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54节

夜色降临时,谭癞子还没有吃饭,两个同一草厂的社兵刚刚回来,他们领着两个雇来的人,有一人甚至只有一条腿,到了草厂就躺下不动了。草厂里面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家里但凡还能找到点银子的,都出钱找找人顶役,甚至很多人没找到顶役的,自己就回城去了,由于天气严寒,各防领头的士绅都回家烤火了,城头的散乱无人制止。

那两个社兵也不管,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要下城去。

谭癞子动了一下舌头,吃力的叫道,“你们都走了,这一夜叫我一个人守不?”

“各家老爷都回去了,冷死了谁管我一家子。”

另外一个社兵道,“晚上还要更冷,流寇也是人,他也不能来攻城。你的脸也乌了,劝你晚上去城楼下交钱烤火,左右流寇明日便要走了,别这一晚把自己冻死。”

两人说完不理谭癞子,匆匆回家去了。在流寇到达之前,这些社兵已经在城头值守了几天,和州整体的准备算是充足,但资源并未有效的配置到守城的人身上,天气陡然降温的时候,社兵和顶役都到达了极限。

谭癞子回头看了一眼身边死去的行客,在怀里摸了一下,还有七八个铜板,哎的叹口气,“我说兄弟,看在缘分一场,老谭我忍一晚饿,省点钱下来,等流寇走了找人埋你。”

“名字也不知道,碑上刻啥呢……算了,不够刻碑的银子,有个坑就成了,人一辈子哟,都是一个坑。”

就这么又守了两个时辰,谭癞子迷迷糊糊的醒来。

城头上的灯笼在寒风中晃动,黄光从草厂的竹篾缝隙间透进来,在行客已僵硬的身体上来回摇荡。

谭癞子身不能自主的抖动,他艰难的尝试了一下,手还能控制,腿脚完没了知觉,但谭癞子听得到动静,墙上人越来越少,这个草厂里除了那个残疾人,就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

“兄弟我受不住了,我得烤火去,不然冻死了也是没人葬你。”谭癞子奋力动了一下,蜷缩着的脚不听使唤。

“我也要冻死了。”谭癞子咧着嘴,啊啊的叫了两声,

他心头焦急,用发抖的双手使劲的在腿上搓着,过了好一会终于稍稍恢复,但行动仍是不灵便,他不敢再等,低吼着要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谭癞子吼叫着,滚倒在地上,一路往外爬去,顶开在草厂的竹帘,到了墙垛处,这一番爬动之后,腿脚竟比方才又活络了一些,谭癞子脸上青筋暴起,用尽了身的力气扣着砖缝,双腿逐一撑了起来,他扑在墙垛上,扶着墙体一瘸一拐的向城梯走去。

城墙上空无一人,城梯就在前面不远,梯口处有隐约的火光,谭癞子死死盯着那里,连沿途其他的草厂也没有看,一步一停的到了城梯。

城下就有火堆,周围有很多人,谭癞子知道那里,三文钱一晚,也许涨价了,但是不要紧,他有七文钱。

城梯上的扶手冻起了冰凌,谭癞子顾不了那么多,撑着一梯一梯的走,终于到了那烤火的地方。

“六文!”

谭癞子的手抖得厉害,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已经感觉不出来到底是几个铜板,抓了递给那人,朝着人堆里面扑过去,生生压出一个位置,连地面都是那么温暖。

周围人纷纷喝骂,谭癞子意识却越来越迷糊,喃喃的说道,“谭牙有,有银子,那天杀的贼子,他满安庆问……问去,谁惹得,惹得起谭牙……”

谭癞子晕转过去不久,在他离开的那段城头上,两架竹梯悄悄靠上了空无一人的城墙。

……

注1屠继山是真人真事,他是和州本地人,与流寇约定二十七日在两处放火,同伙有二十多人,鲁可藻《崇祯乙亥和州失城本末》记载,流寇在城下指名道姓,对城中人姓名来历一清二楚。本地人给流寇内应,显示出明末各地社会的深刻矛盾,同时也表明,流寇对情报工作的重视和精通程度,远超朝廷官员。

注2这位马老爷叫马如蛟,和州守城中最出色的士绅。

===第二百二十六章 惊魂===

屋中的火光熊熊,墙壁将热量保存在室内,地板也是温暖的,谭癞子在昏迷中,感觉自己已经在安庆的某个大户家中,还有丫鬟不停的在暖炉中加碳。

外面有各种各样的叫声,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平时也许看一看,但此时不足以让谭老爷醒来,

“流寇进城啦!” 不知谁叫了一声。

“流寇!”谭癞子猛地睁开眼睛,火堆里的火小了,周围充斥着尖利的惨叫,谭癞子心头惊慌,想要撑起身来,身子却有些僵。

还不等他起来,附近一声北方口音的暴喝,“何处有马骡?”

一个和州口音惊慌的道,“千岁饶命,小人不知……啊”眼前嘭的倒下一个人影,他双眼圆睁看着谭癞子,口中不停的吐出鲜血,谭癞子全身发麻,身后有脚步声,他赶紧闭上眼睛。一些外地口音呼喝着,杂乱的脚步在谭癞子

身边来来去去,连连的刀刃入肉的声音,到处是惨叫,偶尔有液体洒在脸上,还是温热的。

一只脚踩在背上,还在不停用力,谭癞子顿时无法呼吸,但丝毫不敢动弹,更不敢叫出声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咫尺外尖叫,刀子砍在骨头上的钝响就在耳边。谭癞子不能呼吸,胸中像要爆炸了一样,又不敢挣扎,拼死憋着那口气。又一声钝响之后,女人的声音消失了,踩在谭癞子背上的脚停了一下,终于离开了谭癞子的脊背

周围还有人在走动,谭癞子只能微微的吸着气。

屋外有个声音大喊道,“跟着唐高照的灯走,先抢马骡,庵庙不进,占下的屋拿血画个圈!”一阵呼应之后,脚步声离开了烤火的屋子,谭癞子又躺了片刻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火堆快熄灭了,墙壁上只有幽幽的光亮,面前还是那双圆睁的眼睛,不知谁的一只手搭

在那人的头上。

心头狂跳之下,谭癞子赶紧又把眼睛闭起,他不知道流寇是怎么进城的,但那些人肯定是流寇无疑,和州已经被攻破了。街上混杂着吆喝声和脚步声,这里靠近小西门,是西边的城根街,虽然不是进城的必经之地,但流寇深入城内之后,他脱逃的路就没有了,而以流寇的数量,他们抢杀完

毕之后,肯定会在城中所有房子中居住,这么躺着也不是法子,等到天亮怎么也躲不了。

再睁开眼时,火堆里的火基本熄了,外边街道上哭喊声小了些。

谭癞子起得身来,见屋中摆满尸体,靠着墙走到门口,外边街道上火光闪动,不时有人叫喊着从外边跑过,黑暗中分不清是流寇还是城中百姓。

心头跳得厉害,寒意还是一阵阵袭来,谭癞子蹲下来,摸到面前有一具尸体,身上有件厚棉衣,立刻去解那腰带,那腰带捆得甚紧,谭癞子双手颤抖,怎么也解不开。

这时外边一阵呼叫,马蹄声从小西门方向过来,谭癞子赶紧又倒在地上,把眼睛闭上。马蹄没有停留,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间歇的光亮闪过,谭癞子微微睁眼,看到无数人影打着火把,在往城南跑去,后面跟着的很多人则停下来,一路破开那些房门

。满街都是人影,他们拿着棍棒刀具,用各地口音叫嚷着,在街中翻抢那些尸体,一件上好的棉衣就能引起争夺。两个装死的人被发现,街中黑影叫喊着围堵,将那两人打

死在地。

那些黑影逐渐往烤火的屋子靠近,谭癞子躺在地上心急如焚,他们不像前面砍杀者匆匆而过,而是逐一翻看,没有人躲得掉。

黑影越来越近,谭癞子全身控制不住的抖动,他突然停顿下来,一翻身站了起来,拿袖子在地上抹了一通,大步走出房门。

外边满街都是打火把的流寇,他们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男女老少都有,看着跟平时的百姓并无区别,见到谭癞子后,几个男子准备围过来。

谭癞子昂首挺胸,转身在墙上画了一个血圈,回头昂然面对那些流寇。

“这是唐高照占下的住处,都给老子滚远点,你们可知道老子是谁,你们惹得起么!”街中的都是些厮养,他们的长家、管队大多都在第一批破城的人里,厮养后面跟着进来抢东西,厮养平日都是最低层,哪里认得唐高照身边的人,此时听到唐高照的名字,顿时面面相觑,听眼前人的口音不太对劲,但口气这么大,恐怕是唐高照的心腹,不然哪有这么高的气势,个个停下脚步,把谭癞子当做了长家老爷,脸上露出温顺的

表情,离那门口退开了几步。谭癞子暗自吞了一口口水,这些人眼下温顺,但等到那些管队回来,多半就知道谭癞子不是唐高照的人,到时候这些人能把他吃了。偷空往北看了一眼,那里火光熊熊人

声鼎沸,不知有多少流寇正在从小西门入城,想混出去是不用想了,好在南边要空一些。

哼了一声之后,谭癞子大摇大摆的转身回屋,找到那尸体立刻又去翻转,他吸口气稳住手,费了一通力气终于解开腰带。那人仰躺着,谭癞子必须将他翻转过来,他本就瘦弱,又遭了两天的饿,根本拉不动那人,谭癞子心中焦急,倒在地上用腿蹬住尸体一侧,口中发出低吼,那人却纹丝不

动。

“这位兄弟,你死了左右用不着,当借给我老谭成不成,以后七月十五给你烧些,你说你怎么就是不动,老子叫你不动……”谭癞子低声怒吼,双脚用力一蹬,那尸体终于翻过来,谭癞子已经满头大汗,几下将棉衣扒下,里面掉出十多个铜板,在黑暗中当当的响,谭癞子管也不管,起身准备要

走,又停了下来。

“总也是钱不是,不要糟蹋了。”谭癞子蹲下摸索到铜板,捡起来放在怀里,棉衣套在身上,身体终于感觉到了暖和。

“老子往哪跑,出城……城外都是流贼,去不得,那往哪跑,庵庙!庵庙不进,就去庵庙,王家食铺边上有个庙,西门到南门,天神菩萨,怎地过得去哟……”谭癞子出了门,外边那些人还在翻东西,谭癞子眼睛一转吼道,“你们这些人,分明让跟着唐高照的灯走,你们躲在这里抢衣服,城里还有那许多好东西,都叫其他人抢光

了,不准停在这里,都往南边走。”说罢他上去对着附近几个流寇拳打脚踢,那些人乱哄哄的往南边跑去,谭癞子跟在最后,一路驱赶着不让他们停下。流寇见到这些人,都不疑有他,谭癞子就这样顺利的

往南跑去。

沿途哭喊震天,一些草屋被点燃,火光在和州昏暗的街巷间闪动,许多从家中惊醒逃出的人在街上奔逃,流寇四处追赶,路上摆放着许多尸体。

前面那些流寇越跑越散,不时有人跑去街边打劫,谭癞子既追不上,也不敢耽搁,只能盯着眼前几个老弱,逼迫他们往南门街走。他对和州并不熟悉,在混乱的街道中无头苍蝇一般流窜,几个老弱体力快撑不住了,最初的刺激之后,谭癞子的体力也在直线下降。他气喘如牛,此时心急如焚,没有这

些人同路,他的口音很难再忽悠其他流寇,因为沿途看到,后面进城的基本都是长家带着厮养,有组织的进行抢掠了,不是可以随便冒充的。

快要绝望之时,前面突然一亮,他们已经蹿出小街,到了南门大街上。

谭癞子剧烈的喘着气,几个老弱几乎要瘫在地上,他们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癞子老爷押着,大晚上在城中无端跑了半城,哪里还撑得住。

南门大街视野开阔,光线也更加明亮,谭癞子边喘息边举目望去,城墙上到处都是火光,六个城楼已经变成夜空中巨大的火炬。南门大街上哭喊一片,沿街的所有房屋都被破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物品扔的到处都是,到处都是追逐的人影,各种兵刃带着光芒在挥动,一些女人被拖到街上,哭

声惊天动地。前面不远处是一个池塘,水面铺满了各色跳水的女人,仍不时有女人从黑暗中跑出,尖叫着扑进池塘中,激起一片片的水花,由于跳水的人太多,水面尸体密集,后面一些落水的女人沉不下去,惊慌的在水中扑腾,跟着就有附近的流寇跑到岸边,用钩枪之类的东西将那些女人钩回岸边,一旦钩住了肉,那些女人就痛得尖叫,岸上的流寇

便哈哈大笑,接着就将女人拖到岸上,带回黑暗之中。

各种凄厉的尖叫仿佛来自地狱,谭癞子全身颤抖,低声哭骂道,“日你姥姥的江帆,送老子来和州你不安好心啊!”

远处突然轰一声响,谭癞子一惊,只见南门城楼在火光中倒塌,腾起大片的火星在夜空里飘扬。

谭癞子赶紧摇摇头,乘着还没流寇起疑,打起精神观察,要确定自己的位置,前往王家食铺,然后再找到食铺附近那座庙。

南门是谭癞子对和州最熟悉的地方,前几天他每日都要出门听点消息,很快从街景判断出了位置,当下顾不得休息,催促几个老弱快走,但那几人说什么都不起来。

谭癞子身处无数流寇之中,哪里还敢久留,夺了一个老头的火把,又抢了一个流寇小孩的红头巾,包在头上匆匆往王家食铺赶去。

“抢啊!跟唐高照的灯走啊!”见到有人想要阻拦自己,谭癞子边走边嚎,数万的流寇大军,其中有数不清的管队和掌盘子,路过的流寇多半不识得唐高照,但听到高照二字,再看谭癞子的红巾,就把

他当了是自己人。

南门的流寇如潮水一般涌入和州,他们兴奋的嚎叫着,在管队带领下散入街巷。

谭癞子牙齿打着颤,在川流不息的流寇人群中穿行,极度的紧张之下,他几乎没有了感觉,只是麻木的往前走着,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王家食铺。

门板全都被打开了,老板趴在门槛上,看上去是死了。

谭癞子多看了一眼,脚下并没停留,往东进了一个集市,那个寺庙就在集市的东头。

集市也有流寇在肆虐,谭癞子小心的穿过集市,两个女人突然从黑暗中窜出,咋然看到了眼前的谭癞子,两女惊叫一声,转身就回跑。

一个流寇从后追过来,他面目凶恶,鼻翼被砍掉半边,一边追还发出哈哈的大笑。

两女躲避不开,双双转身跳进了集市中的水井。那流寇笑声听了,似乎有点失望,他赶到水井口,用火把往里照看。

过得片刻那流寇朝着谭癞子欢叫道,“有一个没沉下去,你稳着轱辘,我好去逮她!”

谭癞子口干舌燥,只能按着那流寇说的过去,抓住了轱辘的摇臂,那流寇看看谭癞子的小身板后,另找了一根井绳套在旁边柱子上,这头就系在腰上。

“等我套住她,你用轱辘摇那女人。”他说完后拿过火把,拉着绳子就往下滑,谭癞子凑过去,只见火光照亮了井里,井底的水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尸体,由于跳井的人太多,水面已经距离井口不远,难怪那流

寇敢抓着绳子去逮人。

水面上一个女人的身体被其他尸体顶起,并没有浸入水中,她看到那流寇入井,奋力在水中挣扎起来,恐惧的尖叫在井壁上回荡,传入谭癞子的耳中。

两人在水中扭打起来,那女人始终不屈,流寇踩在那些尸体上站立不稳,一时竟然奈何不得。流寇恼怒之下挥舞起火把,连连砸在那女子头上,井中光亮忽明忽暗,女子体力渐渐不支,那流寇打得兴起,竟抓住女子,用火把烧着了她头发,痛得那女人又发出凄厉

的惨叫,很快叫声就减弱了下去。

谭癞子在井口呆呆的看着,见到这里时,他扔了手中火把,在周围寻到一块压雨布的石头,谭癞子两手抱起,来到井口边看了一眼位置。

“杀你娘的!”谭癞子低吼一声丢下石头,里面流寇一声惨叫。

谭癞子趴在井口上往里看,流寇的火把泡进了水里,已经熄灭了,洞里黑漆漆的一片。

“那,那姑娘,你,你还活着没?”

附近还有流寇在抢掠,谭癞子不敢高声,这么叫了几次,下面没有任何回应。

谭癞子趴在井口吭吭的哭了两声,赶紧站起寻到自己火把,匆匆往东头的寺庙跑去。注:和州失陷当晚,因气温陡降,城头百姓皆回家避寒,流寇夜班偷袭,轻易攻破和州。

===第二百二十七章 鸭子===

谭癞子的装扮仍起着伪装作用,他顺利到达寺庙,上面写着三个字,谭癞子并不认得前两个,只知道是个什么寺。

此时寺庙大门紧闭,好在流寇真的不进寺庙,附近人很少,谭癞子围着转了小半圈,发现了一棵歪柳靠在墙边。

当下扔了火把棍棒,谭癞子奋起神力,顺着柳树攀上墙头,再顺墙滑进了庙里。

双脚落地之时,谭癞子的一颗心总算是平息下来。

他在墙根呼呼的喘着气,这里好像是内院,附近有些人在焦急的说话,谭癞子不敢去找那些和尚,抱着双膝躲在墙边一棵树后,全身不停的抖着,却不是因为寒冷,只是一直捂着嘴呜呜的低哭。

围墙外凄厉的惨叫不绝,漆黑的天幕映照着城中的火光,勾勒出模糊的乌云轮廓,仿如夜空中隐约的魔神面孔。

就这样躲在墙角,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有了些光线,谭癞子抬头看时,天色已经微亮。

院中仍是乱糟糟的,那些和尚不知在忙些什么。

前院突然传来叫喊,跟着就是拍门声,谭癞子从树后偷眼去看时,只见一群红衣流寇已经走进院来。

领头的一个高壮流寇朝主持大声吼道,“你这庵庙中的人都叫出来,除了和尚皆不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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