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68节

个承诺,虽然他只是个班头,还不能代表官方信用,但也比以前有保障许多。那老妇略略放心,又哭着道,“往年生了四个娃,都是些短命的,就剩这一个幺儿了。带娃那个苦啊,他爹是个更夫,带这几个娃,白天黑夜的都是老身一个人,这幺儿打小不学个好,只爱跟他爹去打更,大点就常跟人打来打去,一向没个出息,街坊都看不起。去年他大哥死了,好容易懂点事,跟着官爷你们当个帮闲,还以为是正经事情

,哪知道还能伤着性命。”“郭兄弟做的就是正经事情。”庞雨转头看看郭奉友道,“他抓的是杀人凶犯,本班头亲眼所见,郭兄弟不惧凶险又心思缜密,不知救了多少无辜百姓,桐城的百姓都要感谢

他,以后出去抬头挺胸的,没人敢看不起你。”

老妇听了抹抹眼泪,“方才大夫来,说那汤药费怕是不少。”

郭奉友在床上怒道,“娘你跟班头说这个干啥。”庞雨对他摆摆手,摸出一个小包双手递给老妇,“一定找最好的跌打大夫来,郭兄弟是因公负伤,汤药费无论多少,都由庞某来出,绝不会让大娘你破费。养伤期间工食银

照发,这是本班头单独的一点心意,请大娘收下。”

那老妇倒也不推脱,赶忙收在怀中,还打开略略看了一下,看样子放心了许多。庞雨对着那两名衙役道,“你两人就在此处照料郭兄弟,大娘有啥不便的,你们就帮忙办了,汤药伤药的用了多少银子,记下来在快班领。还有记着那包扎伤口的布都要开

水煮过消毒,晾晒干了才能用。”

郭奉友突然微微抬头道,“某这次要是能活命,日后都跟着班头卖命了。”

庞雨点头安慰道,“郭兄弟安心养伤。”

从房中出来,庞雨对跟着的庞丁道,“帮我记下来,无论壮班快班,每日安排一个队长带两个手下过来看望。”

徐愣子在旁边抓头道,“壮班的队长都不识得这郭帮闲,派来看个甚。”

庞雨没有搭理徐愣子,背着手往巷口走去,“查客栈去。”

庞丁指指徐愣子低声道,“你要是懂,就该你当班头了。”

……

“本月店历!”

东作门通济客栈大堂,掌柜抬头看到庞雨带着几个官差站在柜前,连忙点头哈腰一番,接着在柜中翻找片刻,将一本册子递给庞雨。

这是今日庞雨查的第三家客栈,都在县前街往东作门的方向。庞雨接过翻开,今日已经正月十七,上面竟然只记录了二十来个人。

“为何只有这些许人?”

“官爷明鉴,本店住的大多都是些往来行商,大年期间都各自返家,从腊月二十五之后便少有人住了,一般都要到正月底,客人才又多些。”

“没有隐瞒的?”

“小人岂敢违逆快班官爷。”

庞雨嗯了一声,挨着看细细查看记录。明代对旅馆业的管理,要求记录投宿客人的姓名、人数、时间,记录在月历之上,桐城是要交给兵房查验,但实际上多年来没有严格执行。从上次光时亨来了之后,庞雨

留意到他说的谍探,快班便开始要求各客栈重新执行,由于施行不久,各个客栈多半也是敷衍了事。

“最近有没有北方口音客人投店?”

那掌柜愣了片刻后道,“记录中有,两个游方道士。”

“何处口音?”

“小人未去过他处,不知是何处口音。但大约是北方来的,这些游方道士游历各地,原本的口音已变了不少,很难听出原籍何处。”

庞雨停下指着记录中倒数第三行道,“此人无行李、无商货,又是单人投店,县衙向有明文,不得留宿此类人,你为何明知故犯?”

“这…小店小本经营,正月期间客人稀少,若是不收,便要亏本了。”

庞雨白他一眼,不过他也知道,桐城地处通衢要道,往来的行商力役不计其数,要这些客栈老板见钱不挣,在管理上是不可能达到的。

“把那两个游方道士和这个单人的叫出来,我要问话。”

“这几人昨日都退房走了。”

那掌柜忙忙走出柜台,在庞雨身边告个罪,指了一下记录后面道,“小人都记下他们离店的。”

那掌柜说完又补充道,“不止这三人,传闻城中连出命案,店中住的客人或许怕了,昨日都走了。”庞雨皱着眉头,前晚出命案,昨日早间又有那花子杀人闯门,衙役大索全城,这三人昨日离开桐城避祸,倒也合情合理,庞雨此时手上没有多余人手去追查,只得把月历

还给那掌柜。

“城里最近多事,有可疑人等马上来告知官衙。”

“小人明白。”待到走出客栈,庞雨抬头看看天,今日难得的出了太阳,头顶一片阳光明媚。街上人来人往,似乎脚步比平时要快一些,前面不远有一个小队的壮班跑过,周围百姓纷纷

避开。

壮班正在分区域封锁清查,昨日从向阳门开始,还没有发现那花子的踪迹,今日已经清查到县前街区域,如果没有发现,明日就要推进到清风市、操家巷。

杨尔铭召集里老和士绅开会之后,各坊各里都在清查生人,这种动员力度之下,那花子理应逃脱不了,但昨日到今日没有丝毫线索,又让庞雨不那么自信了。

“少爷,咱们又去哪里?”

庞雨沉吟片刻后道,“你带人继续清查客栈…”

刚说到此处,只见何仙崖从西门方向匆匆而来,手中抱着两把黑乎乎的东西,脸上神色有些惊慌,庞雨知道恐怕没有好事,停下说话等何仙崖来到面前。

何仙崖停下后把两件东西递过来,“二哥,扬子巷的一个百姓告诉里老,看到有两人往桐溪河里面丢东西,据说看着像是刀剑,我马上派人入水捞起。”

庞雨接过后带几人离开门口贴墙站了,让他们围在外边后打开包裹的黑布,里面是两把腰刀,上面一把的刀鞘上还有铜质花纹。

庞雨将上面一把抽出半截,刀身雪亮,开樋为两道宽血槽,一直延续到近刀格处,刀柄上的柄卷材质与庞雨所见过的都不相同。

庞雨看了片刻后道,“这刀比咱们的好。”何仙崖赶紧道,“属下路上去了张记铁匠铺,他看了说刃口用的是纯钢,用的虽也是平造法,但刀身比行商所用略长,弧度更大,刀尖收得近乎无肩,尤其上面还有铭文。

庞雨翻转刀身,接近刀格处刻着一行小字“天启元年宣大…”

抽出另外一把,铭文则归属山西镇。

“边军的刀。”庞雨一把将刀投回刀鞘中,“这不是行商用的,更不是什么花子能拿到的兵器。”

众人都呆呆看着他,庞雨转向庞丁,“去通知壮班收队回营房,按预案立刻往城头运送砖石、火油、火球、火器、灯笼,沿城墙搭建草厂窝棚,架设悬帘的木架。”

“可壮班散得满城都是,咋找得齐…”

庞雨不容置疑的打断道,“那你就跑着去。”

庞丁不敢再说,果真一溜烟跑着去的。

何仙崖也猜到了是什么,喉咙有点发干的问道,“那,那县衙那边,咱们未有确切消息,堂尊未必会同意大动干戈。”

“堂尊只是不同意扰民,但壮班可以先行预备。”

“那咱们快班又做什么?”“快班继续追查城内细作,既有两人扔刀,则城内不止那花子一人,而且城内官民清查,已经让他们感觉到压力,连刀都不敢保留,说明是有效果的,我要马上找堂尊,请

他加大力度,快班要辛苦一下,尽快抓到这些人。”庞雨停顿一下又对何仙崖道,“派几个人在紫来街备好桐油。”

“属下明白了。”何仙崖紧张的道,“不知他们会从何处来?”

“多半还是潜山,但谁说得清。”庞雨转头看看阳光照耀下的县前街,“咱们抓紧防备,其他就看江帆的马快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

正月十八日,庐州府城合肥县南五里铺,虽然已经开春,但田野中依然茫茫一片白雪,唯独官道上积雪被踩踏融化,露出了黑色的石板。

骑马策立官道上的江帆一脸疑惑,官道上成群的百姓向南而行,视线之内竟然没有一个向北的。正月十六早上命案之后,按照庞雨的要求,他把多半马快派往潜山方向,往北的人数则有些不够,他便自己带着两个马快往庐州府方向打探,计划是要一直走到跟河南接

界的颍州,今日穿过了庐江县,此时尚未到达合肥县。

三人策马继续缓缓北行,迎面来的一个百姓朝他们喊道,“几位别往北了,流寇来了。”

江帆听到流寇二字,一个翻身下了马拦住那百姓,“你们听谁说的流寇来了?”

百姓并不停留,绕过江帆边走边道,“他们破了凤阳府,跟着就往庐州来了。”

江帆追着他问道,“你们可曾亲眼见了流寇?”

另外一个经过的百姓回道,“几位都是南边来的吧,连这都没听说,流寇正月十五屠了凤阳,远近百里已不通消息,我们要是见了,早就没命了。”

先前那人匆匆回头道,“几位还是别去庐州府了,合肥县今日已经封城,城中百姓组建了一支什么扬兵守着各门,不是合肥口音的都进不了城,几位去了也白去。”

正说着话,背后一声惊叫,只见一群人在官道上互相厮打起来,似乎是争抢什么东西,说话的几个百姓见了,赶紧加快脚步往南去了。

江帆停下脚步,两个马快来到他身边惊慌的道,“队长,流寇来了,他们都是骑马的,咱们快往南跑吧,晚了来不及了。”

“跑什么!就几个百姓说的流寇来了,回去庞班头问咱们流寇有多少人,是那个头子带的,老子怎么回答他?”江帆没好气的道,“怎地也要有确切消息才行。”

两个马快牙齿打架,不停的扭头看北方,仿佛流寇随时可能出现在远处的官道。

江帆粗粗的喘几口气,打量两人一番后指了一人道,“你跟着老子继续往庐州府去,得了准信咱们才回头。”接着又指另外一人道,“你立刻回去桐城,把眼下得知的消息告知庞班头,不准他妈的乱说,只能说道路上听百姓说的。报完之后你往南去潜江找其他人,让他们赶紧回桐

城,要是来不及,就往安庆府府城跑,往沿江的地方跑。”后面一人如蒙大赦,生怕江帆改变主意,赶紧答应一声,调转马头猛力一鞭,往桐城方向飞驰而去。

===第一百零二章 接近===

桐城县衙,少年知县看着桌面上的两把腰刀发呆。

孙先生斜着瞟了庞雨两眼后道,“光是两把刀,也说明不了什么,还是那句话,若是未见实据”杨尔铭突然开口道:“召集里老和士绅。”

孙先生一呆,接着就急道,“堂尊不可如此急躁,去岁便两传假警,最后只是虚惊一场。

如此这般,日后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小题大做扰乱民生,难免百姓交口斥责,于堂尊恐非幸事。”

庞雨目不斜视,没有参与两人的争执,杨尔铭没有看孙先生,默然片刻之后道,“那孙先生能否保证城内的必不是流寇?”

“那,老夫不敢说,然则光凭两把刀,便要硬说是流寇,又太过儿戏了一些。”

杨尔铭脸色有些发红,转向孙先生道,“先生说的儿戏,可还是把本官当做孩童。”

孙先生一惊,这小杨县长最近颇有些敏感,但凡有谁表现出一点轻视,他便认为别人把他当做儿童,平日间孙先生都是小心翼翼,此时一急,不小心说了句儿戏,果然又触到了逆鳞。

“属下不敢,只是不愿堂尊因此而授人以柄。”

“逮拿杀人凶嫌,追索形迹可疑之人,本官有何柄可授。”

杨尔铭略有些激动,脸上涨得通红,“举城皆知那花子临死之时叫嚣杀光桐城,若是普通凶嫌,如此大话岂非可笑。

倘若真是流寇探子在城内,则流寇大队必然不远,不早作预备,届时桐城不保,本官就不是授人以柄的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孙先生以为然否?”

“这,老夫”孙先生结巴了两句,竟然说不出话来。

庞雨偷眼看杨尔铭,从他上任以来,几乎就是孙先生的应声虫,庞雨每次来汇报的时候,都是以正脸对杨尔铭,但要稍微倾斜一点,以照顾到孙先生的感受。

杨尔铭一般对孙先生也是言听计从,毕竟他的经验还远远不够。

今日这正太知县终于清晰的坚持自己的意见,当面驳回了孙先生。

庞雨此时便能想到,随着杨尔铭年龄增加,以及对官场的不断熟悉,孙先生的地位会持续下降。

杨尔铭缓缓口气对孙先生道,“召集士绅里老,加紧清查各坊各里生人,无论客栈、酒肆、道观寺庙、民户人家,都要入户细查,告知各坊居民,凡隐匿生人留宿不报者,相邻十户连坐。

另向安庆府和分巡道申详,写明近日命案既可疑之处。”

孙先生不敢再争执,微微一躬身退了出去办事,路过庞雨身边时,瞪了庞雨一眼。

二堂中只剩下庞雨和杨尔铭,杨尔铭今日迈出了知县任上的重要一步,此时还有些激动。

大约他已经在心中计划了很久,今日终于敢付诸行动,而且取得了成功,似乎直到此时,桐城的权力才操纵在他的手中,所以一时有些难以平复。

以庞雨的观察,孙先生因为和杨尔铭有亲戚的关系,与年仅十四岁的杨县长相处时,常常带着说教的态度,恐怕是不知道第二反抗期。

所以按他这个态度,有时他即便说得对,杨尔铭也未必会甘心听他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过了好半晌之后,杨尔铭才抬头道,“庞班头方才说已经集结了壮班,正在城头进行预备。”

“正是,属下想的是,既有流寇的蛛丝马迹,宁可有备无患,大不了壮班做些无用功,又不损失什么,总比临战手足无措的好。”

“说得有理,但有些人就是不懂。”

杨尔铭气呼呼的道,“庞班头自去准备,但记着城内缉凶之事,也不要耽搁,一定要调派适当,你先去吧。”

这杨尔铭也开始有点上官作风了,反正两边的事情都落在庞雨头上,根本不问具体怎么做,庞雨就没有提出难处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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