……

太阳终于在窗户外升起,张宁一夜没睡好。他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和陈茂才一起坐在房间里等着约好的白凤娇。她会来送张宁离开这个叫人很不安的地方。

陪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一个陈茂才。或许等阵子送早饭的苗人发现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会起疑,不过这也不用担心,白凤娇很快就会来,人一走也不需要解释什么了。

“主公会下围棋吧?”陈茂才忽然说。

张宁抬头看他时,只见陈茂才正一脸微笑地指着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的围棋棋盘和两幅棋盅,果然东西都是现成。肯定不是苗人放在这里的,苗人大抵不会玩这种玩意,或许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喜欢对弈留下的。

张宁点头道:“懂棋的规则,不过平时很少有时间把玩这东西,棋艺可能差了点。”

“那晚生陪主公来一局?”陈茂才遂起身去拿棋盘。

按照计划,陈茂才也要留下来的,将要离开这个危险境地的人只有张宁一个。张宁心里微微有些难受,眼睁睁看着这么些熟悉的人陆续离开自己,心里怎么也好过不了。想起了诗经里的一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过陈茂才这个人确实太矫情做作,平日总是要故作一些自以为很潇洒的小动作,就连现在这种时候也要和张宁下下棋装淡定,在张宁看来就是装笔。

实际上他们俩谁都无法淡定,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要来的人仍然没有来,陈茂才已经回头看门外十三次;相比之下,张宁陪他装笔却更加专业,他连头也不回,也不说。

要来的人不来,他也是没任何办法;仅凭张宁和陈茂才两个文人,在苗军大本营里连寸步都难行。果然这种大事是不能寄希望于一个妇人的么?还是白凤娇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只见几个苗人在廊道上疾走。陈茂才坐不住,将一粒棋子随手放回棋盅:“晚生去问问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张宁道。

俩人刚出门来,一众青白布包头、胸挂皮甲,带兵器裹绑腿的苗兵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问:“贵使身边本有十余随从,去哪里了?”另一个冷冷道:“礼馆那边走水,有汉人趁火杀了人,定是那些随从。”说罢叽里咕噜地向苗兵说了一通话,猜测可能是要限制张宁等人的自由,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张宁已经估摸了当下的情况,桃花仙子等人不知道张宁还没走,按照约定计划已经动手。他当下便指着自己住的房间道:“我们到房里等候苗王的决定如何?”

那会说汉话的苗将向房里瞄了一眼,点头道:“你们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里等着。”

二人重新回到房间,这下门口多了一众携带兵器的苗兵守着。陈茂才与张宁面面相觑,然后叹了一口气。张宁指着桌案上的棋盘:“还没分出胜负,我们把它下完?”

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说话声,土话听不懂,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张宁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女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带着紫笠以纱掩面,虽看不清脸却能让张宁认出来,正是白凤娇。

两个苗女走进屋来,白凤娇身边的人随即把房门给掩上。白凤娇一把撩开紫笠前面的纱巾,一脸歉然道:“我来晚了。一早父王就传我过去,被训了一顿,没法脱身。如果是别的人我自然能借口离开,但当时父王生气,我只好留在那里;心里却一刻也没忘今天的约定……你相信么?”

张宁点点头道:“我相信。”

白凤娇又不知道自己今天上午要干件事,她不可能有什么预谋。

“你真的相信?”白凤娇认真地看着张宁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怪罪和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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