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衣白帽的守备营士兵提着竹棍对水营的人一通打,那些人赶紧往路边跑,任大浪也没去管,毕竟刚到新码头,啥都不懂的时候,不适合出头。
那些水营的人也没敢反抗,队列虽然不整齐,但好歹收拢变成三列的宽度。
“告诉你们了留半边路,塘马哨马要用的,你当是江上呢,塘马过来撞死你。”
那镇抚兵骂完,骑上马往后去了。
“你妈的一个岸丘八横什么,到水上老子淹死你。”
任大浪抹抹嘴之后向往张望了一眼,水营是走在红衣的战兵后面,后面道路上那些穿百姓衣服的是陆军的预备营,确实没有把路站满,留了一部分道路。
那位庞大人一招兵就是几百,也不知道吃空饷,红衣的都有九百多,后面预备营都是这次新招的,听说那战兵每月考核,每季固定淘汰三十人,从预备营考核最好的人里升三十个上来,庞大人的军饷也不好领。
不过现在骑虎难下,昨天虽然是跟庞雨约好的,但他也被陆营吓得不轻,陆军人多就罢了,他最害怕骑兵,没想到守备营已经有那么多骑兵,不知道哪里找的马。
这个庞大人跟以前的潘可大可不同,更不好应付。
他想到这里往前面看了一眼,中军在前面不远,官道上每个局有一面旗,行军的时候中军有四面旗,任大浪只知道守备官的认旗,肯定是在中军,其他三面都不认识。
认旗下面有二十多骑兵,庞雨正好也在回头,任大浪赶紧把头低下去。
庞雨是习惯性的检查行军队列,眼下基本完成训练,能排出作战队形的,还是只有开始那六个局,第二局被打残,超过半数是补充兵。
补充兵来自预备营,跟随到北峡关的三百名预备兵有战场经验,但还没有作战能力,补充之后在桐城和安庆短暂合练,毕竟时间尚短,庞雨现在人数众多,但战力还未必超过北峡关战前,史可法不知是不是对庞雨战力太过信任,此次将潘可大留下守府城,许自强又已经过江,守备营成了单独出战,虽然不再担心猪队友抢战利品,但少了人多势众,所以庞雨这次行军也是小心翼翼。
庞雨对安排行军的经验不多,目前人数不多,仍是一起行动,用一条官道运送兵力。
安庆西面和东面都有山脉掩护,皖河水系流经此处汇入长江,眼下往宿松的官道就是沿着皖河河道并行,队列两侧受埋伏的威胁很小,后方是安庆方向,流寇追来的可能更小,但庞雨仍将第四局留在预备营和辎重之后收尾,一切小心翼翼。
后面的任大浪一伙水营走得混乱,在队列里有些碍眼,不过好歹水营算出战了。
江帆正跟庞雨并骑,他并不太清楚庞雨让他同行的目的,方才正在说漕帮的事情,此时见庞雨在打量水营,忍不住低声说道,“大人真的要让任滚刀当水营把总?”
庞雨笑笑转回头来,“水营这一步只要赶走陈把总,就是完成了目标,至于任大浪,只是暂时让他管事,水营一艘船就是一个队,但是出了江就无人监管,要想跟陆营一样管,眼下有些难处,本官对水营的要求,至少要敢战。”
“这任大浪要说好勇斗狠,也有一些。
往年水营里面银子大多是陈把总一伙占了大头,的士卒挣不到银子,穷了啥事情都干得出来,主意就打在江上,任大浪是领头的,带了些亡命徒出来,安庆附近什么江徒,他自己就是江徒,陈把总事不关己就不加管束。
要说以往凶悍,水营这伙比陆营凶。”
庞雨笑道,“难怪跟他来的那一伙,看起来也不像好人,原来全是江徒,安庆守备营防备江徒、矿徒,倒把自个变成江徒了。”
江帆低声道,“他们江上打劫,劫来的大宗货以前在码头卖,那些客船上劫的,就在城西的黑市卖,如今两样都要与漕帮和牙行交道,他不听大人的也不成。”
“城西那个黑市如今漕帮能插手了?”
“刚刚有点眉目,那黑市大人也知道,货见不得人,都是晚上卖的,小人以前来府城公干,有时也去城西买些东西,比外边便宜,但要识得的货才行,都是这边快班的兄弟带去的,正是黑市跟衙门那点瓜葛,小人也有些迟疑,是否要向黑市动手,也想请大人定夺。”
庞雨点点头,他也是到了安庆才知道,原来明代大些的城市都有黑市,以前桐城的时候没有,因为桐城市场小,安庆这样沿江的大城,黑市是必不可少的。
黑市货物大多来路不正,主要交易那些偷盗抢劫的东西,一般都是晚上交易,与地方衙门的三班有许多瓜葛。
因此庞雨并未打过那里的主意,免得跟府县两级衙门发生冲突。
江帆回头看了一眼继续道,“任大浪开始还想跟漕帮斗一下,后来听说了跟大人有关系,便自己来找的小人,他的意思是想跟漕帮一起把控黑市。”
庞雨轻轻叹口气,水营这帮人真没一个像当兵的,任大浪与其说是个兵痞,不如说更像个有营兵身份的黑社会。
“你先拟个章程,漕帮要壮大的方向是对的,不能光顾着码头那点地方,但往城里走,难免与衙门有过节,要把握好分寸。
咱们都是衙门出来的,有一条你得记住,可以抢青皮喇唬的,但衙门的好处不能短少。
除了府城之外,安庆境内其他有利地方,漕帮能发展的也发展一些,本官对安庆的情形了解太少,桐城那边尚好,西边这个方向则消息贫乏,出来打仗没有丝毫底气。
是以除了望江之外,不在江边的宿松三县,漕帮要能立足,给本官提供消息。”
江帆听了才知道此行的目的,这似乎与漕帮最初的目标有些不同,但庞雨既然下了令,他只能想法子,但宿松这三个县都没有城墙,流寇一旦过来就容易没命,安排谁来是个问题。
“西北方的危险确实比桐城大,宿松三县没有城池,地方遭灾之后贫瘠难以驻军,西面门户洞开,流寇过来一路畅通,是安庆陆防的重大漏洞。”
庞雨骑在马上,眼睛看着旁边的皖河水流,有些出神的道,“但我是守备官,难防就想办法防住,不能干等着流寇上门,否则愧对安庆百姓。”
话说到这样,江帆只能低头道,“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做到。”
庞雨收回眼神,看向江帆笑笑道,“本官让漕帮做事,自然也会给你支持,宿松三县不能驻军,但有一个更要紧的地方可以,本官已经先向史道台呈请,只等张都爷那边点头,在那里驻军一支,安庆西面形势将大为改观,你可猜到是何处。”
江帆立刻在脑中急转,希望想到庞雨说的那个地方。
以他对庞雨的了解,这个年轻上级跟一般的官吏有些不同,他特别希望下属有能力,能领会他的意图和计划,有时候下属意见正确的时候,庞雨会放弃自己原本计划,所以江帆竭力要想猜出那个地方,获得庞雨进一步的器重。
但他对西面并不熟悉,正在焦虑时,前方几匹哨马飞快的跑来,庞雨的注意力都转了过去,江帆偷空看了一眼,领头的是杨学诗。
杨学诗勒马停下,就在马上对庞雨大声道,“报大人知道,前方二十里无流寇踪迹,今日驻地勘察完毕,标注水草完毕,另经预扎营地往五条道路发出前哨,每队五人,明日午前可回报五十里敌情。”
庞雨点点头,骑队比上一次有了进步,不光是行动的熟悉程度,还有信心上,自从北峡关之战稀里糊涂赢了,哨骑现在也敢前出五十里侦查,庞雨的战场视野得到极大的增强,但与庞雨的期望还远远不够。
此次流寇入侵的消息是宿松县衙传来的,但之后就没有进一步消息,官道上逃难的百姓莫衷一是,各种版本的传言。
庞雨只能依靠战场侦察,而哨骑至今没有查到流寇的确切行踪,更没有查清流寇的规模。
庞雨策马继续走着,示意杨学诗一起走,等到杨学诗跟上来之后道,“以后你专心管理骑队,首要的目标,不是打击流寇马兵,是强化战场侦察能力。
本官不想又像北峡关一样,对三里之外的流寇情形都一无所知。”
“属下明白了。”
杨学诗低头应了一声,他也看出庞雨对中军骑队的不满意,以前还可以推脱是马不好,北峡关之后缴获了一百七十匹,大部分分配给了中军骑队,要是没有大的效果,就不好交代了。
庞雨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的开口道,“事情一步一步来,本官不是不讲情理,但军队打仗每次都要死人,你骑队侦察得清楚些,步队就少死人,该抓紧的一定要抓紧,新的哨骑操练得如何了?”
“回大人话,马是都配齐了,就是骑手还差些,年初把附近的递夫招募了不少,如今没有那许多骑马熟的。”
庞雨皱着眉头,南直隶的军事传统丢弃已久,只要涉及军队的方面,基本都很缺乏,短期要建立专业军队还真是不容易。
“那些做头口营生的,平日也要骑马,能不能招来用。”
“大人明鉴,做头口生意的大多都是驮马,骑马也最多是慢步,与驿卒和递夫用马之法大有不同。”
此时郭奉友过来请示,已到十里路程,应停下会干粮,庞雨同意后,中军发出便令炮,各局旗号回应后全军就地歇息。
庞雨就势跳下马来,对杨学诗招招手,“过来跟本官讲讲马。”
杨学诗赶紧下马过来,站到庞雨那匹马面前,“大人请看你的坐骑,从头脸这边看过去,身形瘦高,马身短马蹄长,而驮马体型宽大,马身长马蹄短。”
待庞雨看过,杨学诗又转到侧面,“大人请看侧面,战马从旁边看,马腹靠近前蹄部分壮,后腹有收束。
大人再看前面拖炮的那几匹马,后腹肥大,体型粗壮敦实,是跑不快的。”
庞雨两面看了,确实如杨学诗说的,跟他以前看的那些劣马差别不小,总体看来,战马是瘦高身形,重心更偏高,理论上奔跑确实要更快,看起来也更优美。
而拖着薄钰那门铜炮的四匹马,则重心更低且明显靠后,光外形看起来就跑不快。
“这种体型是否便一定能跑?”
“还要看马的牙口,确定年岁大小,小人以前在驿站知道,马一辈子跑得快的年份,也就是两三年,若是大人说最好的马当战马,那三四年是要换一拨的。
另外要看马跑起来前后蹄印间距,若是后蹄印能落在前蹄之前,那便是上马,大人你的这坐骑,跑起来能落在之前两三寸,已是南边难得见的好马。”
庞雨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匹马,是从北峡关俘获里挑选的,基本应该是那一批最好的。
这批马回来之后,杨学诗一一挑选过,也不全是好马,但都照料得十分不错,杨学诗说比县衙和驿站用心,庞雨对此也有些惊讶,流寇在流动中还能花那么多精力照料马匹,县衙那些马夫真该好好学学这专业精神。
“那你再说如何用马,比如你们驿卒怎生走的,咱们骑队行军又怎生走。”
杨学诗以前就是驿卒,他对此倒颇为清楚,马上就回道,“驿站大多是三百里加急,小人一般跑五十里,到前站交割戳章,拿到回历便往回走,往返百里。
五十里按说可以不惜马力,但马的饲料银子以前都是驿卒自个出的,咱得省着马力用,一般每个时辰走三十里至三十五里,看天气不定,一般慢步七八成,快步两三成。
咱们这骑队嘛跟驿站还是不同,传驿只跑一站,骑队不知要走多久,是以肯定不能照着驿卒那般跑,眼下还是各走各的,大致每个时辰二十多里。”
庞雨默记了一下,驿卒是一个人跑,本来就讲求速度,而且距离确定,自然比骑队要快,如果是大队骑兵行动,速度可能还会更慢,但庞雨自己也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他能确定一点,就是无论长途还是短途,骑兵的机动能力都远胜步兵。
所以不管多难,骑兵都必须扩大。
此时会干粮的时间结束,全军继续前进,前面十里就是今日扎营地,杨学诗需要先行赶到,庞雨派出中军几个骑兵同行,安排扎营事宜,几人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江帆又骑马赶上来,跟在庞雨侧后。
庞雨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可想到日后在西面驻军地是何处?”
江帆颔首低声道,“属下想到了。”
===第二百零九章 石牌===
庞雨站在石牌口的皖水河岸,面前是一个码头,水边还有几艘粮船和客船,鲶鱼头渡口上不时有渡船往来,岸上店铺林立,规模远远超过一般的小镇,给人一种下枞阳镇的感觉,只是规模稍小一些。
军队正在通过石牌市的街道,市面上很是冷清,商铺大多已经关闭,有几个铺门已经破了,还有人在那里进出搬东西,见到军队过来连忙跑了。
周围有许多百姓围观,大多都带着行李,应是附近逃难的人,因为这里是交通枢纽,往府城跑的大多都要经过这里。
石牌市是今日的扎营地,守备营队列整齐的穿过街道,哨骑选择的营地在镇外靠近麻塘湖的位置,原本可以从镇外绕行,但庞雨特意让军队从镇内通过,尤其是这个鲶鱼渡。
出乎庞雨的意料,守备营受到了热情欢呼,完全不像以前对官兵那样落荒而逃。
虽然群众热情,但郭奉友反而更紧张,带着亲兵在旁边戒备,壮班的老人都经历过桐城守卫战,知道流寇谍探先行的战法,一点不敢大意,眼睛不停的在人群中扫视。
庞雨悠闲的在江岸上走动,指指渡口对江帆道,“你颇有眼光,我选的驻军地正是石牌口。”
江帆连忙谦虚两句,拿捏陈仕辅的时候,从此地经过了两次,正好又在此次行军的道路上,所以也猜到了这个地方。
此时的石牌市属于集市,又称石牌口,就是后来的石牌镇,地处安庆全境的中心位置,潜水、长水与皖水交汇后流经此处,周围土地肥沃,是安庆粮食产区。
从庞雨面前的鲶鱼头渡口渡江往北,是往宿松的道路,往西则分别有三条路通往宿松等地。
由于控扼水陆交通,与明代很多依托渡口和桥梁的集市一样,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这样一个商业市镇。
年初流寇经过的道路,是沿着桐城、潜山、太湖、宿松的官道,石牌市不在其行军方向上,所以躲过了一劫,此次虽有流寇消息,但因正值秋粮收购高峰,仍有不少粮船停靠,大多数船头上坐着持斧的船工,一副随时准备砍断缆绳的模样。
一部分商铺仍在开业,江岸上两个生意人在谈价,庞雨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得是一个粮商在压坐商的价。
只听一人说道,“实话跟杨掌柜你说,我现在不需要粮食,安庆那边仓里都存满了。
你若是非要卖给在下,现在是什么时节,流寇说话就到,在下要留着等上货,那是拿了命来等,这船上几个船工,不得也要个搏命的工钱,一钱五分每石已经是公道价,在下拿着货也不好办啊。”
那杨掌柜应当就是岸上粮店的坐商,听了满脸的为难,他收货大概是接近五钱,现在生生要亏掉一半。
那行商瞟了瞟杨掌柜,哎了一声道,“那罢了,在下是个胆小惜命的人,怕被流寇剐了肉去,这就要走了。
劝告杨兄一句,钱货都是身外物,不要拼命守着这铺子,眼下码头没有几艘船了,届时流寇一到,杨兄你不要为点粮货,把命都搭进去,货不卖给在下不要紧,你跟这我这船一并回了安庆,府城有那棍神守着,不惧流寇。
在下也是记着这些年往来的交情,杨兄还是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赶紧上船保个平安,在下真是一片好心。”
杨掌柜在原地焦急的跺脚,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人摆摆手就转身要上船,杨掌柜连忙拉住他,低声的请他再让些。
庞雨听了棍神有点好笑,更对这行商有点兴趣,连流寇都能拿来做筹码,那粮商倒也是黑得彻底,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坐商还没走的理由,必定货物搬不走,一旦坐商逃命,那还不用等流寇到来,逃难的这些百姓就能先吧粮食打劫一空,那边破了的几个铺门就是现成的例子,自然一分银子都卖不到。
而粮商有船,能把粮食运走的同时,结算成便携的银子给那坐商,这样坐商多少能拿回些成本,还能跟着粮船一起去安庆,再不用冒险,但二钱一石确实太黑,不由多看了那粮商两眼,竟然是个外表温尔雅的年轻人,要不是刚才那一出,还以为是哪个诗书世家的公子。
不过庞雨认为坐商妥协的可能更大,因为可选项不多,他若留下来,就要忍受对流寇的恐惧,周围很多商铺都跑了,路上都是逃难的人,他的恐惧应该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
果然过了没多久,那年轻人对着船上招手,几个船工下船来开始搬运货物。
江帆没有注意去听,在四周看了一番之后道,“属下能猜到此处,是因水陆交汇,还有便是盛唐渡那里有不少这边来的粮船,知道石牌口粮食又多又便宜。”
庞雨不再看那两人,听了点头道,“两地驻军不便管理,但安庆府城在全境之东南角,若全数驻军于府城,防线重心严重偏向东侧,则救援桐城易,救援宿松四县难,若要安庆防线恢复均衡,必须在西侧驻军。
但如此又有一为难处,安庆军力不过两千,流寇动辄数万,分散驻军则我分而敌专。
因此驻军地必须能有效控扼安庆西部道路,距离宿松等地当在两日路程之内,遏制敌进军道路,防止破坏产粮区,同时不能离府城太远,以便互相支援;其次粮食供应无虞,不许增加额外的后勤负担;再次要便于防御。
这三个条件,石牌口刚好都能满足。”
注1庞雨在江南走了一趟,对明代大江沿线的商业分工有初步的了解,总体而言上游输出的货物主要是粮豆,为江南地区供应粮食,而江南地区主要提供手工业、纺织业等附加值高的产品,土地多种植经济作物,再通过长江和运河行销全国,整个长江沿线是一个完整的经济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