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65节

这种对峙让刘国能有些不适应,尤其里面弄得各种号音乱响,又不断有人在路口挑衅,总觉得这些官兵有什么后手,却又想不出来,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此时路口坐着休息的一排官兵起身,其他排却没有坐下,在原地整了一下队,刘国能以为他们是轮换完了。

突然那些号音安静下来,刘国能心头一紧,只见那三排官兵突然往两边开门一般打开,露出了后面两个庞然大物,旁边各有一个手持火把的官兵。

刘国能色变暴呵,“有炮,快”两声雷鸣般的巨响,将刘国能的下半句完全吞没。

黑洞洞的炮口喷出浓重的白烟,两枚铁弹穿出白烟,直扑几个长家的认旗。

他来不及做任何躲避,看着扑面而来的铁弹,甚至连思维都停止了。

头皮发麻之中,身边仿佛刮过两道暴风,接连几声闷响,周围惊叫四起,马匹四散而逃。

他身下的坐骑猛烈的一抖,接着头往下一埋,朝着左侧发疯一般的疾奔。

刘国能此时才恢复思维能力,没有想到官兵船运了火炮,还这么快运到了桥头。

炮也见得不少了,但如此巨大的声响从未遇到,速度也是前所未见。

慢慢收紧马缰,在马匹脖颈上抚摸,坐骑的速度逐渐减缓,刘国能抽空转头一看,认旗原来的位置一片狼藉,马匹和人体的断肢残骸摆了一地,一匹失去后腿的马在血泊中惨烈嘶鸣,空中有半截红色的旗帜在飘飞,不知是谁的认旗。

官兵那些挑衅的目的就是拖住马兵,目标就是认旗下的老长家,方才几个头目都不见人影,刘国能不知有没有谁丢了性命。

周围一片大乱,马匹都受到惊吓,各家马兵混在一起,一边控马一边寻找各自的长家,也有的自己打马跑远。

正在汇集准备回营的厮养面露惊恐,自发的远离认旗的位置,队形正在逐渐混乱。

刘国能看到几个老营亲随,连忙拉转马头往那边赶去,他多年的转战生涯告诉他,必须尽快收拢马兵,否则一旦混乱蔓延,就是一场大败。

刚往前几步,又是两声巨响,在夕阳最后的光线中,刘国能看到了炮弹的轨迹,两发铁弹一前一后,以低平的弹道扑进认旗之后一群马兵之中,沿着他们的线路一路飞起断肢和肉块,一个马头在人群上空旋转,洒出一圈圈的血水。

桥头那边响起鼓声,成群的官兵冲出路口,朝着这边推进。

混乱以认旗的位置为中心,朝着周围一波波扩大,精疲力尽的厮养炸窝一般崩塌,再没有任何队形,马兵也失去组织,各自夺路而逃。

刘国能坐骑不受控的转向,朝着西边跑去,他朝着自己的手下大声嚎叫,让他们往自己身边汇集,但收效甚微,刘国能知道无可挽回,避开拥挤的大道,抽出腰刀一路砍杀,防止那些癫狂的厮养抢夺自己的马匹。

夕阳最后的光辉照耀下,近万名流寇人喊马嘶,在官道上互相争抢着,朝江浦的方向溃败。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选===

王家套河以东的旷野上,陆续点起了一些火堆,守备营第三司和亲兵队各自沿着两条官道部署,此时坐在地上吃着热饭。

浦子口城墙上灯火通明,许多守城兵和百姓大声交谈,给后来的人讲述下午所见的大场面,在城墙上观看大战,又安全视角又好,简直就是贵宾席,也难怪他们兴奋。

万峰门外跨城壕的太平桥上,侯先生正在与一个浦子口的把总交谈,这把总是城墙上用吊篮放下来的,两人正谈得火热。

与其他地方毫不理会不同,浦子口的态度还热情一些,大约跟守备营当众击败流寇有关,无论百姓还是官方,对这支上游来的救兵印象大好,而且买东西还给钱,作为一个商业发达的市镇,只要给银子,他们就能提供良好的后勤支援。

守备营主要立足于安庆本地防务,庞雨更重视沿官道行动的机动力,最远的望江也在数日路程之内,沿途还有众多市镇。

庞雨最紧缺的是战斗力量,部队越精简行动越快速,所以对于专业的后勤支援并不重视,连戚家军里面配置的火兵也没要。

即便开始准备救援江浦,庞雨也只是在船上和沿江准备粮食,而没有准备专门的后勤部队,这次在浦子口下船之后,部队都下船作战,船工忙着下货,没有任何人准备晚饭的事情。

现在士兵吃的热饭菜就是跟浦子口买的,包括碗什么的全套,庞雨希望浦子口再提供一些物资,包括肉类、蔬菜、草束、柴火、桐油等等,这样晚上可以让士兵过得舒适一些,战力能恢复得更好,另外就是需要一些跌打大夫,多少能帮忙处理伤病士兵。

作为关津要道,必定是商货荟萃,浦子口完全不缺物资,目前进入了讨价还价的阶段。

庞雨知道那些官兵只是当中间商,他们的货很多也是从城里商家那里买的,甚至可能是低价和买来的,拉上城墙就卖给守备营,大概比市价还高。

他的船上带了一万两现银,只要花钱能解决后勤,庞雨倒不在意,但也不能让这些地头蛇觉得守备营是土豪,所以必要的砍价是必须的。

城外的旷野上已经一片黑暗,银锭桥和猛虎桥那里点起了篝火,在黑夜十分显眼。

银锭桥的火炮突击打死了一堆人,打断认旗两支,步兵反击开始不久之后天就黑了,第一司出动两个局追了半里路就收兵回营,俘虏了数百个人,流寇自相踩踏而死的人摆满官道,姚动山只将认旗下的尸体拖了回来,正在找俘虏辨认有没有贼首。

猛虎桥方向伤亡惨重,街市中死尸堆积如山,双方混杂在一起,总的伤亡还未清点明白,但骑兵和塘马点数时只剩下四十人,其中还有重伤七人,其余几乎人人有轻伤。

王增禄在天黑之前派两个局步兵扫荡了旷野,大部分溃散马兵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在河中淹死。

大约有两三的老贼并不过河,而是骑马在旷野上躲避,利用速度优势跟步兵兜圈子,反而大部分存活下来,天黑时王增禄收回了步兵,忙着部署防务。

所以目前旷野上还有逃散的马兵,他们虽然不再是作战力量,但对士兵心理依然是威胁,庞雨自己都觉得缺少安全感,不过天黑之后他并无好办法对付这些人。

从云际寺的经历,庞雨有一个认识,就是作战时不能在夜间举火把,方把总一伙拿着火把,被黑暗中的汪国华当靶子射,而潘可大打着火把赶路,被庞雨等人在远距离就发现,从而有时间改变计划。

但不打火把去剿寇的话,守备营又失去了组织度的优势,弄不好黑暗中自己人打起来。

守备营于夜战并不熟悉,因为夜战依靠号鼓指挥,对作战技能和配合度要求很高,庞雨这支部队执行还有难度,但庞雨还是决定让他们出击,只是要减少规模。

“吃完饭之后,第三司出三个旗队,亲兵队出两个旗队,每个旗队附加五名弓手,沿银锭桥大道每隔一里部署一支,就位后以鼓声为号,由南向北推进,推进时留意猛虎桥的火堆方向,要齐头并进,线路只能向正北,以免自相攻击。”

庞雨说完抬头看看庄朝正和郭奉友,第三司和亲兵队步兵在下午都没参战,晚上的进攻自然该以他们作为主力。

这几支扫荡队不可能在夜里消灭所有残存马兵,但能防止那些人重新组织起来。

两人都立刻应命,庞雨打量一下郭奉友,脸上还包着棉布,里面渗出血迹。

“奉友午后在猛虎桥激战,本不该让你再操劳,但你带的是亲兵队,步兵骑兵皆奋勇作战,亲兵是中军的直属兵马,更要以身作则,所以你还不能歇息。”

郭奉友立正大声道,“亲兵队就是大人的标兵,只要大人吩咐,属下即刻执行。”

庞雨微笑着点点头,心中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去年春节的时候郭奉友只是个守城门的快班帮闲,士兵当时大部分是百姓,听闻流寇到来就吓得面无人色,他集成了合适的资源,与这些人配置在一起,就变成了眼前击败上万流寇的守备营。

“去准备吧,你两人要亲自向每个旗队部署任务。”

“属下明白,请大人放心。”

庄朝正对庞雨行礼后向自己队伍走去。

庞雨看了庄朝正背影一眼,这个把总没有姚动山和王增禄那么出色,第三司的训练成绩也略微逊色,但庞雨对他感觉反而要近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大人你的饭菜。”

庞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庞雨回头过来,庞丁捧着一个大碗候在那里。

击溃猛虎桥的流寇马兵之后,庞雨就让庞丁上岸了,至少今日之内流寇不可能再威胁到码头。

接过那个大碗,还热腾腾的,上面堆了五六块肉,下面还有些青菜。

肚子早已咕咕叫,庞雨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大嚼起来,肉的盐味调得很好,鲜美的肉汁刺激着味蕾,庞雨舒服的叹了口气。

“少爷你慢点吃,要不要去那边屋里吃,已经收拾好了,桌椅都有。”

庞雨摆摆手,就站在街中狼吞虎咽,跟周围的士兵一个模样。

这么吃了半碗后,饥饿的感觉消退了,庞雨才减缓速度,嘴里还嚼着东西就对庞丁含糊不清的道,“一会你带几个亲兵去银锭桥。”

“我去那里干啥?”

“银锭桥自然是数银子。”

庞雨低声道,“街市里发现了流寇存储的钱粮,开始是陆战兵守着,现在是镇抚队在看守,你去点个数,集中到一个地方保存,亲兵和镇抚兵一起看守。”

此时周围的亲兵吃完了饭,开始整队准备部署夜间的扫荡任务。

庞丁看了那些亲兵一眼后抓抓脑袋,他知道庞雨最在乎银子,“镇抚队守着不也成么,出征时身上都不能带银子,搜出来要砍头,谁敢私藏。”

“不能带银子怎地了,要是少爷我,看到银子多就找地方藏起来,过些日子再来取。”

庞雨边吃边道,“这黑灯瞎火的,找个河边挖坑一埋,谁还找得到,甚至如果找到船,马上就拉着银子跑去南京,我去哪里抓他。

银子多到一定程度,必定会有人铤而走险,你去管起来我才放心。”

庞丁哦了一声道,“这银子的事最要紧,那少爷为啥不亲自去银锭桥督促办了。”

“老子哪有空,猛虎桥的损失比银锭桥大得多,骑兵死伤满营,,第二司还没吃上热饭菜,本官无论如何要先去那里,码头那里需要检查物资。

还有些事情要在天亮之前办,过了今天就不灵了。”

庞雨呼呼几口将饭扒进口中,大嚼一番吞下之后又补充道,“银锭桥还有一些牛车和驴车,你也要找人用起来,这对咱们很重要,目前咱们一千五百人分成了四个部分,分别在码头、万峰门、银锭桥和猛虎桥,我需要那些车架运送伤员和物资,及时让部队恢复战斗力。”

“小人知道了,那驾车的人手”还不等庞丁说完,庞雨突然大声道,“为何我的碗里有六块肉?”

周围在整队的亲兵纷纷偷着用眼角看过来,庞丁一愣,“这,我多夹了几块”“本官方才看到,每个士兵都是三块肉,本官早已说过,出门打仗官兵一体同甘共苦,无论官居何职,皆不得例外,包括本官在内,你为何明知故犯。”

“我”庞丁眼珠转转看了周围一眼,发现兵将都在关注,赶紧大声道,“属下糊涂了,自请大人处罚。”

“罚俸三月,再有下次,本官绝不轻饶。”

庞丁低着头翻个白眼,他的银子都是没数的,庞雨随时都在给他,远比俸禄要多,那什么军饷就没去银庄取过。

“大人教诲小人牢记在心。”

“立刻去执行军令。”

庞雨一把将碗塞到他手里,在周围亲兵崇敬目光的围观下,大步向太平桥西头的一个大院走去。

庞丁低头一看,周围火光照耀之下,只见那碗里面已经空了,口中喃喃骂道,“吃之前怎地不说。”

肚子胀鼓鼓的庞雨刚刚走进大院,大门很快关上,里面有七八个亲兵,还有三个便装的人,其中就有江帆。

庞雨对他问道,“人挑选好没有?”

“八贼和扫地王营中各一人,皆是管队,八贼营中那人匪号二蝗虫,原是陕西缙绅的家奴,识得有百来个字,穿戴讲究又怕死,本待多选几个,实在有些仓促”“先把八贼的人带来。”

亲兵立刻进入房间,从里面拖出来五六个捆住手脚的流寇,基本只有轻伤,最后又从一间屋子拖出来一个单独看押的人。

周围都是持刀的官兵,前面一个将官模样的人,看起来像是要行刑,几个流寇中有人哀嚎起来。

江帆指着那单独拖出来的人,“这是八贼营中一个宝纛旗,匪号九条龙,是二蝗虫的长家,在猛虎桥被射中了腿。”

庞雨点点头,“谁是二蝗虫?”

下面一个正在嚎哭的流寇赶紧膝行一步,“小人就是,小人是被那八贼强迫的,从来没杀过人啊,愿跟随大人剿灭那些流贼。”

庞雨向一个亲兵道,“把他手松了。”

那亲兵立刻去解了绳子,二蝗虫惶恐的四处打量,其他的流寇都还捆着,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动了这将官。

庞雨一把抽出腰刀,当啷一声扔在他面前,吓得那二蝗虫往后倒去。

“你不是要剿灭流寇么?

杀了你的长家九条龙,你就能活命。”

“这,这”二蝗虫趴在地上,惊慌的看着庞雨。

其他几个流寇喘着气,这小院之中气氛十分凝重,他们的性命都在这将官口中,不知道让二蝗虫杀九条龙是何意,更不知会不会让二蝗虫再杀他们。

“我数到五你还没动手,本官就换人,一。”

二蝗虫扭头过去,那九条龙倒在地上,正凶狠的看着自己。

二蝗虫眼中慢慢露出凶光,随即又看向其他几名流寇。

“二”二蝗虫支起身子跪好,“大人能否让小人把这几个贼子一并杀了?”

庞雨冷冷看着他,“他们都是你杀营中长家的证人,岂能让你杀了,本官让你杀谁,你就只能杀谁,三。”

二蝗虫额头汗如雨下,他无暇多想,缓缓握住了地上的刀柄。

===第二百四十二章 闯王===

二十里外的江浦城外灯火烛天,城西外的篝火一路延伸,断断续续直到十余里之外。

西门外一处大院的正堂里点起几盆炭火,大厅中暖意融融,但周围坐着的一群彪形大汉却又让气氛有些阴冷。高踞上首者身穿红色箭衣,脸上有两道深深的疤痕,此时已经取了皮帽,露出收束规整的三椎髻。他抓着一块羊排,缓缓的咀嚼着,其他人也在各自吃肉,等着有人先说

话。

“这伙子官军是安庆来的?”上首大汉打破厅中的安静,一边吃一边问道。“天黑时我从北边那桥回来,路上抓到一个迷路的官兵,说是从安庆来的守备营。”满脸横肉的扫地王捏着羊前蹄,肉已经啃了多半,他看了一圈其他人道,“押回来问了,

就是个守备官,一千多兵马,有两门炮,船上还有几百的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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