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火绳枪的构造设计。同样的问题,原理和大概样子张宁很容易捣鼓出来,一考虑工艺和细节时就是一头雾水。
不过很多问题都是可以和工匠们商量交流解决的,他认为总有办法。
半个月之后,繁杂的准备工作已经有了头绪。张宁从远近村庄雇佣了近百人,有铁匠、木匠,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壮丁学徒。很多年轻人识字但不是工匠,虽然不能马上派上用场但可以逐渐培养,这将是一种人才储备。
神殿一侧的几间房挂了木牌,门口写着“凤霞山兵器制造局”,里面分了名册司、出纳司、制造司等机构,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内俱全。矿场上也成了繁忙的工地,新规划的作坊建筑和道路开始动工修筑。
作为这里的最高权力者姚和尚默许了张宁的活动。兵器局每次从他那里提取钱物也都记好了账目。
这时张宁发现自己不仅充当了管理者,同时是工程师,有时候又是一个传教士,虽然干得都不太专业。这倒是明朝官员的一个特色,比如一个户部的官过几年可能到工部干技术活,还有可能调任去带兵打仗!
重新修缮的房屋有用作熔炼铸造的工坊、仓库,还有一些土窑。煤矿上挖出来的煤会从新修建的道路运送到矿场上,通过土法炼焦制作焦炭作为燃料……不仅如此,张宁还预先设计了用矿渣、石灰石、粘土为原料制作初级水泥的场地。
这些从中原迁徙来的村民不同于当地土著,他们的文明程度高组织性非常良好,大多很守规矩而且很勤劳,只要上头按时支付报酬、合理分配利益,大多都会好好干活。
下雨的天气建筑地停工,张宁就会召集工匠和学徒们在兵器局的堂屋里教习三视图,或是与铁匠们研究铸造工艺。他原本以为明朝人从来没见过三视图会难以交流,不料用石墨画出图纸一阐述,人们接受得非常快,有空间想象天赋的年轻人没多久连比较复杂的组装图都能看得明白。
张宁考虑到工匠们对于尺寸的熟悉程度,所以暂时并不想做额外的革新。一寸大概多长他们不用量就能估摸出来,如果要换成陌生的厘米,恐怕会起相反的作用、影响工作效率。
……等待矿场建设完毕,范老四建议先祭神图个吉利,张宁同意了。于是姚和尚主持,带领工匠们在矿场上摆上牛羊猪等祭品,焚香祷告辟邪教的主神“天帝”。当年来围观的村民甚众,场面十分热闹,这事儿便莫名其妙地蒙上了一丝鬼神的气氛。
但不知是因为不够虔诚还是别的原因,兵器局刚运作没几天,突然煤矿就坍塌了。
张宁得到消息,忙和姚二郎等人一起从兵器局赶往山上的煤矿。到了地方,只见矿洞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旁边几个妇人正焦急地喊着自家人的名字。显得有些混乱的场面,张宁判断此时还没有确定死伤者的名单。
挖煤的洞子设施十分简陋,里面什么也没有,直接这么用人工挖当然可能坍塌。据他的见识,这种矿洞至少要有木梁支撑受力,可是具体如何修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可能当地也没有精通采矿的人才,否则事情也不至于此。
没一会儿漆黑的山洞里就抬出来两具鱼肉模糊的尸体,那尸体全身都是黑的炭灰,血淋淋的红色伤口分外刺眼。一时间就有人大哭起来。一个头发和脸全黑的汉子喊道:“中间塌了,压了两个人,里面不知道还有几个,赶紧挖开兴许还能活命!”
喊话的汉子提着一盏马灯,张宁看着里面摇晃的火焰,心说:会不会发生瓦斯爆炸?
这时一个皮肤糙黑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正是村子里的长老陶大。张宁刚到凤霞山时,姚和尚说陶大有威信可以帮忙,只是当时枫村出事没抽开身。今天陶大来一定是受姚和尚之意来处理事故的。人命关天,死了人的事都是一件大事。
陶大见着张宁便抱拳行礼,张宁道:“未料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去年姚庄主下令锻造兵器,采矿时也死了人,张先生勿忧,我能把这事儿妥善解决。”陶大肃然道,“只是……因采矿是为了制造火器,抚恤死伤者的钱粮……”
张宁立刻说道:“死者和伤残者每人先发抚恤银一百两,由兵器局账目拨付,若是不能平息我们稍后再议。”
陶大也不多说,听罢点了点头。
张宁回顾左右,不禁又问:“是否要拿个理来安抚众人?制造火器是为了攻打山匪,为枫村死难的乡亲报仇。”
“行。”陶大道,“我去安抚村民。”
张宁临时想出的这个安抚理由当然不是真的,辟邪教的教主不可能为了解决一个分坛的匪患就送来一大箱子钱造火器。不过张宁在姚和尚面前说过,如果造出的火器能够使用,可以首先装备凤霞山的士卒攻打匪寨。所以安抚的话也不能算是谎言。
这时他也更加意识到一个问题:人们不会愿意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业去送命。
兵器局能如此快速而无阻力地建立起来,是因为招募的人可以从中得到利益,一旦他们意识到参与这样的事会付出性命及其它高代价时,这件事迟早要出问题。
第一百五十八章 姚和尚的神
自从姚和尚的外侄儿张宁来了之后,他就有些心绪不宁。冥冥之中仿佛感觉这是一个上天安排的宿命。
姚和尚在凤霞山过着隐居般的日子,平常深居简出,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寻找朦胧中的宁静。
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淡泊的人,早年有着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抱负、想要荣华富贵以及娇美妻妾,有着和许多不安分的年轻人雷同的欲望。后来因为妹妹姚姬进宫后一朝得宠,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当年锦衣貂裘骑高头大马在家乡招摇过市的风光仿佛就在昨日,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那美貌的红颜亦如同还在眼前。
但是上天有着戏剧般的安排,突然的平步青云,然后又是突然的灾祸,一夜之间就收回了所有并且让姚和尚得不偿失。他从人人羡慕嫉妒的皇亲国戚骤然间变成罪人,父母兄弟家人被疯狂的士兵屠戮,妻女被当众凌辱而死。自己侥幸逃脱,沦为远近四邻耻笑的笑柄。
永乐帝登基后统治的渐渐稳固,让他逐渐意识到,施加到他身上无端的罪再也无法平冤得雪,没有人能撼动帝国庞大的统治。而在此之前,姚和尚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心有仇恨是因为还怀有报仇的希望,但仇人强大到不敢仰望的高度时,仇恨只会变成绝望。
于是他出家为僧,做和尚的目的除了要找个容身之所苟活于世,确实也有看淡一切皈依我佛的逃避,因为怀着仇恨也毫无用处。但姚和尚是个六根未净的人,一直没法信奉佛教,其间还还俗过一次,又娶了个村妇生了儿子;妻子因病过世后,他再次进了寺庙。
然后因为当年胡滢暗查天下僧道,他提前得到消息逃走,联系上自己的妹妹便投靠到了辟邪教。接着陆续聚集了一帮遗民和逃跑的奴隶,来到了这偏远之地躲藏起来。现在他其实是一个辟邪教徒。
佛有完善的佛理典籍,阐述了一个比较说得通的合理观念,饶是如此姚和尚都没能信佛;显然也就不信辟邪教。辟邪教实在没有开创宗教流派一般级别的人才,所以其教义也就是东拼西凑弄些古代的神话故事整合而成,何况姚和尚身为坛主也清楚教内干的事,经常故弄玄虚蛊惑百姓捐资入教,最常见的谎言就是鬼王入世带来灾祸云云……这样一个教义蒙骗普通百姓还有点用,对于姚和尚显然没有影响。
因此姚和尚实际上不信任何派别的宗教;可是他又信神、一种朦朦胧胧的神,他自己也道不清楚。或许是他的一生太过波折坎坷了,所以才会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力、一种宿命。
在凤霞山隐居多年后,逃亡而来的人建立村庄耕种劳作,姚和尚渐渐也在其间平静下来。欲望、仇恨、浮躁慢慢远去,他也再也没有娶妻组建家庭。这些年来他不忌酒肉,偶尔却想听听木鱼声、听听佛经,虽然照样不信佛,但他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寻找心中的宿命。
姚和尚从愤怒和绝望中走过来,他活着的意义仅仅在于寻找心中那朦胧的神力,他想揭开这一切命运的谜底,想明白上天为何要让自己经历这些。
一般人像他这样的想法肯定不是疯子就是吃饱撑的,但对于姚和尚的人生经历,如此作为仿佛理所当然……他本应该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可是又与佛门无缘。
……
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外侄儿到来,让姚和尚感受到了一丝波澜,如同平静湖面掉进了一粒石子,而这一粒石子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很难清楚描述这样的感悟,却又真切地感受到。
张宁刚到这里,就发生了枫村被山匪屠戮的事,在平静的凤霞山很多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当然姚和尚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缺乏大慈大悲之心的他又见过更为残暴的场面,枫村化为灰烬他也不会动心……让他动心的是这一场动乱之中的一个细节,有个长老说了句话“咱们为啥要憋屈在这山贼横行的穷乡僻壤”,让他忽然从早已宁静的湖面察觉到了一丝躁动。
加深这个印象的是后来张宁的种种作为。在制造火器的过程中,张宁的处事办法十分新奇,让姚和尚无法理解。在姚和尚漫长痛苦的四十多年人生中,他见识过皇家宫室、官场、市井、乡村,他不认为张宁的奇怪方法是在大明朝学到的。
姚和尚独自在空旷的神殿中盘腿坐着,面前焚着香,他闭着眼睛面对上面天帝的泥像,静静地感悟这一切。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坛主,您要的东西我已经找来了。”
说话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人,身作长布衣没有戴帽子,他见姚和尚依旧一动不动不说话,并不敢重复禀报打搅,只得拿着东西躬身垂立在后。
姚和尚突然睁开眼睛,指着面前的香问道:“你点的?”
刚进来的随从急忙摇头答道:“属下刚进来回禀,不敢轻举妄动。”
姚和尚伸出手指拈起一支香细细观察,念念有词道:“来得太突然了,我之前从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我有这样一……柱香。凭空生出来的一般,这是神给我一个启示?”
随从忙弯腰不敢说话,可能心里也直犯嘀咕。他们的姚庄主平时管事时还好,可常常也会发这样的神经,听说是因为做过和尚才喜欢说点好像谒语的莫名话。
姚和尚说罢站了起来,走下台阶,随从忙把手里的纸递上去:“禀坛主,这是从作坊里借来的,如果不想让张大人知道,恐怕还得还回去。听人说兵器局的法令规定禁止私自复制、拿走图纸,他们发现少了一张定会追查下落。”
姚和尚也不答话,随手翻看起上面用石墨画的图案,第一幅画得很像一把火铳,后面的剖析三视图和零件视图就让姚和尚看得一头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