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大明 第407节

纵然知道这个问题不好答,但到了这个时候,傅有归也只能苦着张脸顺着杨震的意思问了:“不知杨镇抚有何见问?”

“几日之前,城里临河巷一带出了场动乱,不少人死在那儿,为此我们锦衣卫也动了不少人手。可说来也是奇怪,在这场乱事出现直到结束的整个过程里,城里诸处衙门竟是对此不闻不问,就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对此,本官可是深感意外哪,所以倒想要问问各位,你们这地方官是怎么当的?”杨震说到这儿,阴阴的目光再次从他们的脸上一扫而过:“倘若你们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本官只能认为你们是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了。那我身为身负监察百官职责的锦衣卫,就只能上报朝廷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兴师问罪(下)

杨震这话一出口,堂上的气氛比刚才又压抑了几分,不少官员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他们的目光都忍不住落向高坐其上的傅有归。这事本就是身为巡抚的傅大人一力促成,既然锦衣卫追问上门,自然也得由他来应付了。

傅有归被下属官员如此一看,心下更是不快,忍不住就哼了一声:“这事本官与在座诸位大人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当时正值半夜,发生事情的地点又是临河巷帮会聚集之地,我们官府却不好随意而动了。”

“此话怎讲?”杨震盯着对方的双眼,半点不让地问道。

被杨震这双犀利的眼睛一盯,饶是傅有归见多识广,这时候心里也不觉打起鼓来。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唯有继续坚持了:“你杨镇抚不在地方为官,许多事情自然是不甚明了的。但我们这些地方官却是有苦自知哪。这治下之民,那也是分良民与刁民的,寻常百姓遵纪守法,敬畏官府,自然都是良民。一旦他们出了什么状况,我等官员守土有责,自当出手救援。

“可是那些帮会分子,情况却很不一样了。尤其是临河巷那边的漕帮人等,更是经常惹出事端来,而且每当官府过问,他们又都不肯直言相告,一贯喜欢虚言掩饰。如是者多少次了,官府早已不把他们当成一般百姓看待。所以此番那边出了些岔子,我几大衙门才会不闻不问,觉着以漕帮的人力,足以自己解决。现在看来,不也是这样吗?”

好嘛,对方一番理由,居然把罪过都给推到了漕帮自己的身上。是他们向来不守规矩,才使官府对他们弃之不理的。虽然这理由颇有些牵强,但终归算是个可以搪塞过去的借口了。

杨震听了这番话后,先是微微一呆,随后面上便闪过了一丝怒意:“这便是你们不肯在当日派人平息乱局的理由,宁可看着不少无辜之人惨死?”

面对他的怒火,傅有归心里一阵抽紧,但骑虎难下,只能硬顶了:“本官治理地方,只管那些良民善民,至于那等专会闹事的刁民与帮会中人,且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好,好一句自生自灭。本镇抚今日算是见识了,傅巡抚这番话,本官自会如实上奏,到时倒要看看朝廷诸公对此会是个什么看法,当今陛下又会如何看待大人的如此治理之能!”杨震怒极反笑,只是笑却是冷笑。

听他这么一说,傅有归更觉心虚。但随后,他又想到这事还牵涉到了那个大人物,想必真到了那时候,朝中自有人会帮着自己说话的。杨震虽然是锦衣卫,但在朝廷里的话语权只怕还是少得可怜,应该不至于有多大麻烦才是。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才敢直愣愣地回盯着杨震,不见半点惊慌模样。

见对方并无惧怕之意,杨震心下更是来气,也看出了对方另有凭仗,便继续道:“各位大人如此做法,必然会大大地寒了漕帮上下之心,我想今年的漕运只怕会有不小的麻烦哪。”

“啊……”在场众官员再次变色。他们之前只把漕帮当成了一个势力雄厚的江湖帮会,却忽略了其另一潜在的力量——漕运。一旦漕帮真铁了心要与他们为难,这运河上的情况可就很不妙了。而浙江的钱粮税银什么的,可都是要靠着运河送去京城的,他们一旦做下什么手脚,遭殃的可是这些大小官员哪。就是傅有归这个巡抚大人,怕也担不下这个责任来。

见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威胁给搞得神色剧变,杨震脸上的轻蔑之意又显露了出来:“当然,这一切还得等到秋后才能见分晓,说不定漕帮会以大局为重,不与各位大人为难呢?不过……”说到这儿,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在让众人的心随着他的说话起伏了一下后,才继续道:“或许那时候各位也不必在为此感到担心了。”

“你这是何意?”一旁的熊知府终于忍不住了,赶忙问道。

杨震嘿地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纸来,在清了清喉咙后,慢慢读道:“傅有归,浙江巡抚,已任期一年半。在这段时日里,共计贪纳纹银十五万三千六百两,另在家乡绥德买地两万余亩,纳妾三人;熊丙忠,杭州知府,在任两年。此间贪银七万九千两……”

杨震慢慢地将手中纸上的内容读下来,每读一个人的情况,那人的脸色就唰地一下变得雪白,身子也跟筛糠似地抖动了起来,再看杨震的眼神里,已充满了恐惧。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算真正领教到了锦衣卫的可怕之处,什么叫无孔不入,什么叫事无巨细。

半晌之后,杨震才把纸上内容读完,然后目光自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多余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单是这份证据,我想都察院那儿的御史言官们是很有兴趣知道得更多的。”

杨震所以直到几日后的今天才来兴师问罪,便是在等着搜集这些罪证了。他很清楚,虽然自己也是官,而且权力不小,但毕竟和这些地方官之间没有太大的关联,对方若是不买自己的帐,自己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只有拿住他们的把柄,才能真正叫他们就范。

而这一点,其实并不难。身在江南如此繁华之地,坐在银山上的这些官员怎么可能管得住自己不贪污呢?所以杨震只要就此让锦衣卫去查,就断没有查不出他们把柄的可能。

虽然如今大明朝早不如当年,官场之上贪腐成风,但只要被人抓住了证据的,就没有不被拿办的,别说只是些地方官了,就是六部高官,也一样难逃法网。这么一来,即便他们背后有什么靠山,在这上恐怕也帮不得他们了。

了然了众人的处境后,杨震便把那张纸轻轻搁在了茶几之上,淡淡一笑:“或许咱们调查上会有些疏漏,但各位身上的问题却一定少不了。现在,你们可以和本官好好说话了吧?”

“还……还请杨大人您高抬贵手哪,我等也实在是迫于无奈,这才……”有官员忍不住拱手求饶道,只是他给出的理由却实在上不得台面。

好在杨震也不是要追究他们贪污的罪行,闻言也点了点头:“各位的难处,我自然了解。官场之上,逢场作戏,应酬在所难免。而这浙江又是我大明最富的地方,有人送礼自然不可能不厚了。其实我也想要帮各位,不把事情深究和禀报上去哪,就当是和各位大人交个朋友了。毕竟官场上,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对头。不过……”说到这儿,他便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脸色铁青的傅有归:“就不知是不是各位大人都是这么想的了。只要有一个不希望和我杨震当这个朋友,那就只能对不住各位了。”

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傅有归:“巡抚大人……”

“杨镇抚真是好手段哪,下官总算是明白您为何能年纪轻轻就有此地位了。下官……服了……”傅有归有些颓丧地一低头,抱拳说道。之前的咄咄气势早已消失不见。

见他服软,杨震脸上也挂上了一丝笑意来:“看来傅大人是想交在下这个朋友了。既然如此,那却得拿出点诚意出来。您说是吗?”

傅有归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又是一阵犹豫。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实情,势必与那人成为对头,将来在官场只怕有苦头吃了。但随即,又想到了一点,自己得罪不起他,难道杨震就得罪得起吗?别看他现在如此嚣张,可说不定一听真正的幕后之人身份,便又会退缩了。那样一来,自己不就可以哪方面都不得罪了吗?

转过这个念头,傅有归终于拿定了主意,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这次事情上下官确实是做错了,但却也是受了别人的压力才不得不这么做哪。”

“压力?以傅大人的身份,竟还有人能给您压力?却不知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和面子哪?”杨震的眉头微微一皱,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精光来,当即问道。

在场官员的脸色再次凝重起来。因为他们很清楚,当这个名字道出来后,结果就不在大家的控制范围内了。一旦杨震真铁了心要报复,自己等人的处境可就彻底与之绑在了一起,这可就太危险了。

傅有归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有些僵硬的声音道:“虽然本官乃是浙江巡抚,看似在江南一地没什么人能管束得了我,但其实却不然。至少在江南地面上,本官还有一个一丝不敢得罪的大人物,那就是身在松江府华亭县的徐家。这次之事,也是他们家里派了人来跟本官说不要插手,本官才会对此不闻不问的。”说完这话,他好像是卸去了肩头的重担般,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同时目光却再次投向了杨震,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第五百七十三章 华亭徐家(上)

这天底下,姓徐的人家自然是千千万,即便是华亭这么个小县城里,姓徐的人家怕也是数以百计。

但傅有归一说起是华亭县的徐家派人跟自己提起的此事,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华亭徐家,指的只能是那个家族,一如提起江陵张家,人们只会想起张居正一般。

华亭徐家,徐阶的家族,一个势力根深蒂固,权利网庞大到足可以笼罩整个江南的世家大族。

徐阶,一个虽然几年前就已退出了政治舞台,但依然被人所津津乐道的前首辅,一代名臣,也是一代权臣!他自二十岁时中进士后入仕途,直到六十多岁才告老还乡,一生经历过太多的波折,做过许多的好事,也犯过错误,更斗倒了一代奸臣严嵩,提拔培养起了当今首辅张居正……

虽然如今徐阶早已不在朝中为官,但徐家在地方上的声势却比张家在江陵更盛,比之山西的李柳钟等世家千年经营之后更加的盘根错节,道一句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都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其势力之大,根底之深。

这时候,可不像某些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那般,评论个什么天下第一大世家,大家族。若是真有这么一个排名榜的话,徐家应该是天下第二大家族了。至于第一大家族,当然便是当今天下之主的老朱家了。

也只有这么个大家族,这么一个在江南势力大得惊人的存在,才会叫堂堂的浙江巡抚傅有归傅大人俯首听令,甚至当杨震逼问他其中原委时,也一直三缄其口,不到最后都不肯吐露实情。

就是杨震,在听到他道出实情后,虽然心里其实早有预估,这时依然不觉深深地簇起了眉头来,暗道一声棘手了。

他虽然对如今的大明官场了解不是太深,但徐阶的大名却还是很清楚的。这位今年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大人虽然早已离开朝廷中枢多年,但其对官场的影响,尤其是对江南官场的影响,却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只怕就是首辅张居正,论起影响力来,也未必是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对手。

而他杨震,居然站到了这么个大家族的对立面——不,或许应该说是徐家竟突然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来与他为敌了。

“娘的,老子是不是和这些世家大族八字犯冲啊?在山西和李柳钟等大家族针锋相对,到了浙江,居然又和徐家杠上了……”杨震心里犯着嘀咕,不过脸上却依然显得颇为镇定,除了脸色稍微难看了些。

见他稍稍变色,傅有归便趁机道:“想必杨镇抚对徐家之事也是有所耳闻的,非是下官不肯秉公处理事情,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别看下官现在忝为浙江巡抚,似乎威风不已,但其实在这江南地面里,真正说话算话的,却还是那徐家。他们既然发了话,下官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啊。还望杨镇抚你可以体谅我等为官者的不易!”说着,他还很是郑重地朝杨震拱了拱手。

他话虽然说得客气谦卑,但其言下之意却很明了——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真正要与你和漕帮过不去的,是徐家。所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复的话,也该找徐家才是。

杨震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傅大人倒也足够坦率,你们的难处,我也能够明白,不过……”说到这儿,他又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而且各位也不要忘了,虽然徐家势大不假,但漕帮论起势来也不是太弱。或许论成事,他们不如徐家,但若是坏事,漕帮这么多兄弟,只怕各位大人要应付也没那么容易哪。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话要是漕帮自己说的,只怕傅有归和在座众官员当场便会发作了。但此话出自杨震之口,众人却不知该怎么应对才是了,只能唯唯称是。同时也是心下惕然,自己确实有些糙切了,完全忽略了漕帮可能带来的破坏。若真是那样,自己这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坐得稳哪。

在给了杨震一个不错的回应之后,傅有归的目光又转落到了那份证据上:“那杨镇抚,之前所说之事……”

“此事嘛……”杨震笑了一下,轻轻把那张纸拿了起来,唰唰几下撕成碎片往桌面上一扔:“只要几位大人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就既往不咎吧。”他口中的同样错误既指的是他们吃里扒外对付漕帮的举动,也包括他们的贪污行为。

而见他这么表态后,傅有归他们着实是松了一口气,一齐朝着杨震不断拱手作揖,谢过他不继续追究的恩德。

在这番交涉之下,杨震不但探得了事情的真相,而且还重新把这些浙江官员拉到了自己这边,算是功德圆满,便即起身告辞离开。只是当他走出巡抚衙门后,胡戈他们几个却依然心有不甘:“大人,咱们这么就饶过了他们,是不是太善待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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