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刚读出一句,女刺客就欢喜起来,拿起自己的扇子看了一眼,“很应景呢!”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张宁写得极快,前世很喜欢这首字句很白话的诗,非常熟悉,随手写出来简直一点压力也没有。他呼出一口气搁下毛笔,对这纸面吹了一口气,也受了诗中意境的影响感觉自己也变得潇洒起来,便故作洒脱一笑:“这首诗换两条命,值了么?”
女刺客高兴得看了又看:“你这书生,当真是善解人意,难怪别人和你只一面之缘就恋恋不舍。我的名号呢就叫桃花仙子,回去我得画一幅扇面,一面画桃花一面题上这首诗。只可惜了扇面不能让平安先生亲笔。”
“题了也没用,你拿这把扇子和人械斗,扇骨是铁的自是不易损坏,扇面撕烂是迟早的事。”张宁背着手说,他顿了顿又试探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全首五十六字,这一首诗却是一百四十个字,你不怕比不过方姑娘了吧?起码字数比她的多啊。”
自称“桃花仙子”的女刺客回过味来,看了他一眼:“是那么回事。那便告辞了,多谢平安先生赐诗。”说罢小心翼翼地收起宣纸,当宝贝似的放进包裹中。
张宁抱拳道:“恕不远送。”
“后会有期。”桃花仙子等人很快消失在门外。
张宁关好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见罗幺娘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们就这么走了?”
刚从死亡线上回来,暂时是忽然安全了,那种感觉轻飘飘的别提多爽,张宁激动得很想手足舞蹈,但又觉得理应装一下比……或者幽默一下,便一本正经故作很轻松的口气道:“她们其实是来求诗的,诗很满意,不走干嘛?”
罗幺娘皱眉沉思片刻,说道:“方姑娘是谁?你认识方姑娘,你们的交情还不错;而那号称桃花仙子的刺客也和方姑娘有交情,所以她才放过你,其实是因为方姑娘,并不是什么诗。是这么回事吧?桃花仙子不可能为了一首诗冒险,她放过了我们会有麻烦,怎么向周讷的人交代?”
张宁叹了一口气,心道罗幺娘这娘们真是缺少幽默感,也不知是不是古人的通病。
“方姑娘是谁?”罗幺娘加重了口气又问了一遍,简直是质问,一脸的嫉妒和恼怒。
“方姑娘?”张宁沉吟片刻,无奈地说道,“哦!她是个青楼姑娘。”
他心说以前迫于环境占了这娘们不少便宜,又感觉她对自己多少有点意思,这明朝女人究竟怎么个观念?他有点缺乏概念,主要因为以前的张宁不是个沾花惹草的人,记忆里没有什么经验。就怕罗幺娘认为自己脚踏两只船或者始乱终弃什么的,以后报复起来怎生了得?自己现在一无权二无势,人家是杨士奇的女儿,这以后还得多多仰仗杨大人那一党才混得下去,要是真惹火了她不是找死吗?所以干脆实话实说方泠是个妓女,省得罗幺娘再纠缠此事:按照明朝的习俗,老婆只能娶一个,但明初的士人阶层不可能娶个妓女做正妻,连把妓女弄回去做妾都很不好办,这样一来方泠就不存在威胁到罗幺娘的感情;不过有点坏自己的形象,居然嫖妓,无奈啊。
“你……”罗幺娘果然一脸愤怒,挣扎着坐了起来,病都好像因此好了八分,她反手拿起枕头砸扔了过来,“张宁!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
“稍安勿躁,身体要紧,你不是还生着病吗?”张宁忙上前好言宽慰,“要是我不认识方姑娘,咱们现在已经死了,我哪样的人?死人。”
“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罗幺娘依然气呼呼的,“你是什么人和我何干?”她现在可能也意识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自己才认识张宁几天就心生好感,此人长得一副好摸样、又文采风流会写诗,别的女人也喜欢,多半是个风流浪荡之辈,不然怎么和妓女的交情那么好?
张宁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缓了一口气便说:“你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赶紧把病养好是正事。虽说暂时打法了刺客,但就怕遇到周讷的其它人马,我们尽快启程脱离危险为妙。”
罗幺娘还是有不少优点的,比如识大体懂事,她也没继续纠缠使小性子,又喝了一碗药就继续睡了,不过不再允许张宁和她睡一张床。张宁没办法只好歪椅子上凑合了半晚上。
第二天一早,罗幺娘的病还没好利索,不过休息了一天一晚状况已好多了,这个地方并不安全他们只能尽早上路,以免夜长梦多。
他们一路向北行,好在路上再也没遇到拦截。想来那负责此事的周讷没有太多的人手,否则也不会派“桃花仙子”这种不靠谱的江湖人办事。毕竟周讷是个文官,没必要也没有什么条件犬养死士。
接近顺天府地界时,俩人都渐渐变得轻松起来,罗幺娘说:“一进北京就不用怕那周讷了,此人黔驴技穷,狗急跳墙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当官不守规矩谁也保不了他。咱们走着瞧他的下场如何。”
第十八章 缺乏安全感
二人从东门齐化门进城,沿着大街一路向西走。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视线相当好,张宁远远就能看见皇城那边高大宏伟的建筑,比起南京的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仅远观一隅就很容易发现永乐帝迁都北京很花了一番工夫。沿街看来商贸繁华程度仍不及南京,据说永乐以免去五年税赋的优惠迁了各地富户百姓到顺天府,但经济底子显然还无法和江浙地区相比,市井繁华程度也没完全发展起来。张宁从南京过来,感觉这里少了一些风花雪月的美丽,除了皇城那边周围的颜色较为单调,却多了几分方正霸道的气势。
齐化门大街的路面宽阔,轿子、马车、马匹、驴都有,最多的还是骑毛驴,张宁和罗幺娘一直沿街走到十字路口,便向南转进入东四牌楼南街,街口有牌坊,识字就知道名字。越向南走,靠近灯市后人流越多商铺越多,市井气息浓厚起来,人们操着各种各样的乡音,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迁徙来的外来人口,因为北京城升为京师之前的原住民并不算多;不过人声中最多的还是官话,和南京官话区别不大,不过和后世的北京话或普通话倒是完全两码事,相同的口音让张宁少了几分陌生感。
俩人骑马往南走到东单牌楼前便又转向西走,进了金鱼胡同。这条胡同朱漆大门的宅院非常多,显然住的是一些达官贵人。对于当官的来说,这个地段确实不错:金鱼胡同径直向西,过了东安门大街就是皇城的一个城门东安门,大臣们上朝常常走这个门;这里又靠皇城东南,去皇城南部的六部衙门等官署也不远,可谓是交通方便。
他们进城之后话很少,这时张宁看到金鱼胡同的光景心里就琢磨杨士奇也许就住在这里,要直接去杨士奇家?他忍不住踢了一下马腹追上罗幺娘转头问道:“于大人事前可否交代,咱们进城之后去哪儿?我觉得不应该去你们家吧。”
还在诏狱里吃牢饭的等着别人搭救的吕缜,他倒霉的根本原因不是收贿赂、而是因为有私投太子的嫌疑,触及了永乐帝的神经被敲打了,按照张宁的臆想永乐帝肯定不太信任自己的亲儿子,怕他纠集大臣政变夺权,所以才会如此;而那杨士奇的官职是左谕德,也就是太子的老师,明摆着是东宫官员,现在“证人”跑去杨士奇家里住着……最后的结果怕只能证明吕缜确实和东宫眉来眼去,而不是证明他没受什么贿赂。
“当然不去我家,我凭什么把你请到我家去?”罗幺娘口气不善地说,她也许还在计较张宁和妓女来往的事,“礼部尚书胡瀅大人不久前才回京,你一会自己上门求见,有了证人证词,让胡大人上书这事儿才有用,家父上书也不行。”
张宁一听恍然大悟,心下放心多了。罗幺娘口中的胡大人既然能兼任教育部、外交部、宣传部的部长,肯定是皇帝信任的人,而且够分量,他到上面一说又有真凭实据,估计这事就很靠谱了。
罗幺娘冷笑道:“你又没做过官,怎么感觉很滑的样子?”
“哪里哪里,我到底读书明理只是不太笨而已,杨大人于大人也不想我和猪一样吧?”张宁一本正经道。
听到猪一样罗幺娘忍俊不禁,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本来就是猪一样。”
张宁又趁机打听:“胡大人和令尊私交如何?”
罗幺娘道:“没什么来往,胡大人虽为京官但长期不在京师的,他最重要的事是寻访真人张三丰。皇上信道,修建武当山道宫你知道吧?”
张宁“哦”了一声,忙点点头,却不是因为知道武当山道宫的事,而是明白这个胡大人可能是专门寻访建文帝的人。能受命皇帝秘密差事,定是亲信,张宁因此又多了几分乐观。只是胡大人如果真和东宫没一点关系,他凭什么管这破事儿?既然杨士奇选他,应该是有所考虑的。
京师的官僚非常多,仅从金鱼胡同这么一处的朱门大户就可见一斑,关系也恐怕比较复杂,张宁心下琢磨自己少说话多低调为上策。
走了一段路,罗幺娘便说:“下马,驿马给我。胡大人的府邸就在前面,你自己去,我送你到这里便算仁至义尽了,今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哦。”张宁显得有点木讷地跳下来,将缰绳递给她,抱拳道:“后会有期。”
“谁还和你后会有期,孟浪之徒!走了……”罗幺娘顿了顿道,“我回乾鱼胡同。”
她说罢很洒脱地头也不回就走,张宁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隐约有些许惘然。可能因为这明朝的北京城他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缘故,连头脑记忆里北京城也一片陌生,而罗幺娘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的熟人。
陌生的地方,总是让人缺乏安全感啊。
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罗幺娘的背影微微叹息一声,这时罗幺娘忽然回头来看,碰到张宁的眼神又急忙转过头去,轻斥一声策马快走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门口,代表地位的朱漆大门和门厅规格,让穿得不伦不类信差服装的张宁感觉自己很渺小很无足轻重。门口站着一个皂衣奴仆打量着张宁,因为他在人家大门口的戳灯旁边转悠徘徊不太正常。过了一会儿,他总算走了上去,还没开口那奴仆就抢先问道:“你是什么人?”
张宁道:“南直隶张宁,有事求见胡大人,劳烦通报一声。”
不料奴仆一脸恍然道:“你便是张宁?随我来。”
开了角门,二人便一起走那里走了进去,当然不可能从大门进,只有地位更高或者平起平坐的人才有资格走大门。张宁跟着一言不发地走,能不说话绝不吭声,也不左右张望,一副很守规矩的模样。形似四合院的宅子,他也没细看,粗略一瞧房子修得很正显得宽敞大气,毫无南方天井院落的局促感。
奴仆带他来到倒罩房的一间茶厅里,招呼他坐下,然后才去通报。门口站着一个梳二环头式的小姑娘,一会儿工夫悄悄瞧了张宁几回,终于开口很关心的样子说道:“你渴吗?”
大约来这儿的客人不是谁都有机会被人茶水供起的,得看身份。但张宁风尘仆仆的样子,着实不容易啊。他便报以友善的微笑,摇摇头道:“多谢,不用的。”小姑娘的脸蛋竟然露出微微羞涩的红晕。
等了约半柱香的工夫,门口就进来一个戴东坡巾的中年人,脚还没跨进门就爽朗地说道:“让客人久等,胡公有公务出门了,我姓燕,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张宁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再次自我介绍了一番,不管怎样自报家门总是一件礼貌的事。他注意到这个姓燕的中年人腿是跛的,但说话中气十足,面相也是四平八稳方方正正,却是不好猜到他究竟是胡府的奴仆管家还是亲戚。
“上茶。”燕某人吩咐了一声,然后颇为客气地请张宁入座。
张宁自忖无法断定此人身份,加上自己是革了功名的平民,便放低姿态等中年人先坐,自己才坐下。燕某人问道:“闻张先生自南直隶来,有要事求见胡公,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