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59节

周月如在桌边轻轻道,“今天是除夕了,爹你吃饱些。”

提起酒壶又给上位倒了一杯酒,桌上摆了两盘肉食,这是她能在此时筹措到的最丰盛的年夜饭了。

这还是漕帮一个挑夫炒的,客栈里的煮夫早就跑了,周围的食铺纷纷关门,为了这顿年夜饭,那个漕帮的三棍跑了一个下午,勉强找到一家在开门的肉铺。码头上多了些征调来的卫所兵,就不像能打仗的样子,听闻有营兵调动过河救援江浦,江南能用的就是南京城里的卫所兵了,南京城里卫所成群,编制是很大的,不过这

些军户说起来是兵,其实跟百姓没有两样,稍好一点的都在南京守城墙,派来防江的就是凑数的,很多人连军服都没有。她见过的吴淞兵,看着也比这些卫所兵可靠。

这些人在码头到处破门而入,何仙崖花钱打点了一个千户,保住了后面的粮仓,这处客栈暂时没有卫所兵来占据。

“一年了,去年这时还在桐城。”周月如看着对面那个空位和酒杯,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门上突然传来敲击,只听漕帮那三棍在外边道,“周账房,有卫所兵往这边来,快些将灯火熄了。”

周月如答应一声,赶紧站起吹了灯,屋中变成一片黑暗。外边有脚步声经过,那些卫所兵互相笑骂着,大约都是喝了酒。

脚步声远去时,周月如已经适应了房中的黑暗,窗外反倒显得明亮。

“不知道有多少流寇在围攻江浦。”

周月如走到窗前,江北方向灯火烛天。

“不要让江浦也像桐城,庞……将军,真的救得了江南么?”

……

当涂港下游的江面上,夜航灯笼排成了长线,灯笼的光亮在漆黑的江面上随波起伏。

庞雨站在船头上,冰冷的风吹过江面,偶尔还有雪花撞上脸颊。

由于和州流寇开始向东移动,守备营吃过年夜饭后,船队连夜出港,争取在流寇大队之前增援江浦。

虽然在途中两次集结,但仍有两艘漕船不知所踪,载有第一司和亲兵队各一个旗队,这里便少了六十余名步兵,甚至不知道是船翻了还掉队了。

身后的船舱里面隐约有打鼾的声音,听节奏大概是徐愣子。庞雨少有的羡慕了他一下,在以前交易的年月里,庞雨也有很好的睡眠,但这次却完全没有睡意。

旁边传来庞丁的声音,“少爷,看那边!”

庞雨抬头望去,江北天际散发着光晕,将半边夜空染成了昏黄的颜色,周围的士兵也注意到了,都在朝那边指点。

看分布的位置,从和州到江浦的沿途都有,如此规模的火光,也预示着流寇的规模远超他的想象。

“少爷要不要备条船?”

庞雨口舌发干,听了回头往庞丁头上一拍,“满江都是老子的船,还备的什么船。”

庞丁缩缩脑袋道,“这次可没城。”

庞雨左右看看,一把抓过庞丁低声道,“不是备船,到了江浦你就留在这坐船上,留意着岸上动静,少爷我的动静。”

庞丁赶紧点头,庞雨松了手道,“回去歇息去,少爷一个人呆会。”

待庞丁离去,庞雨一直看着那边的火光,过了好一会喃喃骂道,“当什么好人,救你姥姥的江浦,老子别死在这小城里。”微弱的夜航灯在风雪的冬夜里起伏,顺着江流往东而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船队===

江浦县浦子口镇,南城墙上锣鼓齐鸣,许多人影在墙头奔走。

城墙外的水中漂浮着一些肿胀的尸体,随着江流起伏流逝,更远处的江面上,一线排列的船影正往浦子口渡靠近。浦子口镇与南京对江而立,原为江浦县城,因弘治年间长江河道北移毁坏了南墙而改为浦子口镇,其后万历年间重修南墙八百九十九丈,增建四个门洞,一座瓮城,七座

敌台,九个水洞,重新形成完整的城墙体系。

此镇城池西起顶山之脚,翻越浦子山,东达晋王山临江而立。

江北到南京最近的渡口就在此地,向称襟江控淮,在明代行政区划犬牙相制的思维下,划归江南的应天府管辖,从而强化南京对江北地区的控制力。

也因其重要的战略作用,明朝廷在此设置应天卫、龙虎卫、武德卫、横海卫、和阳卫五个卫所,编制兵力两万余,在卫所衰微之后,另设浦口营统辖卫所增强防御。

虽然军事编制上看似十分强大,但南京地区已经长久没有战事,浦子口雄厚的纸面军力面对着城墙外数以十万计的流寇,只能龟缩城内。

张献忠及其他各营于十二月二十八日自全椒抵达江浦县,因为浦子口依山傍水,江河环绕,攻击难度很大,遂围攻江浦县城。

浦子口镇地理条件优良,自身防御坚固,但军事体制的糜烂,让他们并没有能力救援二十里之外的江浦县城。 在流寇进攻全椒的时候,浦子口已经戒严,之后陆续有江南兵马过江,加强浦子口和江浦的防御,流寇包围江浦之后,在浦子口外围部署营地,白天以游骑控制官道,截

断了江浦往西的支援路线,此时从上游而来的漕船,以官兵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没听说过流寇有船。越来越多人登上浦子口南墙,观察着船队的动向,他们激动中又有点不安,毕竟还不知道到底是

啥人马。

在浦子口镇和江浦县之间的广阔平野上,一些流寇的马兵赶到了岸边观察船队,不断有报信的马兵向江浦县周围的营地飞驰而去。小娃子正伫立在江边,观察着那支庞大的船队。今日他的掌盘子负责戒备浦子口,小娃子直接越过了浦子口河,在城墙周围活动,他知道城门寻常不敢打开,城墙也局限

了守军,他在附近活动是安全的,城厢附近的大户也比较多,离营地又远,空闲时候能在那些大院落里面找到不少好东西。

原本是个清闲活,再过得一会便可以回营,但这支船队的出现,让局势突然紧张。小娃子赶到了江边,开始仔细观察船队。

作为北方人的他,虽然曾见过漕船,但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船队,高挂中式硬帆的漕船成群结队,在江面顺流而下,颇有磅礴之势。

周围的一些马兵大呼小叫,显得十分紧张,不少人匆忙的往北撤退,担心城里打开万峰门堵住了桥梁。身下的驮马也有点不安,小娃子知道这马不能与战马相比,但他并不觉得船运来的兵马能让他逃命。船虽然有点吓人,但总是上不了岸的,如果官兵登岸多了打不过,那

些步兵也绝追不上驮马,而且目前还不知道是否真的装载了官兵。

所以他放心的站在江岸上,耐心观察这支奇怪的船队。船队逐渐脱离江心主流,向着浦子口渡航渡,与江岸距离越来越近,小娃子目力极佳,看得到漕船上挂着各色旗帜,最前面的两艘船上是短装的人,手上武器有些混乱,

第三艘甲板上则满是晃动的长毛,还有穿着黑色的铠甲,甲板上有人也看到了他,朝着这个方向叫骂着,只是太远听不清楚。

“第三船是家丁,一船约二十余。”小娃子按照多年经验,给这支人马定位了角色,也确定了船队上肯定有兵马。

第二艘船接近后,甲板上依然有黑色甲衣,其后依次五艘皆如此,小娃子轻松的表情消失了。“上百的家丁,谁家总兵来了?”小娃子在心里寻思了片刻,好像印象中见过的那些边军没谁是坐船的,家丁有甲但是必定是骑马的。这支船兵定然是江南某处兵马,绝非

来自北地。

第一艘船在接近码头位置,这支官兵随时会开始登岸。小娃子往周遭扫了一圈,其他马兵已经都跑了,船队在江面蔓延,仍看不到头。

小娃子勒住驮马,继续留在原地,认真看着后续的船只,中间也抽空留意码头,看前面的船只是否开始放出士兵。

第十五艘船在他面前经过时,小娃子已经数出了接近三百家丁,第一艘船搭好了跳板,上面的步兵踩着跳板登上台阶。他口中有些发干,眼神在江面和码头来回转换。此时这支兵马全在江面,而其他马兵都跑了,小娃子觉得是个时机,他就是离码头最近的马兵,若是他能给八老爷带回确

切的军情,升到管队是可期望的。

他现在只看到部分船队,每艘船上大概是二十至三十官兵,他现在需要的,是看到整个船队,数出大致数量,还有就是要看到将官旗帜。东边码头出现了红色的短衣,那些官兵上岸就往小娃子的地方涌来,速度跑得飞快,是前面两船无甲的兵。原本听说江南兵马不及边军,目前看装备来说,不弱于边军,

而且战意颇高,只是没有马而已。

小娃子手心中满是汗,又回头望北看了一眼,他不但要担心登陆的官兵,还要担心城里的官兵打开万峰门,届时把浦子口河上面的两座桥梁一堵,他就是瓮中之鳖。随在寒冬之中,小娃子额头已经挂满汗珠,他闭眼稳了稳心神,再睁眼估算一下码头官兵的距离,他还能停留一会,眼神再往西侧江面继续看去,船队仍络绎不绝,他们

间隔很大,最远的漕船只是江面上一个小黑点,更后面已看不清楚,数量可能是来不及数完了。

视线在船队中不断扫视,很快他看到其中一艘船上挂着一面与众不同的红旗。“将官旗!”小娃子聚精会神的看向那里,红旗在江风中招展,有波纹不停在旗面上流动,上面似乎有六个字,小娃子不识字,不过他知道官兵认旗的旗杆和旗帜长度都有

差别,他希望等近一点看清楚是多长的规格,那样就能知道对方是总兵还是副将。

东侧有嚎叫声,小娃子紧张的回头去看,那群登岸官军已在百步外,连武器都能看清。

“再看看。”小娃子忍住心中要离去的冲动,再往那挂旗的船上观察。

那红旗再一波动,小娃子突然眯着眼,他分明看到一个少有的自己识得的字。

去年八老爷过寿的时候,很多地方都挂着“庆”字,这个字有点复杂,但小娃子偏就记住这么一个,此时旗帜上似乎确实是这个字。

“庆……重庆来的?”小娃子一走神,那边突然崩崩两声。

一道黑影从眼前划过,小娃子猛地惊醒,顾不得再看那旗杆的长度,埋头一拉马头往东,乘着这点空闲,他再往认旗之后看,竟然看到甲板上还有马匹。

船运骑兵,这时小娃子做梦也没想过的,看起来这支官兵确实有些怪异,他数出的船只超过五十艘,现在又有了骑兵,这情报足够让八老爷夸奖他一番。

登岸的官兵已在五十步内,那群士兵凶恶的嘴脸都能看到,小娃子在马股上一鞭,策马向北边的银锭桥方向飞奔。

……挂着安庆守备红旗的船头上,庞雨双手握持着望远镜,镜头中有一个孤独的流寇马兵,头上包着红色的头巾,身形有些瘦削,刚刚打马离开。陆战兵已经距离他很近,但

几个弓手射出的箭没能命中。

远镜中的陆战兵不成队形,但气势如虹,庞雨是第一次现场看他们作战,对这支新队伍的表现很满意,看起来比陆营好斗,但战术和技巧确实有待提高。

庞雨将远镜转向浦子口,城池敌台林立气势雄伟,高大的中敌台巍峨伫立于浦子山顶,城墙上挂满悬链和灯笼,城楼上的官旗仍在,登陆地点安全。

码头上靠岸的漕船在吐出成群的士兵,红衣黑甲的兵将在码头上汇集后,在向西沿大道移动。

他有些庆幸自己选了稳妥的方案,经过八字沟渡口的时候他用远镜看了,那里的码头狭窄,又没有城池的掩护,不可能如此顺利。

浦子口渡码头宽广视线开阔,足够停泊此次所有船只,码头周边没有他处常见的芦苇丛,而是七百五十丈的条石防水堤坝,那里也可以用来临时集结人马。

直到此时,庞雨才完成了第一步,将兵力从安庆投送至江浦,下一步才是救援。

码头上停泊的漕船颜色仍有些混乱,但比当涂要好,士兵上岸也比当涂迅速,庞雨认为集结的时间缩短了许多。

坐船微微一抖靠在了岸边,庞雨在跳板前抓过庞丁低声道,“记住要接应少爷我。”

庞丁肯定的点点头,庞雨吸一口气走上跳板,水手在船棚上解开旗杆,亲兵队接过红旗,随着庞雨一起登上台阶。

浦子口城墙上欢声雷动,那些百姓中有识得字的,至少确定了来的是官兵,而且数量还不少。

先登岸的是姚动山的第一司,以及第二司一部。姚动山和王增禄都已经登岸。

庞雨来到姚动山跟前也没寒暄,直接对他问道,“部属都到了没有。”

“少了一个旗队,不过不妨事,第一司照样打。”

庞雨朝西北方向指指道,“流寇还没回过神,咱们往西推进。第一司即刻出发,控制银锭桥(注1)西侧桥头,带上锄头铲子,天黑前挖出扎营壕沟。”

……注1:康熙《江浦县志》:银锭桥在县城东十五里,处于江浦和浦子口之间。

===第二百三十三章 刀枪===

江浦南面的岸边,数百名马兵在岸边游走,队形颇为散乱,江上来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沿江蔓延仿佛到处都是,无论老寇还是厮养,大多来自北地,都没见过如此情景,这支官兵的出场带着一种神秘感,带来了额外的恐惧,江浦南边的营地里一团纷乱,各个长家正在弹压。

马兵游走之处名为新河,于洪武年间人力开凿而成,距离江浦县城三里,用于停泊江淮卫的马船,向外直通大江,由于军港属性,新河靠岸一侧底部宽大,用于军船在港内掉头。

七艘船中有三艘小哨船和四艘漕船,距离河岸五十步停泊,船上一片锣鼓乱想,甲板上的官兵支着盾牌,后面有少量弓手在朝天抛射。

零散的箭支朝岸上落去,附近的马兵纷纷打马远离。

一面西营的红旗停在百步开外,远处几面大旗飞速赶来,停在张献忠的旁边。

“坐船来的官兵,咱老子没打过!”

张献忠摸了摸脸颊上的疤痕,“来得少点,多得些船才好过江。”

刚赶到的扫地王眯着眼睛,“方才说浦子口来了几百兵船,这边七艘是怎地意思。”

“几百兵船?

前面水塘里这几艘,一船二十来人,浦子口几百船便是几千一万兵,何处来的如此多人马。”

旁边一个宽面大耳的头目迟疑道,“难不成这南边的水营就如此打仗的?”

扫地王嘿嘿笑道,“射塌天几时如此畏惧官兵了,管他怎地打仗,木船总归上不了岸,高闯王说话就到,在这岸边围个营,看他们上得岸来。”

方面大耳的贼首便是射塌天,他毫不在意被扫地王揶揄,口中淡淡的道,“若非畏惧官兵,我等为何一听卢象升到便拔营起行?”

扫地王嘴角歪着,带着莫名的笑意,射塌天回头看看他道,“这条大江如此宽广,南面还有那许多布政司,你怎知后面没有续来兵马?”

“江南兵马便是如此模样?

江浦小城久攻不下,倒惹来如此多官兵。”

张献忠阴冷的眼光在江面上梭巡片刻,回头对身后的一名青年人道,“秀,浦子口到底多少兵马,何处来的,可探得确实了?”

青年脸色白皙,与周遭的流寇相比,显得柔和而慎重,他沉稳的答道,“方才有王高照麾下孩儿军来,说亲眼见到官兵登岸,还未细问。”

“带他来说话。”

那少年回头过去,小娃子跟在他身后,见到张献忠后跪伏在地。

“见过老爷。”

张献忠细看两眼,大概还记得这个孩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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