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白依尔是真的老了,比白天起码老了一倍!
老巴图鲁坐在椅子上,在油灯的光亮下仰头望向了棚顶,呢喃自语的说道:“我不能让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族人,继续送到溥仪手里糟践;”
“我不能让好不容易才安稳了没几天的你们,继续当根本不值钱的阵头兵!”
“阿尔泰啊……”
“你没打过仗,不知道什么叫残酷,而我……”他将头低了下来,用一种就不应该属于巴图鲁的表情说了一句:“这辈子都不想再打仗了。”
他笑了,笑着从眼眶里滴出了泪水、打鼻孔流出了鼻涕。
阿尔泰好像看到了英雄末路,眼前这个巴图鲁好像已经不是那个五十几岁还能开百斤宝雕弓的勇士了,哪怕,这其中稍微有那么一点水份。
阿尔泰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苦的他不知道该问什么。
“去吧。”
白依尔拿起了桌面上的酒壶,再次仰头灌进了嘴里,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淌到了前襟,他好像都没以前能喝了。
喝下一口烈酒之后,白依尔总算是恢复了往日豪情的高声呼喊了一句:“明天带着族人去草原上尽情驰骋吧!”
紧接着,话音急转直落,用阿尔泰都快听不清的声音说道:“别再回来……也……别再承认自己是鄂伦春。”
阿尔泰是被推出来房间的,房门‘碰’的一声关上后,他听见了屋子里彻底释放的哭声。
他没听懂,这哭声让他整整闹心里一宿,这一整宿都没睡好。
……
可眼下,老巴图鲁有从大院儿里走出来了。
阿尔泰看见了神采奕奕的老族长,这个人和昨夜自己见到的那个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他走出院落以后,一直朝着马背上兴奋不已的月儿微笑,阿尔泰都觉着自己看错了。
“勇士们!”
老巴图鲁一声呼喊之下,所有鄂伦春族人在马背上高举起手中长弓,集体应答:“呜!”“寒冬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告诉我,你们的勇气还在吗!”
“呜!”
“春天的猎物已经养肥,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吗!”
“呜!”
“是时候让马背消磨掉你们肚子上的肥肉了,勇敢的鄂伦春,就应该在野外纵马狂奔!”
“我宣布,此次‘春猎’以阿尔泰为首,他所在之处,就是我白依尔羽箭所指,你们必须跟随……”
整个鄂伦春族突然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闭嘴了,春猎他们参加过很多次,可这词儿,怎么像是阿尔泰继承了族长?
为什么这次继承,没有萨满巫师参与,这也太不正规了吧?
“看什么看!”
“抓紧时间,出发!”
白依尔生怕节外生枝,催促着将整个部族内的精壮全都驱赶了出去:“阿尔泰,起头马!”
阿尔泰机械性的催动着胯下战马,无精打采的喊了一声:“驾。”
一般这时候阿尔泰都会纵马狂奔,习惯了鄂伦春族春猎的泰莱百姓都将这件事当成了本地一景,早早就腾出了街道避让,可这回……
阿尔泰催动的马匹慢慢悠悠晃了出去,像是连人带马都失了神。
嗡……
街头十字路口,一台装甲车在颤抖中开了过来,那一刻阿尔泰总算是精神了起来,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瞄向了装甲车!
碰。
装甲车缓缓停在了道路中间,当车门打开时,犬养次郎由车内走出:“白先生,你好像忘记了等我!”
白依尔没说话,迅速转头看向了街角,另一头,也有一台装甲车由街角缓缓逼入街道,前后两台装甲车上的机枪,同时瞄准了道路中央聚集的所有鄂伦春精壮。
坏了!
白依尔赶紧快步冲向了犬养所在的装甲车:“哎呦呦,犬养长官,我怎么可能不等您呢?我都跟这帮小崽子说好了,让他们在城门外等着您,毕竟这是城里,我们这群人手拿弓箭不是犯忌讳么。”
“您……怎么没骑马啊?咱说好了一起春猎……”
犬养次郎仰头看着白依尔,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我刚刚接到陆军司令部的命令,命令索伦三部必须即刻启程前往车站,登上驶向新京的火车……”
白依尔刚要张嘴:“另外,我这儿还有你们皇帝刚刚送达的圣旨,圣旨内容同陆军司令部的命令一致!”
啪!
犬养次郎从装甲车车座上拿下来一张金龙刺绣的圣旨,甩手打开时,尽管白依尔眼神不好,却也亲手上去摸了摸。
他没摸到墨迹,这玩意儿,好像是他妈印刷的……
白依尔再次抬头!
装甲车的顶盖打开了,一挺歪把子打里边被日本兵端了出来架在了车顶。
白依尔不用问了,圣旨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机枪是真的!
而犬养次郎的话,也不是陆军司令部的意思,真正的含义是:“我怕你反悔,不让索伦三部前往新京,一个一个去抓又太费劲,干脆等你们把人凑齐了,一勺烩!”
齐活!
第111章 清末第一巴图鲁!
咵!咵!咵!
周遭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四列日本兵在装甲车后的十字路口拐角出现,手捧着枪械底部、头带着钢盔的他们,纷纷踏入白依尔家门前的街道。
老巴图鲁急的满脸通红,瞪大了眼睛喊道:“不是说好了去一起狩猎么!”
他这声喊叫,根本就不是邀请,反而透露出了极致的威胁。
那一刻,他的后背不驼了,腰身也抻开了,已经老迈卷缩的身体在这种硬拔之下,拔出了将近一米八的身高!
犬养次郎亲眼看见了一个逐渐延长的人影将自己彻底覆盖住,脸上的笑容更盛道:“是一起狩猎,不过,是咱们一起是狩猎。你的这些族人,还是要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去新京为你们的皇帝护驾。”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你没答应吗?”犬养次郎眼见白依尔躁动的身体前倾,丝毫不怀疑他会冲过来掐住自己脖子的作死道:“那就是我在勉强你喽?”
“对,我就是在勉强你,能怎么样呢?”
他喜欢这种压倒一切强敌的感觉,尤其是自己手里有军队的时候!
犬养次郎根本不看阿尔泰,抬手指了过去:“不管是不是我在勉强你,他们都必须去新京,这是不容商榷的。”
阿尔泰好像有点精神了,作为鄂伦春的骄傲,他坐在马背上不屑的回应了一句:“哼,狗娘养的……”
唰!
犬养次郎瞬间就转过了头。
他所痛恨的中文里,唯独这句狗娘养的最无法接受,可眼前这个鄂伦春小伙子偏偏就骂出来了。
他叫犬养,意思是‘狗的饲养者’,他才应该是养狗的人,而不是让狗养大的人。
这不是顺序颠倒的问题,是你一句话,给他的人籍给开除了!
犬养次郎冲着阿尔泰在冷笑,伸手直接在腰间掏出了那把‘二六无锤式’左轮手枪,当枪口瞄向阿尔泰的同一刻——嘡!
一声枪响吓得周遭所有百姓都在猛的缩脖!
唯独阿尔泰,坐在马上连动都没动,而他坐下的战马,也像是没听见枪声一样,一点急躁都没有显示出来。
可犬养次郎的手却高高举向了天空,托起他手腕的,正是白依尔。
“去……”
“我们去……”
“我们去还不行么!”
白依尔冲着犬养次郎说了三句话,声音从低到高,脸上的无奈全被阿尔泰看见了,在这一刻,他仿佛才读懂老族长昨天那句:“而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打仗了。”究竟是什么含义。
“你干什么!”
“日本人就能随便开抢吗?”
“你们是不是觉着手里有枪,我们鄂伦春人就怕你们!”
阿尔泰是看明白了,但血气方刚的鄂伦春精壮全都不干了,他们催动着战马站成了一排,一个个都从马鞍上摘下了长弓……
“白族长,这是你们的人逼我的!”
“准备射击!”
“准备!”
日本兵纷纷将枪口对准了鄂伦春族的精壮,以一排跪姿一排站姿的双排式姿态瞄准着,装甲车的枪口也调整到了足够的方位……
直到这一秒,爱看热闹的泰莱百姓才哄做鸟兽散。
那一个个都捂着脑袋在狂奔!
“阿尔泰!”
白依尔这回没有冲着犬养次郎叫嚷,而是朝着阿尔泰吼叫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阿尔泰都没说话,身旁的年轻人却替他回应道:“族长,这次错的是日本人,是他们先开的枪,不是我们闹事!”
这群人根本就不明白,眼下哪还是对错的事?
是强与弱的对比!
是弱国无道理,弱小不止会丢失尊严,更是原罪。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
白依尔直接拦在了犬养次郎的前面,他的叫骂声,像很多孩子都不理解有时候自己明明没错,家长为什么会骂自己似的,令很多鄂伦春精壮满脸不解。
唯独阿尔泰懂了。
阿尔泰喜欢枪,也玩过很多枪,假如说在这个距离下敌人手里只有三八大盖,那鄂伦春族都不用害怕,可人家有装甲车,装甲车上还有机枪,你长弓再厉害,能射穿装甲车么?这是长弓啊!
“把弓放下。”
阿尔泰这个年轻人中的翘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人的目光同时转移向了他,不和谐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尔泰,你疯了吧?”
“你怕日本人我们可不怕!”
鄂伦春的精壮们还很年轻,他们血气方刚,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因为机枪还没响,当机枪声响起,当地上趴满了鄂伦春战士和战马的尸体,所有人的哭声都他娘的是一个揍性,谁也别觉着谁不一样。“我让你们把弓放下!”这句话里透露出了阿尔泰的不服,尽管他让所有人放下长弓,但心里依然不服。
白依尔加上阿尔泰两人的压制,终于让浑身火气的鄂伦春人低下了高傲的头,老巴图鲁刚把嗓子眼的心咽回去,阿尔泰又起了幺蛾子。
“族长,我可以让人把弓放下,但是我没答应过去新京,我说不去,就不去,这一点绝不会改!”
白依尔喊不动了,眼眸中全是失望,诧异的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新京……”
“你要气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