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10节

或许是刚才那个笑容让张宁的情绪微微有些改观,这时便顺从地跟着走进去了。

“你还和我闹别扭。”姚姬渐渐平息了怒气,恢复了平时的那般从容,渐渐地她的声音小下来,轻轻说道,“皇上已经老了,不会发生你想的那种事。”

张宁疑惑地看着她的脸:“你昨晚不是说皇上高兴了,就要侍寝?”

姚姬脸色不自然,说道:“这是你该过问的吗?”很快她便板起脸,义正词严地说,“你居然为了这种事和我闹别扭,读书明理是怎么回事,你想想其中的理来。这样是对是错?是非黑白你都不分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宁已无言以对,暗自微微叹息了一气,没什么好辩驳的,道理谁不懂?他遂侧头避开姚姬故作严厉的目光,正好看见墙角那张歪歪斜斜的放着古筝的桌案,好像刚刚被移动过,他没多想就向下看,只见那桌案下的石板没盖好,还有条缝。

他恍然明白,刚才和冬雪在外头叫了许久都无人应答,也许那时姚姬正在密室里。张宁进过那间密室,无门无窗四周镶石,难怪不容易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姚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刚还义正词严的脸色顿时羞得通红,那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潮红的脸色无法掩盖,但她很快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挺直的背和脖子让她的气质依然端庄贤淑。

这时张宁马上也感觉很尴尬,他确实是无意间看到的,并没有窥视她人隐私然后给人难堪的想法。现在只好装傻了,别提那茬更别解释,是最好的办法。

他便左顾而言它,岔开话题道:“我考虑过,现在不能舍弃官身,所以希望您能在父皇面前帮我解释解释并请罪。等一下我的两个随从就该准备好了,我得尽快赶回去设法弥补。”

说到这里,张宁的脸上有些失落和伤感,叫姚姬看着、心里突然生出莫名的同情心来。

姚姬轻轻说道:“若是无法补救了,你早作安排,到娘身边来,我会全力保护你。”

张宁听罢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片刻后才说道:“既然道过别,也没别的事了,我这就出去瞧瞧桃花仙子她们。您等会儿派个人给我。”

说罢他便拜了拜,转身走过去掀帘子正待要走,忽然姚姬问道:“我这个娘是不是做得不好,让你轻视失望了?”

张宁颓然道:“怎么会?我有什么道理过多索求?”

“那你为什么要叹气?”姚姬动容地望着他。

“我叹自己的……无力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被世人操纵的命运。”张宁忽然转过身来,勇敢地直视姚姬,“我叹数月来的每天的想法,其实都是错的,见面才知相距千里。”

姚姬听罢面露着急,忙道:“我也每日念想着平安。”

张宁沉吟片刻,心道她只有一个儿子,就算二十几年没见了,哪里会有不牵挂的?人之常情。他便点点头:“嗯,今日别后,我也会时常挂念你的,请多保重。”

张宁说罢出门,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张宁的说话声,好像在和他的随从说话。姚姬正心绪烦乱地呆呆坐着,听到声音才想起正事来,忙走到门口唤道:“来人。”

等外头有人应答,她便吩咐派人护送张宁出山。因为刚起来比较仓促,她虽然穿好了衣服,脸和头发都没来得及打理,便没有以这副模样出门见人。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久,心里一片混乱,终于打开房门,左右一看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宁静,只有一个侍从还在视线内守夜。姚姬便问:“客人走了么?”侍从忙答道:“冬雪护教亲自安排人手,已经送贵客三人走了。”

姚姬遂回到房里,掀开珠帘就看见那张歪歪斜斜的桌子和下面的石缝,心里又是羞臊又是莫名生气,忙上去整理好密室入口,正想把桌子推回原处,一发火就一掌拍在琴弦上出气,不料那细细的琴弦割破了她的指尖,一屡鲜血瞬间冒了出来。

她忙捏住伤口,眼泪“吧嗒”就从脸颊滑落滴到地板上。都怪那个春梅,大晚上的跑来告密,说什么厢房里的事还那么细,叫人没法入睡。

姚姬泪眼蒙蒙地回顾这间屋子,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院子外面的景色,实在是太熟悉了。说是世外桃源一般,可成天都在这方寸之地,难免会有郁气堵心,平时调节好心绪还好,但偶尔也会像现在一样,非常难受。

她忽然产生一种自己都觉得自私的想法:张宁在官场过不下去了也好,便会前来投奔自己。虽然这样一来他以后很难有什么出息,但起码有个亲近的人左右陪着。

可是她又逐渐理智起来,自己唯一的依靠就是张宁,如果他今后消磨得连一点能耐都没有了,到时候靠谁去?

……

一行三人由辟邪教内部的教徒护送出山,渐渐地天色泛白了,等上了驿道那教徒才告辞返回。张宁遂叫桃花仙子和文君上马快行,马不停蹄向常德府方向赶路。

他在马背上一面寻思,一面和桃花仙子商议:“之前咱们没法抓住詹烛离,现在想抓他也不容易。眼下这事儿的关键人物是吴庸,咱们只能从他身上想办法。”

桃花仙子也积极出谋划策:“张大人的目的是要避免事情被他们禀报上去,我们只对付吴庸没用处,只要有一个人漏网就全盘皆输了……有没有办法利用吴庸把詹烛离引出来?”

张宁冥思苦想了无头绪,只好逐步分析:“如果詹烛离不再冒险联系吴庸,径直北上告密,我们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常德府到京师水陆交错,有很多条路,我们那点人手如何在短时间里堵截得到……”

譬如几年前于谦带人从南京跑路,情况比现在詹烛离艰难多了,首先于谦那时是暴露在对手视线下的,而现在詹烛离一个人在暗处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其次当时周讷可以动用的人手比现在张宁要多。饶是如此,当时于谦和张宁都顺利摆脱了围追堵截;而詹烛离身手和江湖经验都不错,要成功摆脱追堵恐怕没多大的难度。

桃花仙子听罢好言劝道:“詹烛离最多就是看到了事儿、却没有物证,他又只是吴庸身边跑腿的,平时无法接触上面的官僚,这种事他很可能不敢擅作主张。我觉得他应该会设法先联系吴庸,让吴庸拿主意。”

“但愿如此罢。”张宁道。

桃花仙子见他最近一直愁眉苦脸,忍不住又柔声说:“张大人不要太担心,如果詹烛离看到了你进入辟邪教,他便料想不到我们会很快做出反应和布置,应该会赶回常德府设法联系上吴庸。”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临镜贴花黄

建文帝要巡幸辟邪教这一天,姚姬睡到临近中午才起来。女子的美丽和气色有不小的关系,所以她多睡了会儿养气,起来洗漱吃了点清淡的食物,这才在梳妆台前坐下,让奴婢小月服侍着静心装扮。

虽然多年没见过建文帝,但姚姬了解这个人。朱允炆从小身边就有很多文人,受熏陶影响,他本人也是个文人。明朝文人喜欢素和雅、不喜太过张扬热烈。所以姚姬今天选择的衣服也是以白色为底、配浅红色霞披,衣袖和裙边的修饰是很细的金线刺绣,显得素雅明净而又不失高贵。

小月正在给她梳理头发,她拿起一朵桃花钿轻轻放在额头上,然后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就在这时,身后的小月小声说道:“春梅护教在门外,可能想见教主。”

姚姬头也不回地轻轻说道:“有什么事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姚姬便从铜镜里看到一个白色影子从门口进来了。那名叫春梅的年轻女子安静地走进来,在姚姬身后弯腰小声说道:“派出去的人已经接到皇上了,传回来了个消息,‘太子’也同行。”

姚姬一听,顿时想到让太子跟着朱允炆下来、一定是马皇后的主意。看来今天更要注意礼仪了,若是在细节上失礼,那太子肯定要说坏话,而且会回去告诉马皇后。

想到这里,姚姬只是回答道:“我知道了,按预先安排,不要出现意外,把人接到总坛。”

“是。”春梅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

姚姬随即搁下桃花型的花黄,随口道“桃花太艳了”,然后拿起一朵白里透红的小梅花,却不贴在额头中间,而放在左额的发际轻轻一按,发际黑白反差的颜色顿时多了一点彩色点缀,多了几分活泼却不显张扬。

她又拿起梳妆台上一张调制好的胭脂纸,小心放在嘴里,上下嘴唇轻轻一抿。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可细思了一会儿却想不起了。不过这样用心的动作,那些将要出嫁的新娘子应该也会做的。

或许是因为今天要调整情绪,在努力让自己镇定而舒心的过程中,心情反而变得额外敏感起来。姚姬回忆起自己这一生竟然没当过新娘,二十余年前当时还是天子的朱允炆临幸,自己只是个宫女,稀里糊涂就被拉到了寝宫,不过是一件草率的事。她记得设法接近诱惑天子时,想法是很简单的,宫里头得到过天子临幸甚至宠爱的女子,都能获得身份地位财物封赏等无数好处,那样的女人在其它宫女面前好像个个都骄横跋扈,谁也不敢欺负,所以她明白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爱就能拥有一切、就能不被人欺负不受委屈。可是当幸运降临时,她唯一的记忆就是痛苦,因为年龄小还没男女之事的想法,在绝望和恐惧中、无力反抗的心情,是唯一的记忆,后来意外地怀孕生产更是在阴谋诡计和痛楚中度过。

往事哪里有半点做新娘的记忆?于是此时此刻,她对着镜子贴胭脂纸时,忽然有种做新娘一般的错觉。这样想或许是为了弥补心里的一种遗憾吧。

这时姚姬独自露出了一丝笑意,心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做着小女儿般的白日梦。她回头看了一眼小月,小月忙怯生生地低下头认真地打理她的一头青丝。这个年轻的小奴婢,虽然相貌和聪慧都远不如姚姬,可是她还有机会做新娘。

……及至下午,人报“贵客”已经进山,姚姬没有下山去迎接,只是带着四大护教等待在院子门口。因为辟邪教和建文党羽的联系是高级机密,不能大张旗鼓弄得上下皆知。虽然辟邪教是朱允炆余党的势力范围,但他是失败者已经失去了天子的尊贵,自然在礼仪排场上也无法那么讲究。

在太阳下等了许久,姚姬脸上出了层细汗,感觉精心打扮的胭脂可能也有点花了,太阳晒得她身上懒懒的头脑有些晕,心情渐渐也浮躁起来。二十多年中的第一次见面,妆却是花的,姚姬心里不是个滋味,可现在又不敢回去修补;一会儿人就上来了,要是发现自己居然不在门口等候迎接,岂不是很不知礼?她遂想着等会儿献舞时,进去换衣服出场,有机会整理容貌。

那支舞是经过江浙名妓方泠静心排演,自己练习多日的美妙舞蹈,她很有自信,一展示出来定能惊艳四座。也只有朱允炆,够得上资格观赏姚姬亲自上场的舞蹈。

一队人终于从水雾茫茫的瀑布下出现了,渐渐靠近。姚姬远远地看去,她已经认不出朱允炆的模样,只能从人群中猜测。除开随行上来的辟邪教内两个人,剩下五个男的:其中两个壮汉最多三十余岁,像是侍卫;另一个年纪大点的虎背熊腰,一嘴大胡子,武夫的外貌不可能是朱允炆;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精悍,不出三十岁的年纪……

最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瘦高文士模样的人引起了姚姬的注意,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相貌隐隐和记忆里有点相像。她心下一沉:皇上怎么完全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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