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邻也上了牒呈,对与庞雨的分歧只是略有提及,且含糊其辞,远不如庞雨这般扯得下脸面。”张国维拿起另一本文书,“亦可见道邻宽厚沉稳有余,英敏尚有不足。”
“是以大人更要为道邻张目,其一是以文制武的朝廷体制,其二也是帮道邻压住这些丘八,否则安庆号令不一,与贼大战不问可知,此时……是败不得的。”
“本官何尝不知,但今年寇氛批猖,竟甚与去岁。”张国维站起身来,“今日接总理部院塘报,湖广贼于麻城分营,一路西行往孝感、黄陂,一路东行已入英山。”
张国维走到桌前,冯元飚也走过来,只见张国维指着英山的位置,“此股东行流贼入英山,之后便是三条路,或往广济黄梅,或经霍山入六安州,或往南入潜山太湖。”
“不知总理部院如何应对?”
“王总理要本官且战且守,阻流贼入安庆,并严守江防,另已派左良玉南下助剿。”
“漕督部院又遣牟文绶西进,六安州本已有刘良佐,凤督辖区重兵云集,左良玉若是堵住北边,那流贼便只能……往安庆走了。”张国维点点头,“此一股东行,山外尚有自南阳东行一大股,若被左良玉所迫而入山,便只能往安庆。由形势而论,庞雨之法更为适当,但安庆之兵本不足,若他一旦战败
,则守御更嫌不足,岂非引流贼往安庆而来。是以道邻之法进取不足,庞雨之法则操切过度。”冯元飚知道张国维左右为难,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劝说的话来。流寇一向没有战略目标,不外乎是抢掠钱粮,哪里的官兵弱就往哪里走。今年没有卢象升那样以剿灭为目
的的机动兵力,各巡抚各自顾着自己的辖区,期待流寇往别人的防区走,安庆就是其中的软柿子。要摆脱眼前的局面,除非增加安庆兵力。
“大人之前请调刘良佐入桐城驻防,不知可有着落?”“前面虽已有旨,调刘副镇所部入安庆,但朱大典向兵部连上数文,言称刘良佐留镇六安州不可轻调,否则中都又再度被寇之虑,张凤翼一死,兵部无人主理,此事就此没了下文。” 张国维眉头紧皱,“中都有被寇之虑,南京就没有?此事皇上已有旨,其中作祟的,非朱大典一人,乃是在那文渊阁中。本官之后连上几疏请发援兵,皆石沉
大海,温体仁、张至发二人,便是要等着本官兵败。”
冯元飚迟疑一下道,“那恐怕仍只得从江南再行筹措兵马。”张国维轻叹一口气道,“值此动荡之时,江南亦非太平之地。一岁之间前有崇明劫牢,后有高邮运军作乱,江南兵马捉襟见肘。此番流贼复炽,若继续抽调,只恐江南不稳
。”这两次动乱冯元飚都是参与处置的,虽然最后都平息下去,但仍能隐约感觉到江南的局势渐趋动荡,这里是朝廷财力的主要支撑,万一与流寇活动呼应而成大乱,张国维
的下场不会比张凤翼和梁廷栋更好。在崇祯九年清军入寇之时,兵部尚书张凤翼亲自督师,但不敢与清军交战,给皇帝报的都是假消息,清军一路无人阻挡,带走了所有抢夺的钱粮子女,出关时还高挂“各官
免送”字牌。最后被人告发,他自知不免,皆吞食大黄而死,同样下场的还有宣大总督梁廷栋。
梁廷栋死了,皇帝马上任命了卢象升接任宣大,但张凤翼死了,新的兵部尚书却久久不能确定,张国维请调兵马的事情就此拖延下来。“现有兵马之中勉力筹措,惜江南太平日久兵备废弛,简练所得不过数千兵马,尚要兼顾安庆、浦六相距千里之侦防,拆东墙补西墙实为不得已而为之。国事艰难,时感心
力交瘁,老夫也是心灰意冷了。”张国维语气间意兴萧索,冯元飚原本在苏松兵备任上,下旨彻查张溥之后,张国维知道冯元飚待张溥亲善,便让冯元飚主理这件棘手的事情,相当于冯元飚帮张国维接下
了烫手山芋,调查周之夔之事后,给了一个与张溥无关的结论。这个结论自然不能在温体仁那里过关,反击很快就来了,将冯元飚调任福建提学,以便让张国维直接承受打击。张国维向皇帝上书,以冯元飚知兵有利备寇的理由,将他
留在苏松兵备任上。
但没曾想温体仁攻势凶悍,这次以冯元飚包庇张溥为由,直接将他贬官至山东,张国维不但没留住人,反而还害得冯元飚落入更差的境遇。同时也可以看出,皇帝对于张溥之事的态度,是完全站在温体仁一边的,已两次下旨斥责张国维,又放任温体仁贬了冯元飚的官,应天辖区的所有官吏都已经看明白了信
号,此后恐怕没人再敢维护张溥。应天巡按张暄知道温体仁的目标,现在避开了复社的事,朝廷的压力都在张国维身上,而今年流寇肆虐,请调援兵无望,孤悬江北的安庆四面楚歌,犹如惊涛中的扁舟,
一旦这扁舟翻了,温体仁借题发挥,张国维就再难全身而退。现在的形势对张国维很不利,他久处压力之下,此时跟冯元飚说到此处,也掩饰不住情绪。“军门万不可如此,国是维艰,非是天灾乃人祸也。温党排除异己,正是要恐吓朝中正直之士,若军门心生退意,刚好如了温党的意。”冯元飚一脸的坚定,“皇上用孤党制
东林,自然也不会让孤党独大,温体仁能贬在下的官,贬不了所有正人的官。应天巡抚天下财赋所出,朝廷要害之地,原该大人这样的君子任之,绝不可落入奸人之手。”
张国维叹口气,“自任应天巡抚,便无一时不为朝中掣肘,老夫这才具是不堪此任的。”冯元飚拱手肃容道,“鸡飞滩赵守备殉难,不过是小挫,大人未失一县一城,史道邻小战数十次,亦颇有斩获,温体仁有何理由刁难,大人万不可妄自菲薄失了方寸。当此
非常之时,安庆、浦六应以稳为要,一面仍上奏请兵,前旨既有调刘良佐之议,若是内阁不调,万一战败亦是温体仁之责,非大人之罪。”张国维摇摇头苦笑道,“若是能按这般道理,事情也就不难办了。但尔赓说得有理,战守之计仍是以稳为要,该请兵也要请兵,即便不派兵来,老夫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第三百一十二章 江山===
“皇上,张国维又上了一本,报安庆数十小胜,主旨仍是请调援兵。”
午后的京师飘起雪花,皇城层叠的金色被白色遮盖。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一群宦官正在打扫甬道上的积雪。
崇祯皇帝裹了一袭带狐狸领的黄色长袍,在汉白玉的殿台上缓缓漫步,身后跟着王承恩和几个亲随宦官。
由于新年刚过,累计的奏章不少,这般散步的时候仍是让王承恩带着奏章,一边走一边读。
“内阁如何票拟的?”
“是首辅票拟的,着张国维不得以兵寡为由延玩,应会同各理督巡按发兵奋剿。”
“温先生写得没错,司礼监惯例批红便可。”
崇祯停顿一下又道,“张国维以江南十府钱粮兵马,若都守不住一个安庆,那河南湖广又复何言。
以后若是只请援兵,就让司礼监按票拟,不必拿来朕过目了。”
“奴婢明白。”
崇祯停在东侧的日冕旁,看着广场上忙碌的人群,此时一阵北风吹过,他不由稍稍拢了一下衣领,王承恩连忙向后招手,让宦官把华盖移过来遮住雪花,但皇帝挥挥手又拒绝了,任由雪花落在身上。
“方才司礼监送来的,是否还有辽东的本?”
王承恩忙道,“皇上明鉴千里,是辽东巡抚发来兵部的题本到了,言称接各处塘报确认奴酋调集大兵,十二月初便往朝鲜去了。
除了建奴各旗,还有蒙古部。”
崇祯的手微微颤抖,他立刻察觉,将手握住了长袍的衣襟。
王承恩适时的住口,等待皇帝消化这个坏消息。
整个辽事的局势,在皇帝就位之后的这十年里越发的严峻,察哈尔被后金军击溃,九边以北的蒙古都臣服于后金,东江镇名存实亡,明军辽东陆地的最后一个据点旅顺,也已被攻克,现在只剩下皮岛孤悬海上,靠着朝鲜的接济勉强支撑,对后金的牵制极为有限,从而让后金有余力多次入关劫掠,现在皇太极又要对朝鲜动手了。
在天启七年之时,后金第一次攻打朝鲜,以解除东部的威胁,当时签订的是兄弟之盟,但在这之后,朝鲜仍奉大明为宗主国,每年向京师进贡,对后金的命令阳奉阴违,私下支持皮岛的东江镇。
这次是后金第二次攻打朝鲜,显然是要彻底臣服朝鲜。
以朝鲜的军力,面对清军大举攻伐,结果不问可知。
整个辽东周边,除了辽西的防线之外,再无任何力量可以牵制清军,等到下一次清军进攻,大明朝将面临空前的压力。
皇帝眼神空洞,双手不自觉将衣襟缓缓攥紧,过了良久之后,皇帝才开口道,“那方一藻既侦得建奴大出,必定辽东空虚,他为何不领辽镇直抵辽河,围魏救赵襄助朝鲜?”
王承恩小心的道,“奴婢想来那建奴定是留了兵马的,方军门仓促得报,再整兵筹粮,到辽河是恐怕那建奴已经回来了,只怕,只怕……”“只怕是辽镇不济,不但助不了朝鲜,还再遭一大败。”
崇祯脸色苍白,双手攥紧了棉袍,粗重的喘息了几口,在空气中化为白色的雾气,随即又消散不见。
他眼神落在日晷上,此时也铺满了积雪,因为天空阴沉,也看不出现在的时辰。
“辽镇已是我大明最强边军,逐北虏击流寇所向披靡,偏生一遇建奴便不堪一击。
那建州不过叛贼罢了,竟致数十年无人可制,朕广有天下,王承恩你说,这天下难道就没有强过建奴的兵马?”
王承恩低声道,“皇上息怒,那建奴乃是化外野人,原本便要蛮横些,但也不过十数万人。
只要文武用心办事,早晚剿灭此跳梁之辈。”
“用心办事,便是在这用心上。”
崇祯目光扫过白雪覆盖的广场,语气冰冷的道,“王家祯到任以来,至今未出中州一步,这便也罢了,甚而兵马未动,其标营内丁也能哗变,此可称用心否?
流贼荼毒麻城月余,湖广抚按束手无策,此可称用心否?
命应天查证周之夔去官之事,既无可信之证言亦无可信之证物,张国维迁延数月回奏与张溥无涉,此可称用心否?”
他长长的叹口气,“文武虽多,能用心办事的却不多。
便是因这不用心,这大好的江山,被东奴流寇如此荼毒。”
王承恩沉默片刻后低声道,“皇上慧眼如炬,那杨嗣昌便是能办事的人,今流寇肆虐建奴批猖,天下处处用兵之际,本兵不可久缺。”
“杨嗣昌赴京没有?”
“又上了第三本请辞。”
“不许。”
崇祯脸上的不耐一闪而过,这个任命其实去年十月就下了,杨嗣昌仍在丁忧,是特旨夺情,杨嗣昌已经两次请辞,至今没有到任。
“奴婢斗胆帮本兵说一句,三疏请辞也是不得已,此番尚未上任,黄道周等人已在大谈皇上尽用不祥之人,若是请辞的奏疏少了,恐怕还要加上一个不孝之名,届时甫到任就弹章遍朝野,杨大人也就不好办事了。”
崇祯听到黄道周的名字,口中轻轻哼了一声。
杨嗣昌确实是必须要上疏请辞的,次数少了还会显得不孝,否则即便上任也会被言官的口水喷死,这一点崇祯也能理解,但他现在确实急需一个合格的兵部尚书。
皇帝此时有所平复,双手放开了棉袍,缓一缓之后道,“忠臣还需从孝字上求,你把这个意思告诉杨嗣昌,让他即刻赴京就任。”
“奴婢记下了。”
王承恩观察了一下皇帝的神情,小心的试探道,“皇后方才派人来说,请皇上晚间过去说话。”
“又说这宫中的是非?
朕听说她又罚了田妃身边的人。”
“这……奴婢听说是承乾宫里的人犯了不敬。”
皇帝冷冷一笑,“她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殿前雪花纷飞,王承恩的额头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知皇帝说的“她”是皇后还是田妃,皇后是后宫之主,田妃是最受宠的贵妃,这两个都是宫中得罪不得的人,但从刚才的语境里面推断,那个“她”是皇后的可能性更大,王承恩一时只觉口干舌燥。
他没想到平常的一句话惹出这般是非,好在其他宦官都隔得远,暂时不怕消息走漏,但王承恩也绝不能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最好是不说一句话,眼珠转动一下后赶紧转换话题。
“奴婢方才忘了一件要事,司礼监请圣上示下……是张汉儒举告钱谦益、翟式耜之事,内阁票拟着应天巡抚即刻问拿入京,司礼监问是否让锦衣卫办。”
“朕已知此事。”
皇帝思索片刻道,“不用心办事的人,朕宁缺毋滥,张国维在两可之间,张溥之事本有敷衍之嫌,钱谦益既是他的座师,这问拿的事就让他去办。”
王承恩低声应是,连他也觉得张国维境遇艰难,因为张溥之事,温体仁将冯元飚贬官外调,又不给他调援兵,现在更让他逮拿自己的座师,这在读书人身上,是极大的压力了。
皇帝想了片刻又道,“方才张国维奏本的票拟,首辅仍是宽厚了,未必能让这些文武用心。
你给温先生传口谕:有贼口供南京奸谍甚多,着备枢城捕衙门严行议缉,桐城乡村焚掠情形仍确查驰奏该部知道。
史可法等虽零报斩获,无裨剿局,但以防遏侦备虚词塞责,还着汇同南枢操凤理抚恪遵屡旨,速集锐师合力歼击,不得延玩。”
“奴婢记下了。”
“即刻去。”
王承恩应了,匆匆往外去了。
雪仍在下,宦官们扫开的甬道又被铺上一层白色,皇帝的眼神抬高,看着绵延的殿顶,似乎能看到殿顶外无尽的山川。
过了良久,皇帝嘴唇轻轻抖动着,“这是大明的江山,朕的江山。”
===第三百一十三章 孤注===
“今日百顺堂换筹十两送白鸽票两张,三十两的奖啦,快来……快跑啊!”
南京大中桥西头的百顺堂,原本站在门口的帮佣一窝蜂涌入大堂,引起堂内一阵惊慌。
“干啥!干啥!”
蒋淑琼怒气冲冲的拨开人群,带着毛丫头大步走出门外,只见门外街上也是一片混乱,几个皂隶正举着哨棍,朝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乱打,片刻间就将那人打得倒地不起。
一名皂隶朝周围人群大声喊道,“衙门逮拿流寇谍探,城中人家一律不得留住乞丐、百工、游方僧道人等,凡各家门市用工有西人的,限三日内离城,隐瞒不报者送官问罪,左右邻知情不举告者同罪。”
几个皂隶呼喝完毕,将地上的乞丐拉起来,拖着往东去了,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一时还没散去。
“谁家还留住乞丐,在老娘门口抓人,把客人都吓走了,一群狗隶。”
蒋淑琼朝地上呸的一声,最近南京城中到处抓人,听说是在江北抓的流寇供述,说有上千贼谍过江入南京,等着今年过江内应。
今年江北过江来的人特别多,和州、巢县、全椒等地的惨状逐渐清晰,流寇在各地靠内应破城的事情也越传越玄乎。
今年南京大抓贼谍,具有很好的群众基础,但也引起不小的恐慌,很多人认为南京成了流寇的目标,有钱人家早早的出城,往更安全的苏州等地去了。
这多少影响了百顺堂的生意,但对面的大江银庄生意却越来越好,刘若谷在江对面的扬州又开了一个分号,还在筹备苏州分号,开展飞票业务,据说还没开张就已经有许多人争着想存银。
刘若谷现在基本不到百顺堂来,所有事情都是蒋淑琼在管,也就更在意业绩,现在流寇影响生意,蒋淑琼对这帮流寇自然更加不待见。
毛丫头拉拉她袖子,“蒋姐姐,可别骂狗隶,咱们东家以前不也是皂隶。”
“东家那是廉隶,哪是他们可比的。”
蒋淑琼把两手叉在腰上,扬着头道,“以后你得叫蒋掌柜,刘大掌柜可是跟我说过了,他跟着还要去苏州开银庄,以后这百顺堂大小事情,都让老娘我管起来,不要姐姐啥的乱叫,让下面人听着乱了体统。”
毛丫头凑近道,“他可还没说让你当掌柜,我听他们银庄的人说,刘掌柜想讨好庞东家,有意思让周月如当赌档掌柜,你就还是二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