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25节

叶家里面火光熊熊,倒是靠街一方的火势已经变小了。这叶家的家主叫叶灿,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曾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跟吴应琦一样年纪不小,家中生意很多,又对家奴疏于管理,造成叶府与民间结怨甚重,自然成为乱民打击的首要目标。

附近的居民全都起来,幸好叶家的院墙很高,阻拦了火势的外延,附近居民依然不敢大意,围在叶家墙外,只要看到有火头过来就去扑打,女人和小孩还在拿盆桶运水。大火就在家旁,他们可不敢如同周家一般不闻不问。

周月如提着一个水桶,额头上全是汗水,前边的短发都贴在了额头上,她看到跑来的庞雨,楞了一下之后对着庞雨笑了,在火光映照中竟然有些明媚。

庞雨停下喘息一阵,也对着周月如笑道:“我来看看还按揭的人还在没。”

周月如笑脸一收,白了庞雨一眼,转头又要去提水。

庞雨连忙拦着道,“外边都没啥火了,你们怎地不去叶家灭火去。”

“我们这些小民凭啥给老爷们灭火。”

“有道理。”庞雨笑笑,抬头往叶家以前门房的方向看去,那里人影晃动,看着人数还不少。

“那前面是啥人。”

周月如冷冷道,“就是放火的那些人,他们只管放不管救。还有附近混去里面拿东西的,火势稍小一点便进去了无数。”

庞雨探头观察一番,今晚他打退那伙贼人之后,突然觉得胆量很大。根据这两天获得的消息,这伙人只是为寻仇。庞雨觉得风险并不大,此时想看看那伙人的样子,便丢下周月如往叶家里面跑去。

叶家的门房在二十三日已被烧光,此时门房便没有任何火势,大院中喧哗嘈杂,门房那里不断有人出入,都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很多人互相间似乎都不认识。

庞雨松一口气,看来乱民是少数,大部分都是来乘火打劫的,自己也正好可以装成这样的人,去观察一下那伙乱民。

叶家占地甚广,门房废墟内就是左右两道廊房,庞雨还没想好往哪个方向走,又一个人从左手廊房匆匆出来,与庞雨打个照面。

两人同时惊叫起来。

“谷小武!”

“雨哥儿!”

谷小武剧烈的喘着气,他有些慌乱的扫视一圈。见无人在附近后,拉着庞雨躲到门房废墟之内。

“雨哥儿,这个给你。”谷小武从包袱中摸出一个玉质的佛像,“原本也想着给你个甚物件,正好咱带不走它。今夜能碰到雨哥儿便是个缘分,日后不知何时能再见,留给雨哥儿作个念想。”

庞雨迟疑着没有去接,“谷兄弟怎地在此处,你是来拣些物品,还是也参加乱民了?”

“谁说是乱民!”谷小武低声怒喝,“我等根本不想作乱,只是要报仇而已。我跟你说那机缘,分明约定的九月收粮之后,要怪便要怪那朱宗,他竟然。。。哎,如今没法子了,今夜既是来报仇,也是要得些东西当盘缠,日后不知何时能见。”

庞雨听了颇为惊讶,乱民这两日间声势惊人,为何谷小武一副随时落跑的样子,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谷小武!”

“看到没,老子跟他们说了不要叫名字,说了十次了还是如此,如此同伴怎能成得事。可惜了汪大哥定好的谋略,都用不上了,王大壮的仇也报不了啦。”

“谷兄弟若是担心,何不退出那乱民?”

谷小武长叹一口气,“我要走了,雨哥儿有缘再见了。”

说罢将那玉佛一把塞在庞雨怀里,自己提了包袱消失在黑暗中。

庞雨看着谷小武的背影愕然道,“这乱民到底强还是不强啊,胡家庄不是有上千人吗?”

===第三十九章 招安===

桐城城北一里,坐落着树木葱郁的投子山,投子山山形秀美,状若凤凰,山中还建有投子禅院,桐城八景的投子晓钟便位于此处。

胡家庄位于投子山下,此庄是城中富户胡一参的别业,占地并不开阔,只有三楹而已,此时却被乱民占据,周围的田地林野之中布满各色人等,略看过去不下千人。

胡家庄内,黄文鼎、汪国华高坐正堂,对面一人语带哭腔,对两人大声问道,“难道我等真要见那薛大人受招安,那可是安庆府的推官,只说的从者不究。一旦被他见了相貌,便知我等是领头之人,日后万般难脱干系。小弟觉着,咱们还是先跑吧,反正昨夜也抢了些银子。”

黄文鼎怒道,“这几日见过咱们的人无数,衙门早知我等乃领头之人,原本就脱不了干系。你此时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谁叫你二十二日便发帖子,狗日的,大家既是约定九月,便当是九月。”

汪国华沉着的道,“我等做事必要有条理方可,你以为差这十几日并无多大分别否?当日为何定计九月,乃因每年秋粮征收民怨必高,二来九月秋粮以折色为多,皆存于县衙银库,若是要举事,攻破县衙便可取用,便是要往外处跑,亦是这银两最为方便,成不了事也可当个富家翁,如今秋粮未收,县仓空空如也,银两从何处来。如此前后条理曾与你几人分说,皆是汪某与黄盟主殚精竭虑定下的谋划,奈何你等随意而为,坏了大好前景。如今见势不妙,又要望风而逃,朱宗你欲置我等于何地?”

朱宗埋头不语,旁边干瘦的张孺指着他怒道,“皆因他十七日喝醉了酒,当着一桌七八人的面,将一应事宜尽数说了,那吴家家奴在外得了消息,四处打听何人主事。朱宗便吓破了胆子要潜逃,其他人等亦心惊胆战,我迫于无奈,横下心先发了帖子。二十三日烧吴家叶家,咱们总共不过二十八个兄弟,亦是惊险得紧。”

黄文鼎一脚把朱宗踢翻,“喝你娘的酒,也不看啥时候还喝酒,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的头,亦去挂在那向阳门上。”

朱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仰头辩解道,“喝酒之事不假,但举事时机,某也是想过的。这几日衙门中主事之人无一在桐城,安庆府来回少则三四日,有这几日时间,足够我等召集各乡兄弟,要来的如今也都到齐了。”

黄文鼎见他还嘴硬,抓住朱宗的衣领,举起拳头便要殴打。

汪国华摆摆手制止道,“朱宗说的也有些道理,这几日衙门几无举措,便是主事之人不在。再有错也是自家兄弟,黄兄饶他这一次。”

见黄文鼎松开朱宗,汪国华又接着道,“张孺兄弟临时举事是无奈之举,但这几日以来,情形似乎也不是无可挽回。二十二日张贴匿名贴,已收先声夺人之效,二十三日杀殷登、吴丙,又震慑人心。其后两日竖旗胡家庄,虽是有些冒险,但各乡来投人数之多,远超我等初始之设想,其后烧了吴家叶家,声势已起。来投之人中不乏衙门胥吏帮闲,据他们所说,衙门各官惊慌失措,那薛推官昨日与杨芳蚤一同到桐城,听闻我等声势之后,一度不敢前来招抚,是以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黄文鼎佩服的道,“他们都是依计而行,到底还是汪兄的计谋设得好,谁能想到几张帖子能把城中人惊吓成如此模样。”

张孺也附和道,“原来都在汪兄算中,幸好有汪兄主事,我等才有主心骨。只是那些新附之人,恐怕都是些墙头草,当不得真。”

朱宗在地上道,“就是如张孺所说,大多新附者皆是墙头草,十个也当不了一个自己兄弟,来此处不过是要看看有无便宜可占,若是官府派兵前来,这些人转眼便无影无踪,还不是留下我们兄弟顶罪。”

汪国华摇摇头沉着的道,“这些所谓墙头草,便是要跟着风头摇摆,不过是咱们和衙门两头,今日那薛推官和杨知县亲来胡家庄,而非我等去县衙,他们已落了下风,给了我等扭转局势的良机。这风头如今已在我们一方,墙头草若是都随了咱们的风势,便不再是墙头草,咱们还怕什么衙门。”

黄文鼎道,“汪兄你说,那我等该如何做?”

“说得明白些,咱们桐城百姓日子还过得下去,没人想背个作乱造反的罪名,他们恨官吏劣绅,但还不敢造反。是以咱们万不可说造反,当日定的代皇执法,今日便还是代皇执法。我等以杀方象乾召集义民,正是对了路数。古今要举事者,以义聚之,尚要以利驱之。要他们甘心出力,还得钱财的实际便宜,得了实在好处才能为我所用。”

张孺摇头道,“某这里银子用得差不多了,剩下几百两,也不够他们分的。”

汪国华哈哈笑道,“我等暗中谋划时,已用了张兄弟的银子,如今举了旗,岂能还是如此,你们今日都听我的,那钱财自然有出处。”

三人听了虽是没全明白,也都应了,此时外边有人来报,说薛推官已到了胡家庄外,汪国华呼喝一声领头迎了出去,庄内他们一伙的几十人纷纷拿了兵器跟在后边。

远远的来了数个人影,汪国华认得有两名桐城缙绅,是平日名声好的,中间一人身穿官服,胸前打着鸂鶒补子,正七品的文官,应当便是那安庆府推官。

散在四周的乱民纷纷围拢过来,开初之时他们见到那官服还有些畏惧,远远的观看,但那薛推官眼见上千的乱民,畏畏缩缩停下来,看样子竟然是要往后退,两个缙绅拉着他,似乎在劝他继续前来。

周围的乱民见状胆子也大了,纷纷堵住了退路,薛推官被逼着到了庄前,上千的乱民围得密密麻麻,很多都手执棍棒刀具。

薛推官怕得厉害,甚至不自觉的抓住了旁边一名缙绅的手臂。

汪国华站在摆好的一张桌案之后,见到推官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道,“小民汪国华,见过薛司理。”

薛推官此时不敢计较汪国华不跪,只觉得汪国华还算有礼,壮着胆子道,“本官受安庆知府皮大人所托,来桐城处置你等作乱一事,想各位都是桐城乡梓,怎能眼见桐城糜烂,望尔等迷途知返,还桐城清朗乾坤。”

“我等是作乱吗?”汪国华毫不畏惧,“桐城为劣绅恶奴祸害,本已糜烂,我等不犯县仓县衙,不犯无辜百姓,只为代皇执法,要那为恶的家奴血债血偿,正是还桐城清朗乾坤之举。”

薛推官反驳道,“执法自有衙门在此,国法重器,岂容旁人操持。你等杀人悬尸,放火烧毁数家宅院,致桐城百姓流离乡间,置国法于何地?”

“吴应琦、叶灿、方象乾等纵仆为恶,桐城百姓苦劣绅久矣,桐城胥吏与此等家奴狼狈为奸,你身为安庆府推官,多年来枉顾百姓死活,又置国法于何地。”

围观的乱民纷纷叫好,呼叫声震天而起,薛推官一时不敢说话,和两名缙绅缩成一团,毫无一点气势,反而汪国华昂首挺胸,倒像他来招安薛推官一般。

等到呼声暂歇,薛推官声音颤抖着道,“本官。。。”

“狗官装模作样!”旁边一声怒骂,飞出一团泥块,啪一声打在他脸上。

场中顿时大乱,无数的泥块在欢呼声中飞来,连汪国华都招呼不住,还要靠黄文鼎拿着大刀一路拍打,总算止住了这一阵泥块雨。

薛推官灰头土脸,捂着脑袋不敢再说话。

汪国华指着薛推官道,“世间本无乱民,若是县衙操持得好,又怎会将如此多良民逼迫来到胡家庄。在此庄内外之人,无不是受害于劣绅家奴,我等聚集于此,非是要与衙门为难,只要为这许多年受士绅荼毒之百姓讨一个正义。”

汪国华气势如虹,薛推官来前也听典史说过,汪国华一伙也不是什么好人,多年前便干的如今郑老一伙所干的事。但没想到汪国华如此能说,他此时又不敢辩驳,更显得汪国华理直气壮,围观的乱民气氛更加高涨。

“本。。。”薛推官才说一个字,立即想起刚才的待遇,马上又闭嘴不言。

他眼中全是疯狂叫喊的乱民,耳中全是嘈杂的呼啸,此时的薛推官只想赶紧离开此处,招安什么的都顾不得了。

薛推官战战兢兢道,“方才你说非要与衙门为难,可与我立誓守约。”

汪国华一拍桌案,“我等只要报完仇,其余便不再放火,不犯县仓、南监、官舍,可即刻与薛大人相誓。”

汪国华提笔片刻写就两份,薛推官过来匆匆看过,哪里还敢提什么修改,只要拿这么个东西回去有个交代,马上盟誓签名。

两人各执一份,薛推官迫不及待的收了,在两名缙绅的陪护下狼狈离去,一路走一路被人投掷泥块,到处都是乱民的起哄声。

官方的软弱表现,让那些乱民的畏惧尽去。

汪国华高举墨迹未干的约法,对周围人大声道,“此乃我等与安庆府推官薛大人盟誓的约法,我等已得安庆府之准允,只是不得干犯县衙、县仓和南监。其余士绅之家,凡有为恶者,我等代百姓求个公道,准允代皇执法!”

黄文鼎大喝一声,“杀恶绅方象乾!代皇执法!”

众人齐声呼喝,高举棍棒刀具,经过汪国华这一番表演,众人对官府的畏惧尽去。已聚集了两日的上千人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再难抑制,众人群情汹涌,汪国华等人骑马在前,一齐往东作门外的紫来桥涌去。

。。。。。。

“唐大人不用担心,也就是些民间私怨争斗,之时下手有些狠毒罢了。既然杨大人和薛大人来桐坐镇,定然不日平息。”庞雨坐在户房,向右手边的唐为民说道。

唐为民等人原本在安庆考察,王教谕的第一封急报只写了有人张贴匿名帖子,杨芳蚤便只命典史赶回,随即第二天收到杀人悬尸急报,惊动了皮应举,派出薛推官跟他们一起立即赶回桐城。

唐为民听人说了挂在城头的尸首,一直颇有些担心,今日在户房也是无心办事。

倒是庞雨昨晚遇见谷小武之后,感觉作乱的一伙已经没有后劲,下一步就是外逃浪迹天涯了。过了最开始的惊慌,到了现在,庞雨感觉这次变乱更像黑社会斗殴,武举帮战胜了家奴帮。他原本看有机会乘乱发财的计划,也只能付之东流。

好在还有柜夫的美好前景,所以昨晚庞雨就睡了一个好觉,早上来便带着何仙崖开始准备由票,准备把生活纳入正轨,继续他当柜夫的宏伟计划。

只是想起昨晚谷小武分别时说的话,还稍有一点伤感,不过跟柜夫比起来,又不算什么。

唐为民听了略微安心,过来放低声音道,“能尽早平息了就好,免得影响咱们秋粮征收。”

庞雨肯定的道,“此事大人信我的没错,据我估计,平乱就转眼间事。”

“乱民进城了!”突然一声大喊。

几名皂隶飞快的跑入大堂。大堂之上顿时一片混乱,庞雨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乱民进城了?往哪里去了?”唐为民惊慌的问道,

那奔回的一名户房皂隶急急换了衣服,皂隶服掉在地上也不顾,口中应付道,“听说要去方象乾家,还有人说要来攻打县衙,唐大人你也别留在衙中。”

“那有多少人?”

“几千的人,好些都是带刀骑马,已进了东作门。”

唐为民在户房中团团乱转,“我等怎办。。。他们怎地不关城门。”

大堂周围各房胥吏惊慌奔走,纷纷离开衙门,任县丞怎么叫喊都无人停留,最后连县丞也不见了。

庞雨连忙拉住唐为民,“唐大人你先回屋中照料家人,这几日乘机作乱之人必定不少,你呆在家中尽量不要出门。”

“可家中没存多少粮,怎知会有此等事。”

外边众人纷纷离开,仿佛乱民马上要把衙门夷为平地,庞雨口中有些发干,但他还是不信这点乱民能颠覆了朝廷,所以唐为民这个上官还是要继续维持,而且此时的投资必定是事半功倍的。

“粮食我自会送去,大人你不用担心,先回家去照料妻小,若是要回练潭,届时小人也可护送。”

唐为民有些感动,他生于桐城,虽然在衙门时间不短,却从未经历过此种动乱,确实有些慌神,此时任何一点依靠对他都非常珍贵,庞雨一番话让他心神安定不少。

“好,好,唐某没看错你。”

庞雨叫上何仙崖,马上跟着唐为民出门,八字墙外门可罗雀,从大门出来的胥吏不敢停留,飞快的逃离县衙的范围。

县前街上一片慌乱,掉落的头巾鞋子也无人捡拾。

唐为民脚步有点发软,两人扶着他绕过县学,回了租住的房屋,等到唐为民关上房门才离开。

两人回到县前街上,路上行人惊慌奔走,稍稍打听得知乱民去方象乾家了。

方象乾是故太仆寺少卿方大美之子,吴家和叶家主要是家仆为恶,吴应琦和叶灿年纪大了疏于管教,而方象乾经常是亲自动手,在桐城民怨极大。前两日乱民在胡家庄设旗,便以杀方象乾召集人手,可见其名声之恶劣。

庞雨两人担心的只是贼人攻打县衙,自己受那池鱼之灾,此时离了县衙便不甚担忧。何仙崖知道方象乾家是在向阳门,见宜民门方向甚为平静,两人径直往向阳门去了。

。。。。。。

向阳门内的周家街,方宅之外人头涌动,乱民用各种工具砸向门房,里面有些叫喊声,似乎有人抵住了门。

庞雨挤在人群里,在八月闷热的天气中满头大汗,周围全是兴奋的乱民,男女老少都有,更是让人觉得燥热。

大门还没砸开,两把竹梯搭上围墙,黄文鼎一马当先,提刀噔噔到了墙上,其他乱民跟着攀登而上,里面马上传来打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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