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98节

“在下深信大人说过的话,任何人都可以被制服,只要找到他的弱点。”

江帆转向刘若谷,“在下已经找到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头绪===

南京城内上元县,王家桥上人来人往,李屏儿从桥南匆匆穿过人群,途中不停的躲避行人,因为桥梁的流量优势,不少人占据桥面摆放瓜果商货售卖,购物者站在路中看货,使得桥面更加狭窄。

嘈杂的桥面上堆满了人,李屏儿满脸焦急,绯红的脸上已挂满汗珠,面前几个人大声讨价还价,已经堵住了道路,李屏儿推了一把,那人反而转头恶狠狠的看过来。

李屏儿眼睛一瞪,眼看要吵起来时,身后突然有一个男子声音道,“李姑娘可是要寻一个叫袁五儿的小儿?”

一听到袁五儿三个字,李屏儿呆了一呆,随即转身过来,只见那男子身穿蓝色腰机布长衣,打扮像是个小生意人,但脸颊瘦削,皮肤黝黑粗糙,更像是干惯重活的力夫。

李屏儿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抓住身后男子衣袖,还不等她开口,那男子低声道,“你若是要袁五儿回家,跟我往旁边说话。”

男子朝着东侧示意,李屏儿两手死死的抓住衣袖不放。

“你不用抓着,老子真要走,你也拉不住。”

李屏儿盯着那男子的脸犹豫片刻,放开衣袖跟着他往东侧的一个弄堂走去,在弄堂里往南拐了一个弯,外边大道的喧嚣顿时少了。

小巷里有四个人,其中三人也是短装,一人的脸上带着刀痕,李屏儿觉得像是打行,但是衣着打扮却远不如城中的太岁那样华丽,这几人分别堵住了巷子的两头,只有一个身穿长袍者与李屏儿相对。

这人大约二十多岁,皮肤比那几个手下好了很多,腰间也如常见的士子一般带着折扇,此时十分安静的站在小巷中。

李屏儿在这僻静的巷子里完全处于劣势,只觉喉咙发干,双手有些颤抖,她喘息几口之后壮着胆道,“袁五儿在何处,你们想作甚!休以为我孤身女子好欺负,你们可知奴家是何人?”

那士子打扮的人抬眼看了看李屏儿,眼神没有一点波动,显示出他此时完全占据优势,他神态轻松的道,“眉楼李屏儿姑娘,秦淮两岸谁人不识得,但在下能在王家桥截着你,自然是还知道些他人不知晓的事儿。

上元县巾帕弄,有位袁立业,祖上本是卫所军户,到他这里三代单传,却连生了四个女儿,老大叫做袁玫屏,之下尚有姐妹三人,其中还有两个没有许人家,这袁立业本以为香火就此断了,未曾想三十五岁上得了个男孩。”

他停顿一下,缓缓走近李屏儿,“大名叫袁留宗,小名便是袁五儿,屏儿姑娘匆匆而来,可是得知袁留宗走失了?”

“五儿在哪里?

你待怎地?”

小巷中的李屏儿声调平静,但其中仍有些微的颤抖,对方对她的家世一清二楚,显然是有备而来,对这几人的来历全然不知,心中的恐惧越发增加。

“可惜袁立业并未立业,家中子女五个用度不敷,眼看大女儿出落得颇有姿色,一狠心就卖给了秦淮河上一鸨母,因官府不许买卖人口,便假作收养,随了那鸨母的姓,改作了李屏儿。

屏儿姑娘是个心痛父母的人,更喜爱那年幼的弟弟。

是以虽然被卖入娼门,仍是想方设法补贴家用,在下实在感佩。”

李屏儿往后微微退了一步,把双手抱在胸前,头偏在一边道,“你既知道李妈妈,当知李妈妈是和等人,这南京城中的衙门都是说得上话的,识相些早点把五儿还来,奴家不来追究你等。”

几人都不为所动,那士子仔细打量了李屏儿片刻,突然一笑道,“不过那鸨母虽在秦淮有个豪爽的名声,然则对下人却不太豪爽,你虽是那鸨母的贴身丫鬟,亦不得有随身钱财,更不许与家中往来,屏儿姑娘每月往家中送的银钱是如何来的,今日又是以何理由回家,在下甚为好奇。”

李屏儿的呼吸渐渐急促,七月间的南京堪称火炉,这小巷中更是闷热异常,她本就为幼弟的事情担忧,赶了半城的路突然被人叫到偏僻处,似乎那人还拿有她把柄,心中一急更是满头大汗,此时连衣领都已湿透。

她打量那年轻士子片刻道,“你想要多少银子,早些直说便是。”

“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剪道的贼子。”

那士子把腰间的折扇抽出,“方才姑娘问在下可知你是何人,在下答了,现在问屏儿姑娘可知我是何人?”

“你们你是何人?”

“在下姓方,此来不是专与姑娘为难,你如何从眉楼中弄出银子,在下也不打算追究。”

江帆眼睛盯着李屏儿,“李丽华近日做了些让我家主人不快的事,需得从姑娘这里弄明白,若是你还想见到那袁五儿,便如实说与我知道。”

李屏儿咬咬嘴唇,突然尖声喊道,“你家主人又是何人,你等都是堂堂男儿,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可懂羞耻。

李妈妈与你等纠葛,为何牵连五岁小儿?”

江帆埋头片刻道,“那请问屏儿姑娘,流贼要屠了宿松县,为何宿松知县却要杀一个桐城皂隶?”

李屏儿呆了一呆,她此时心乱如麻,哪里知道江帆说的什么,她甚至连宿松在哪里也未曾听过。

“姑娘的言语讥讽,对在下并无用处。”

江帆没有丝毫惭愧之色,“世事皆有其因,在下不是无缘无故找上你,接下来我问你答,若是在下问出了想知道的事情,几日之后你自会见着袁留宗。”

听得会见到五儿,李屏儿心中稍定,才想起方才的桐城两个字,这在平日经常听到,因为眉楼常客中有不少都是桐城来的,忽然想到眼前的人可能是谁派来的。

她疑惑的盯着江帆,“你们可是一位年轻将军的手下?”

江帆并不否认,但也没有承认,李屏儿喘息几下,眼神在其他几人身上看过,最后停在江帆脸上,“若是奴家说了李妈妈的事,你以后会否拿来继续要挟奴家。”

“在下有这个打算,所以姑娘以后对我也有用处。”

江帆点点头平静的道,“但也需看李丽华是否值得,毕竟还是未定之事,姑娘还是先顾虑眼前的好,若是今日不说,明日在下会送袁五儿其他东西回来。”

李屏儿身体颤抖着,“那我怎知五儿是否真在你手上?”

江帆朝身后点点头,一个随从拿过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李屏儿一把抓过,展开在眼前看了一番,衣服是很多颜色的小块布料拼接而成,却不是因为袁家贫穷,而是习俗中的百家衣,一般四五岁之后会给小孩做,因为布料都是各家得来的碎料,所以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一眼便能看出来,确实是袁五儿穿的那件。

李屏儿咬咬嘴唇看着江帆,“你问吧。”

入夜之后,大中街尚未竣工的大江银庄内,庞雨缓缓走动着,刘若谷和江帆都跟在身后,郭奉友和庞丁提着灯笼,空旷的银庄大堂里充满木屑和油漆的味道,各种建材到处堆积,在昏黄的光线中形成一团团的暗影,显得略微阴森。

江帆在右后侧低声道,“想要百顺堂的人确是内守备少监周仁载,周仁载是内守备太监张应乾的人。

监生郭作善则是周仁载的心腹,由他往来奔走联络,除李丽华之外,参与的还有南内官监监丞一人,南兵部提塘官一人,南北城兵马司吏员两人,中军都督府部院一人,其中兵马司两人负责策动上元县衙胥隶直接设法抢夺,近期不是止百顺堂,他们还看中了几家典铺,亦是因其投靠的官员失势。”

“也就是说这个郭作善才是主事之人,少监是他的靠山。”

庞雨绕过一堆窗框,边走边道,“这人是何出身?”

“郭作善之父是江宁县刑房司吏,他自幼便混迹衙门市井,三年前捐了一个贡生,入了国子监,然后便请托进内守备府。”

江帆说罢悄悄看了庞雨一眼,毕竟庞雨也一样是捐的监生,只是为了一个身份,从来没去国子监上过课,连报到也是刘若谷派人去办的。

明中以后科举基本占据了所有官场资源,国子监缺乏上升途径,监生积压十分严重,加之户部和工部的市场化行为,明末时候的国子监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南北国子监中充斥着大量这样的人,里面正规上课的人寥寥无几。

“捐贡国子监生,跟本官做的一样。”

庞雨倒不在意,理直气壮的道,“不过本官是为救国救民,他只是为一己之私。”

“实在是天壤之别。”

刘若谷接过话头道,“但此人颇会钻营,又仗了内守备府的势,南京各个衙门中交游广阔,对付这种人,若是找掮客恐怕要花不少银子。”

庞雨在心中计较片刻,这个郭作善是南京地头蛇,虽然看起来毫无官职,但在南京官场人脉深厚,若是走寻常途径应付,自己这个游击将军反而处于下风,刺杀这种市井混混十分简单,但这种手段可能引发周仁载甚至张应乾报复,到时南京的产业再无法安稳经营,所以只能作为最后的选择。

“郭作善算是张应乾的人,他是内守备太监之一,那其他的协同守备、参赞机要都无用处,只能想办法搭上掌印守备梁洪泰,若是找南京城中掮客,有没有比较可靠的?”

“选出三个名声好的,其中一个是阮大铖。”

庞雨转头看了刘若谷一眼,他知道阮大铖平日在搞官场的勾当,但没想到竟然还有名声。

“阮大铖复起的事是否有眉目?”

“似乎还是受制于逆案,但在南京也是交游频繁。

他在五六日前来过银庄,存了一笔三千两的银子,他告诉小人石巢园已建成,若是大人来了,务必去他家中作客。

因桐城人士往来甚多,属下也未曾在意。”

江帆低声道,“属下觉得不找阮大铖的好,据那李屏儿提及,李丽华常见阮大铖,两人关系匪浅,若是找到他那里,他未必真心为咱们办事,反漏了咱们底细,毕竟百顺堂如今在南京颇有名气,可谓日进斗金,阮大铖未必不动意。”

庞雨看着江帆,“你是说阮大铖也想要在百顺堂中分一杯羹?”

江帆摇摇头,“阮大铖应与此事无涉,他一直在谋划复起,李屏儿负责眉楼和雨眠阁的定帕,阮大铖近月在雨眠阁连番宴请,见的人里面有勋戚、东林钱谦益、复社吴昌时,也有南内官监一名监丞,但没有内守备府的人。”

“阮大铖见钱谦益?”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庞雨微皱眉头,所谓东林党其实没有明确的形态,组织十分松散,钱谦益是东林首,也是张国维的座师。

因为马先生从来不理会阮大铖,庞雨曾以为东林与阮大铖关系十分恶劣,上次去苏州求官时,阮大铖曾提出建议,绕一个大圈子去搭上钱谦益的关系,让庞雨一直以为钱谦益这种东林党是绝不会理会阉党的。

刘若谷小心的道,“还有一事报大人知道,据几个桐城的人说,阮大铖与史可法也有书信往来。”

庞雨心中的惊讶更甚,有了钱谦益在前,如果说张国维与阮大铖往来,他现在也丝毫不惊讶,但史可法向以左光斗的关门弟子自居,士林之中多半的舆论还是认为左光斗之死与阮大铖有关,庞雨万万想不到他们之间会有私交。

“还有复社吴昌时。”

庞雨用了片刻时间消化这几个消息,他听过方以智等人提吴昌时的名字,知道但此人是张溥的心腹,但平时并不在南京,在此风口浪尖的时候来见阮大铖,必定是有图谋,说明张溥与阮大铖也并非表面那样,现在看来这些士大夫的关系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此时庞雨走上了楼梯,几人的脚步声在大堂中回响,庞雨对江帆问道,“李屏儿是否知道吴昌时找阮大铖所为何事?”

“是为了跟另一要紧人搭上关系。”

刘若谷停下问道,“是谁?”

江帆朝着庞雨的背影道,“他们密谈时不许侍女在侧,李屏儿不知道名字,但属下有个计较,吴昌时后来在雨眠阁见过钱谦益,以复社和东林的渊源,但凡是东林的人,吴昌时都不需阮大铖引荐,所以吴昌时想搭上的这个人,肯定不是东林一系,反而与阮大铖关系密切,且在官场甚为要紧的人。”

庞雨走到楼梯转角处,现在已经查明了想抢夺百顺堂的势力,但该如何解决仍未能清晰,他在南京官场的资源仍然有限,对各种政治势力的纠葛也一头雾水。

以前他是完全依靠复社,从最近的迹象看来,以前似乎小看了阮大铖的能量,现在各方找上阮大铖,说明阮大铖在这次复社事件中能起到重要作用,阮大铖留话似乎是一种暗示,百顺堂的事情起因也在复社,似乎有了一点头绪。

“既然阮大铖也是掮客,备一份礼单,明日本官去参观一下石巢园。”

===第二百九十六章 神采===

“庞小友你看这园景点睛之处,便是那几块太湖石。”

庞雨顺着阮大铖手指方向看去,一脸羡慕的神色,阮大铖的石巢园由一楼两厢和一园构成,有小桥流水清池,池内有假山,池畔点缀太湖石,辅以院中随处可见的风景草树,别有一番金陵风味,特别是那几块奇形怪状太湖石,都是从远地运来,价格十分昂贵,阮大铖无不炫耀的意思。

因为受过前世的信息轰炸,对此时大部分的景观都不再惊讶,庞雨脸上的神色多半还是夸张出来的,但处于此时的南京城内,能有这样一处景观园林,确实能让他羡慕。

阮大铖到南京一年多,保养得白白胖胖,配上一把大胡子,就像一个还俗的弥勒佛,他很享受庞雨的惊讶,只是七月底的南京气候,在园中树荫下也异常闷热,发胖的阮大铖哪里受得了,胡子眉毛上都挂起汗珠,当下又招呼庞雨入了书房,一个丫鬟端入两块冰来,另两名丫鬟则分别摇扇,关上窗户之后略有改善。

庞雨在书房四处看了看,跟阮大铖在桐城的书房差不多,但屋中光线更好,几扇窗叶上一片晶莹,外边的阳光透射进来时,更显示出隐约的五彩色。

这是江南大户人家所用的蠡壳窗,蠡壳就是月贝壳,用人力磨薄之后一片片拼在木头窗框上,透光性和隔热性方面,比牛皮纸和白棉纸都更佳,但成本也高很多,因为极耗人力,所以价格高昂,只有江南的大户人家用得起。

为了官兵一体的人设,庞雨的守备府里还是用的纸窗,他甚至没去问过贝壳窗的价格。

阮大铖用绵帕抹过脸,见庞雨在看蠡壳窗,又笑着说道,“老夫在白门(南京)尚未见过用玻璃为窗的,这次庞小友送来的方正又宽大,小友有心了。”

明末江南已经有大批制造玻璃的工匠,出产各类的透镜、眼镜、灯笼壳、三棱镜等产品,但玻璃窗还从未见过,庞雨叫薄钰试着做了一批,幅面和透光性远不如后世,但也比阮大铖用的贝壳要好,一片能遮住四个贝壳的面积,已经被阮大铖说成宽大,更是胜在新奇。

大江银庄的一楼将全部用玻璃,庞雨这次挪用了一批,算给阮大铖尝尝鲜。

“小小心意不足挂齿,但先生若是用在卧室,最好在里面加一道窗帘。”

阮大铖细细问过窗帘做法,又跟庞雨道谢。

庞雨客气的道,“自从大江银庄开业,先生便多次关照,又介绍亲友存银,在下原本早该拜访先生道谢,怎奈军务繁忙,每次到南京也是来去匆匆,石巢园落成时未能当面祝贺,还请先生见谅。”

阮大铖知道庞雨是躲着自己,但此时自然不会揭穿,摇摇头说道,“这石巢园虽称园,实则一处栖身之处罢了,库司坊中寸土寸金,既无野景也造不出大气园景,勉强算得小家碧玉,老夫原本也没有大肆庆贺,不过请些庞小友一般的知交来同乐罢了。

尤其一入夏更热得像个炉子,待牛首山别业竣工,老夫在这时节便去那处渡夏,哪里像这金陵城中,扇来的风都是热的。”

他说罢挥手把两个摇扇的丫鬟赶出去,才压低声音道,“老夫与庞小友是忘年之交,也不绕圈子了,前些时日听闻这南京城中有人动起坏心思,老夫便时常为小友担忧,是以又到银庄跟刘若谷留话,虽不觉得那些恶人能得手,却怕小友为此分心,误了皇上灭贼的大计。”

“先生说的没错,确有些小人动心思,在下此番来南京停留,这也是一因。”

“前些时日有人跟老夫说,刘若谷在跟各处掮客接触,老夫便愈发担心。

庞小友新入官场,与疆场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阮大铖停顿一下道,“其实老夫已新结一诗社,名为群社,里面都是官场故旧,庞小友若是常与他们往来,实可学到常人难及之事,他们也常跟老夫问起你。”

庞雨听明白了阮大铖的意思,就是要庞雨入他的群社,才会给他帮忙。

“先生的诗社,在下自然是心向往之,但皇上最不喜有人结党,在下一介武人,若是入了群社,有心人在皇上跟前一说,反连累先生得个私交武官的恶名。”

阮大铖随意的挥挥手,“庞小友说得有理,但谈兵论剑无妨,老夫久历官场,这点还是拿得稳的。”

庞雨知道阮大铖必须要有点回报,还是打的以边才复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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