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就是军官对庞雨的畏惧感快速增加。
“各位身为军官,行军演练途中,应严格遵守军律和操典,管束所属营伍,随时约束清伍,不得走失一人,军士不得与地方百姓往来,一应对外事宜由亲兵队承担。
同时认真记录演练中各项不足,待回营之时总结备查,届时由各队百总在全营军官会上当众宣读。”
前面五个百总的表情都微微一变,庞雨不问可知,比起训练来,手下这群泥腿子大老粗更不愿意动脑袋。
当下也不管他们,庞雨将令签逐一交付五名百总,等他们下台之后,只剩下一个周二,周二单独站在台上有些难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庞雨见状温和的问道,“周百总此次未能参与演练,是否有些不解。”
周二躬身道,“报大人知道,确实有些不解其他五局都有,唯独属下的第四局不能去,不知是不是属下哪里做得不妥。”
庞雨笑笑道,“第四局一向训练勤勉,本官对周百总是满意的,这次留下第四局,是因码头动乱方平,必须留下一支人马震慑城中各人,本官想来想去,周二你敢冲敢打,留下来最为合适。
以后出战之时,营中也是要有人守的,所以与你想的恰恰相反,是因你所部训练精良,才将你部留下。”
周二缓了一口气,脸色也好看了很多,他恭敬的道,“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管好营伍,码头一定不会有事。”
安抚好了留守的人,庞雨下了将台,按中军亲兵的指引在营门上马石处骑上马背,照样向哨兵交验令签。
各部交验令签完毕,庞雨一声令下,将旗竖起后前倾,全军长矛上肩陆续出营。
全军身着明军的红色胖袄,庞雨在马上前后查看,全营队列整肃,这几月的训练在纪律性上颇有成效。
外边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这个新的守备营跟以前的丘八有些不同,平日管得很严,每日在校场上打来打去,很少看到零散出门的士兵,就是每日往来校场和营房时要绕城半圈,百姓渐渐也不害怕了,常有人在周围看热闹。
今天早上校场里面又敲鼓又点炮,大家都觉得肯定有稀奇事看,人比往日还要多一些。
今日所有士兵都有武器,队列上长矛林立,更有一股威武。
校场虽然在枞阳门外,但附近也有不少自然形成的街道,亲兵队按往常回营惯例控制路口,禁绝行人和牲畜。
近六百人的队列通过街区,从城北汇入官道,行军变得轻松了一些。
何仙崖就跟在庞雨身边,还有焦国柞也随在中军。
何仙崖以前看过壮班,守城时候也见过城墙上的社兵,但从未见过军队行军,他骑马置身于红色的人流之中,眼前全是晃动起伏的长矛,心中突然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时说不明白。
官道上走了不足一刻钟,前面队列有些骚乱,还传来一些叫骂声,有几个骑马的亲兵往那边赶去,庞雨吩咐一声,焦国柞有些不情愿的往前面赶去,整个队列维持着原来的速度。
再走得片刻后,何仙崖看到了出事的地方,一架骡车倒在路边,骡子已经死了,身下满是鲜血,一个老头在和旗总争执,郭奉友带着几个亲兵接替了旗总,开始和那老头交涉。
焦国柞下了马,突然上去一个耳光,那老头大声叫骂,竟然要和焦国柞扭打,几个亲兵连忙拉开。
郭奉友过来向庞雨汇报道,“那蠢骡惊了冲撞队列,被军士杀了,老头非说是咱们惊的,让咱们赔钱。”
庞雨温和的道,“让亲兵和书办处置,不要耽搁行军。”
何仙崖经过时,焦国柞仍在路边和那老头大声对骂。
过得片刻后,何仙崖偏头看看庞雨问道,“二哥为何只让亲兵队跟外边百姓打交道,让各局自己处置,中军岂不轻松一些。”
庞雨摇头道,“营兵要少和外边打交道,越少越好。”
何仙崖愕然道,“咱们以前壮班常常出门,二哥为何要改了。”
“壮班毕竟是衙役,现在是军队。”
庞雨回头看了一眼焦国柞,随口回道,“越封闭的状态下,人会对教授给他们的东西更服从,特别是身处群体之中。
你看现在的营伍比以前如何?”
“二哥这守备营”何仙崖想了一下接道,“肯定比潘可大的强。”
庞雨失笑道,“我不想跟潘可大比,战场上没有榜眼,只有一个状元。
潘可大连流寇都打不过。
咱们的敌人是流寇,就要跟最强的流寇比,你见过八贼和扫地王的人马,觉得咱们是否比得过。”
“那也是二哥的强。”
何仙崖又看了一眼队列,讨好的说道,“听二哥说今日就要走到练潭,那是六十里地,流寇骑马一日也不过如此。”
庞雨摇头道,“不能小看敌人,我这几日在看阮劲查探回来的记录,流寇马兵前锋在奔袭之时,能达到百里以上,且到达便可突袭城门。
他们正月十五攻克凤阳,烧掠三日后拔营,十八日或十九日从红心驿、定远县南下,二十日已至庐州府店埠镇,路程两百五十余里,速度远超我们以前所计算的五六十里,几乎都是骑兵。
但到桐城的流寇中,却有大批的步行流民,他们的速度绝达不到六十里。
咱们要对付的流寇其实有两种形态,其一是轻装骑兵,胜在迅捷彪悍难以追击,但只能偷袭不能攻坚;其二是轻骑兵携裹大批轻装步行杂兵,胜在人多势众、步骑混合,攻坚能力和战力更强,但速度低下,流寇总是在两种形态之间变化。”
何仙崖皱眉想了片刻道,“二哥说这两种形态变化,是流寇随意为之,还是有迹可循。”
“流寇从河南入南直隶突袭之时,只有骑兵在前,流民携裹都在之后行军,分兵攻击太和的流寇,便尽数骑马,攻击寿州、颍州的前锋都是马兵。
流寇马兵破凤阳后,在附近停留三日,应是等候步行众寇。
之后骑兵再次单独脱离,快速攻击庐州、庐江、巢县,然后在桐城汇合,此时又变成步骑混合。
总结起来看,他们在攻城的间隙,便可等候后队步行众寇,然后再次分离,如此反复,保持短期袭击的突然性,又不与步寇远离。”
何仙崖前后看了那些营兵,“那咱们如何对付他们,是要胜过他们速度,还是胜过他们战力?”
===第一百七十七章 质押===
“咱们目标不是击败流寇,那太高估了这几百人的守备营,我只是要将安庆的防卫能力超过周围的地区。”
“二哥的意思是让流寇知难而退。”“当有狼追来时,我不必跑得过狼,只要跑得过一个人便可。”庞雨指指周围的地形,“安庆北山南河,西边是湖广,东边是庐州府,流寇总是有路可去。桐城审问俘虏可知,流寇的精锐马兵都有厮养,除了奔波之外,日子跟个老爷一样,流寇能战的也是这群人。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都能获得物资,何苦要冒险与强兵拼命。只要守备营能
给与其前锋痛击,便可能让流寇后队转向其他地区,如此用最小的代价让安庆得保,争取壮大的时间。”
“那二哥仍是要攻击流寇的轻骑前锋。可流寇都是马兵,咱们这些步兵一冲就完了。”“桐城附近都是丘陵,官道周边布满水田塘湖,至少那些骑兵能跑的地方不多,咱们那长矛兵挡不挡得住马,我还真不敢确定。”庞雨有点想抓抓脑袋,不过随即想起自己
是个将官,赶紧压下这个念头。
当日见到的流寇骑兵漫山遍野,但毕竟不能撞上城墙来,守在城墙上是有一定安全感的,若是野外遇到骑兵怎么打法,庞雨还没有一点底气。
何仙崖出主意道,“再弄些刀车什么的挡住官道,应该能挡住马,如此能守着安庆平安,也是二哥的大善心。”“这个打法只能守得安庆一时,若是周围府县被反复破坏,流寇就无法再获得足够补给,到时还是这数百兵马的话,必定挡不住他们。”庞雨叹口气,“我们缺兵,实际缺的
是银子,去桐城不光是演练,也要看看有没有银子出处。”
……
两日后的南郊旷野上,六百名士兵列队完毕,五个百总局排成了一个三排的红色战阵,在午后的阳光下严整肃立。
桐城南城墙上人头涌动,每个垛口上都挤了几个脑袋,城外也围聚着许多百姓。虽然城外的断壁残垣还在,但多了不少的生气。与安庆那些只是看热闹的百姓不同,桐城居民给这支小小的军队报以热烈的欢呼,除了安庆守备营,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在桐城得到这种待遇,因为里面多半的军官和士
兵都是桐城子弟,曾经与桐城官民并肩奋战。所以守备营列阵时候的一阵小混乱,也被他们自动忽略了。
杨尔铭等县衙官员也在南薰门的城楼观阵,一众官吏见到庞雨比以前还要亲切。杨尔铭受到周围热烈气氛的感染,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庞将军去了安庆两三月,军阵更见威武,实乃安庆百姓之福。”
庞雨赶紧谦虚道,“还是壮班在桐城打下的底子,没有大人当初的支持,便没有眼前的守备营。”杨尔铭脸上少年的笑容更见灿烂,连连摆了摆手,“庞将军刚走之时,桐城人心惶惶,都说没有了庞班头,桐城一定守不住,但凡有些家财的,便要往安庆去。这次庞将军
带兵演练,城中听闻此事之后,昨日便满城欢腾,也是解了本官的困了,只是…”
杨尔铭欲言又止,旁边的周县丞见状连忙让其他人退开一些。
庞雨看着杨尔铭道,“大人有话但讲无妨。”
“只是庞将军稍作停留又要返回安庆,城中人心还是难安。”杨尔铭叹口气,“流寇来了数日,恢复却不知要多少年。不知他们下次果真还来,桐城又能否守住。”“当不得大人的将军之称,以在下看来,大人甚得民心,桐城百姓历经战阵,定能众志成城,任谁也破不了桐城。更何况如今在下在安庆。这一营兵马就是桐城的后劲,在
下会在桐城各门放榜,告知全城百姓,若是有流寇围城,安庆守备营一定会救援桐城。此次行军演练,其实便是对救援桐城的预演。”
杨尔铭和周县丞听了精神都是一振,庞雨在平乱和守城战中战绩彪炳,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神奇传闻,城中百姓对他建立了强烈的信任和依赖感。当时庞雨升任安庆守备,不但桐城百姓,连杨尔铭和周县丞都颇为惊慌,他们担心一旦流寇重临,桐城会被攻陷屠城。这种惊慌情绪在一直持续存在,直到守备营到来才
得到释放。现在庞雨说一定会救援桐城,无疑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毕竟安庆离桐城也只有一百余里。
周县丞插话进来道,“庞将军说的可是真的。”庞雨点点头,“岂敢欺骗周大人,军中无戏言。从在下收集的消息看,流寇马兵和步兵之间的间隔在三日行程左右,所以在下这次所演练的,是流寇以轻骑突袭桐城,假定咱们在庐江或舒城获得警讯,快马传递到安庆需要两日时间,此时流寇刚好到达桐城,咱们即刻从安庆行军,如同本次演练一样,可以行军两日到达挂车河,在第三日就
攻击轻骑状态的流寇。他们经两日攻城未破,人马皆疲惫,后队的步行杂兵尚未赶到,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是击败他们最佳的时机。”
周县丞愣了一会才道,“原来将军这个行军演练,有这许多的道理。”
杨尔铭认真想了一下庞雨的话才道,“原来庞将军打仗是如此筹划,难怪能两立大功,本官心中踏实了许多。还需要桐城做些什么,将军但讲无妨。”
“首要便是稳守城池,你们守得越稳,流寇就越疲惫。其二便是尽量更早获得确切的情报,情报越早越准确,在下的准备就越完备。”庞雨说完观察了一下杨尔铭,然后接着道,“其他粮草器械之类,大人上次便准备得甚为妥当,应当对自己和桐城百姓有信心。方才说这两点若能做到,咱们不但能守住桐
城县治,还要击退流寇保住桐城县境,所以这直接负责守城和情报的人尤其重要。”
杨尔铭点点头,“本官已将壮班快班满编,班头一直未有任命,正好庞将军对壮班快班的老人最为熟悉,不知能否推荐一二。”
庞雨顺着杆道,“阮劲此人敢于任事,心细胆大,又曾前往庐州府各地查探流寇情形,可当得此重任。在下大胆举荐阮劲。”
杨尔铭没有任何犹豫,“本官也是如此想的,早就觉得阮劲此人可当大任,那壮班快班都由他一人管了。”两人几句话就完成了交易,这对双方都是有利之事,庞雨让心腹得到了两班班头的任命,能维持对桐城的影响力。对杨尔铭来说,得到庞雨救援的保证,任命阮劲并不是
什么损失,如此能维持与安庆军事力量的紧密联系,对作战救援本身也是有利的。周县丞微笑着没有说什么,心里实际还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原本打算在两个班头里面安排一个自己人,人选也定了。但随着时间过去,情况越来越清晰,各处破城后的
惨状四下传播,被追问逮拿的官员数不胜数。
对于他们这样的官员来说,守城既是保官也是保命,庞雨的支持对桐城就十分要紧,别说让阮劲兼任,此时庞雨就算说让条狗来当班头,周县丞也会一口答应。
此时城外一声炮响,军阵开始往前移动,随后一声喇叭,军士齐声嘶喊声震四野。阵前长矛齐齐放平,在鼓点中演练刺杀,上万围观的百姓又齐声叫好。城楼上众人也都在围观,这个位置是最好的观察点,庞雨稍稍看了一下,阵列比平时要乱些,刺杀动作也不如平时干净。大概是围观的人多了,让士兵有点紧张,光是有
人看着就能影响士兵,真正面对千万敌军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但这也是演练的目的,就是尽量让士兵熟悉战争中可能遇到的情况,多少能减少一些失误。
庞雨偏头看看杨尔铭,仔细打量一下之后凑过去低声道,“大人又长高了不少。”
杨尔铭听了也凑过来低声道,“我按着你说的,多吃多晒太阳,果真是有用。”
“大人有否加一点跑步。”
杨尔铭左右看看道,“没有合适的地方,也就是在后衙走几圈,要是去城墙跑步,让下人看到笑话。”
庞雨低笑两声道,“大人这身份倒确实不便,可以换做跳绳,也是一样的有用。”
“跳绳也有用?”杨尔铭点点头,“那明日叫人买一根回来。”
“那大人只能关在房中跳,更不能让下人看见了。”
两人互相看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庞雨笑着的同时,眼角看到唐为民在后边朝自己张望,等杨尔铭转回去观阵的时候,也朝唐为民打了个眼色。
……
等到庞雨和唐为民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时分,唐为民拿了拜帖和礼品,到了他送给庞雨的小院门外求见,门口的哨兵立即通报了进去。今日庞雨就住在家中,守备营则住到了叶家老宅,庞雨根据与杨尔铭的协议,在六门张贴布告,公告会在流寇围城时救援桐城,所以庞雨又临时改变了计划,让守备营在
桐城驻扎两日,训练城中调度行军和城墙防御,让军队熟悉桐城的情况。城中百姓对这支放大版的壮班可谓极度拥戴,庞雨在桐城的人气再度攀上顶峰,不但县衙待他如上宾,城中一些士绅也设宴款待,直到第二日的晚饭,才腾出时间单独和
唐为民见面。
此时刚敲了更鼓,街上行人稀少,唐为民此时过来,也免去人多眼杂。别人怕宵禁,他这个财政局长自然不怕,没有哪个巡街的更夫衙役敢问他话。
“庞大人啊。”
唐为民进门就要下跪,庞雨连忙扶住他,“唐兄使不得,你我兄弟讲究这些就见外了。”
“难得庞大人不忘贫贱之交,去年此时,庞兄弟得因缘开窍,恍如昨日啊,想来是天要保我桐城生民。你我因此结缘相知,该当也是天意。”
“能与唐兄相识,是小弟的福分才对,仍叫我庞兄弟便可,不可生分了。”庞雨两人客气完毕,让那个笨手笨脚的丫鬟收了礼品,庞雨便请了唐为民进了外厅,这外厅就在水池边,就是用于接待客人的,以前的主人比较小资,厅堂虽小却颇为雅
致。里面刚好摆下一张方桌,已经备好酒菜。庞雨端起酒杯先敬唐为民,要喝的时候才发现杯沿有个缺口,心中骂了那丫鬟一句,还好是自己拿到破杯子,不然唐为民还以为自己是故意要给下马威,当下闷不做声,
把杯沿转了半圈一口喝了。三轮过后,唐为民放下杯子看着庞雨道,“前几日阮劲回来,说庞兄弟清扫盛唐渡青皮喇唬,一举掌控渡口,做得干净利落,唐某赞叹不已,当日高兴也喝了几杯,未想这
么快又能与大人把酒言欢。”
庞雨哈哈笑了两声道,“跟唐兄不说假话,所谓廓清江徒之类,只是公家的说辞,兄弟到哪里都要找生财的路子,码头就是拿来赚钱的。”“庞兄弟还是快人快语,我辈该求财时便求财,此事人伦之常,何用避讳。”唐为民笑道,“当日阮劲还带了庞兄弟的信来,说有事与在下商量,今日特意赶来,听庞兄弟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