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应举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庞小友府前打伤了数十旧卒,老夫已将此事按下,但衙门中对此颇有微词。日后若还有与民间纠葛,最好经由怀宁县衙处置。”庞雨恭敬的道,“谢过大人照拂,当日门前皆是清退之旧卒,这些人充占军额,无丝毫战力可言,由得他们滥竽充数,乃是拿安庆官民性命作儿戏,是以下官严厉清退。当
日之前,他们已来了数次,下官找过怀宁县衙,若是有用也不会出此下策,下官定会将此事平息,以免打扰大人。”
“庞小友的才能,本官是信的。”皮应举点点头道,“但地方上,总是安静为要,没有事便是好事。”
“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但今日确实有要紧事,刚得到些头绪,想先跟大人禀报。”
皮应举嗯了一声。
庞雨抬头观察一下道,“下官的眼线上报,盛唐码头漕帮之中,有罗教教徒密谋起事,更有白莲教徒参与,情形颇为紧急。”
皮应举的眉头稍稍一动,他转头看向庞雨,“河面上讨生活的人里,罗教信众不少,尚未听说何处起事,庞小友这消息来得可是确实?”
庞雨听皮应举的口气,没有丝毫惊慌,显然是没有相信。“下官也只是刚得到些头绪,但盛唐码头乃怀宁要地,在下想着,咱们安庆每年过境停泊船只巨万,码头沿岸商货云集,多少百姓衣食之源,此处原本是个生钱地,万不可
被一伙罗教教徒乱了这宝地,到时误了百姓生计,是以一得了消息便忙着禀报大人。”
听到生钱地几个字,皮应举又嗯了一声,稍稍闭眼想了片刻道,“果真是个生钱地?”“大人明鉴,此处原本是个好口岸,但以前有些士绅串通漕帮、牙行,把控码头生意,只顾自己捞好处,多少商旅望而却步,百姓的好处都丢在了暗里,便如此也罢了。如今流氛蔓延,漕帮、牙行想要自己把控码头交易,甚至造反作乱,便不可等闲视之。但不是漕帮牙行都是坏人,只要拿了其中有些野心之徒,把码头好生经营,安庆这宝
地能给百姓比往年翻倍的好处,更能造福于民。”庞雨说完恭敬的看着皮应举,以前这码头上的好处,都是通过牙行、商铺进入衙门和士绅大族,任何一方都是不可能全拿到自己包里,皮应举肯定也是有分成的,现在士
绅的势力消退,利益必须重新分配,他给皮应举的好处,就是以前的一倍,以此换取皮应举的支持。
安庆码头毕竟是衙门管的地盘,庞雨一个军官要控制码头,只能是和官府合作一条路。皮应举神色微微变化,沉吟片刻后道,“沿江各口岸皆有罗教徒众,独独安庆起事颇为突兀,本官想起年前之时,便有流寇预先入桐城潜伏,会不会是那些漕帮、牙行之中
有人想勾连流寇为内应。”庞雨眼睛一转,皮应举是地方主官,如果有人想要在此起事,就是乱子出在他的地盘,显得他无能,报上去让上官潜意识里觉得是安庆有问题,如果是抓了流寇的探子,
则是大功一件,反而显得皮应举守土有方。
“皮大人一句话点醒了下官。”庞雨恭敬的道,“下官此时仔细想来,那线索中确有此种端倪。幸而被大人识破,下官马上继续追查,待漕粮发出之时,应当可一网成擒。”“庞守备在安庆第一次办事,定要师出有名,首尾都要收得干净。”皮应举颇有深意的看了庞雨一眼,庞雨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这算是两人第一次直接合作,如果做得好
了,以后在安庆才有互信的基础。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周密安排。”
庞雨此时也放下心来,在没有动乱的时候,地方上动用军队是十分敏感的事情,一不小心就要被弹劾。如果要调动守备营对付地方势力,必须有官府的背书。现在有了皮应举的支持,在主官这条线就打通了,剩下的佐贰官这条线路,则有分管江防的陈仕辅掩护,他能有很
大的行动空间。
此时道路已经清开,皮应举抬头看了一眼,抬步往轿子走去,庞雨连忙跟随。
刚走了两步,便看到陈仕辅站在前方,他客气的对皮应举拱手道,“这位是不是年少有为的新任守备庞将军。”
皮应举看到陈仕辅,想起方才说的事,还绕不过这个佐贰官,便停下对庞雨道,“这位是本府通判陈大人,日后这漕运、江防,二位要和衷共济。”
皮应举给庞雨打了个眼色,暗示他要交接好陈仕辅。庞雨连忙行礼,对陈仕辅客气的道,“下官安庆守备庞雨,见过陈大人,请庞大人放心,以后一定与陈大人和衷共济。”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码头===
崇祯八年六月十三日,大江边的安庆已入酷暑,城内闷热非常,许多人家在庭院中架起凉板,宁愿忍受着蚊虫叮咬,也要露天而睡。
盛唐渡口上河风吹动,连风也带着热气。
沿街的门市都没开门,这里毕竟是城外,往来的船只停泊于此,许多行客就住于船上,夜间江徒抢盗之后驾船逃离的事情多有发生,所以商家都关门闭户。
但一户粮店却铺门大开,门口甚至还挂起了灯笼,灯火映照着粮店的上“罗记米行”的招牌。
门外有五六人坐着竹凳,靠门处摆放着些棍棒腰刀,靠江的街沿却有两张凉椅各坐一人,右边一人衣衫整齐,左边的大汉则打着个赤膊,他满身都是汗水,反射着灯笼光线油亮亮的。
大汉举起一杆烟筒吧唧吧唧的抽了两口,烟锅里面的烟丝明亮的闪动了两下,很快又黯淡下去。
大汉把烟锅在椅子腿上敲了两下,缓缓开口道,“刘掌柜本是开赌档的,咱们安庆这米市不小,但各家也是小本生意,每年赚的银子跟赌档比不得,不知怎地让刘掌柜有了兴致。”
衣衫整齐的人转头过来,灯笼光照上他的脸,正是城中百顺堂的掌柜刘若谷。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流下的汗水,笑了笑道,“那罗掌柜在城中也有赌档,为何还要当这码头米行的船埠头。”
赤膊大汉把烟筒递给旁边的一个手下,接过一把蒲扇扇动起来,“这是老东家留下的家当,不想要也得帮忙照看着。
再说这安庆的做米的牙行,无论官牙私牙,都指望着咱罗家的照拂,多少年的交情,总也不好丢下不管。”
“罗家去了南京,还怎能照拂各位牙行。”
“去了南京也还是罗家。”
赤膊大汉冷冷的看向刘若谷,“世家大族便是世家大族,不是随便砍几个脑袋谋了武官的人能比的。”
刘若谷淡淡道,“那罗掌柜是不打算考虑在下东家的提议了。”
赤膊大汉嗤笑一声,“各家做米市的的船埠头,都是既有牙贴又有门市,自家的东西便是自己当经纪,该缴纳的商税从无短少,码头这么多年来能如此安稳,都是罗家镇得住,如今在下也同样镇得住。
既如此,与其要让你东家一个武人把持牙行,还不如仍是罗某来把持的好。”
“罗兄说商税从无短少,在下说甚或还有多的。”
刘若谷从容的道,“朝廷定的商税三十抽一,安庆牙行十抽一,有些不止,各家船埠头抽分交由罗家,由罗家打点官府,罗掌柜要说全交给了衙门,刘某是不信的。”
赤膊大汉面带冷笑,也不反驳刘若谷。
刘若谷继续道,“罗家当这个银头时日不短,如今去了南京,难道还想占着这便宜,也难怪别人有闲话。
我东家的意思,罗家是罗家,罗掌柜是罗掌柜,只要罗掌柜与我东家合作,你还是管着各家船埠头,只让出银头的位置,里面仍给罗掌柜份子,百顺堂里面也让罗掌柜占一股。”
罗掌柜一拍大腿,“好生意,你东家做的好生意。
没了银头位置我还管着牙行,对老子有何好处,我是失心疯了不成?
罗家两代才给码头定好规矩,辛辛苦苦给衙门当这个银头,当得好好的,他一个低贱武人空口白话要拿了银头,是凭他那棍神的神通?”
罗掌柜说罢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周围几个他的帮佣也跟着站起陪笑。
刘若谷不以为意,眼前这个罗掌柜,是罗家以前的家奴,一向掌管牙行事务,罗家离开安庆的时候,他便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留在安庆。
从最近的消息看来,是他自己想掌管牙行,因为他没有往南京送过银子,只是继续拉着罗家的虎皮。
刘若谷依然客气的道,“商税没有定额,这银头不比田税的银头,要说罗家辛苦,恐怕有点言过其实。
我东家是个讲理的人,在下觉得那条款,罗掌柜还是再考虑一下,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出口伤人首发
罗掌柜收了笑,看向刘若谷冷冷道,“滚!”
刘若谷沉默片刻,对着罗掌柜拱手道,“可惜,既然罗掌柜坚拒提议,在下便告辞了,只是近日流寇谍探肆掠,罗掌柜还是不要露宿码头的好。”
他说完之后也不耽搁,转身往康济门方向去了。
“流寇谍探,他妈的吓谁呢。”
罗掌柜呸一口吐在地上,“流寇谍探来了,老子亲手抓了他们送去府衙,也不要你这狗守备来抓。”
旁边一个手下凑过来道,“掌柜你要不要回店里去,这外边怕不稳妥。”
罗掌柜骂道,“回去作甚,里面热得要死,。”
手下指指刘若谷走的方向,“掌柜你不觉得这姓刘的莫名其妙的来,被你骂一通又莫名其妙的走了,他也是当着百顺堂掌柜的人,有脸有面的,如此忍了不是古怪得紧?”
“事出古怪必有因?”
罗掌柜又呸一声,“老子在怀宁长了几十年,啥古怪没见过,活该他忍着,知府道台都不在话下,一个狗武官就敢跟老子开口。
这怀宁城里,县衙府衙都要给咱一个情面,他还敢动手不成。”
罗掌柜骂完不由有些激动,这个刘若谷是近日的红人,桐城的百顺堂开来了安庆,很快便有了名声,城中有些地位的人大多都去过,即便是不赌钱的,也要去看看热闹。
作为牙行的银头,他自然是要去的,跟刘若谷有一面之缘。
刘若谷今日也是来得突然,在今日之前罗掌柜都不知道,庞守备竟然敢打自己的主意,若是文官倒也罢了,他对一个武官如此做十分愤怒。
“掌柜…”“别劝老子,老子日日在此纳凉,他姓刘的来一下就吓回去,老子还要不要在安庆管事了。”
那手下只得住嘴,他还是不太放心,叫了其他几人去屋中搬来条凳和凉板,准备也在外边陪掌柜,而且江边也确实要凉快一些。
提了两根条凳刚出门走了两步,他便看到码头上似乎有动静,连忙留神看去,几个模糊的黑影从江边台阶位置上来,正在往这边移动,距离已经很近。
“你们做…”话音未落,几个黑影突然加速,目标正是乘凉的罗掌柜。
罗掌柜听到动静,刚转头去看,一个黑影已经猛地扑上,一道亮光在黑夜中划过。
罗掌柜多年来仗着罗家的名声横行安庆,哪里遇到过这种场景,他不及反应,一柄锋利的腰刀已刺入他腹部,又一个黑衣人上来,两人挥刀对着罗掌柜疯狂砍杀,罗掌柜应声跌倒。
惨叫声划破夜空,那手下惊呆片刻,左侧剩余的一个黑衣人已经朝举刀朝他冲来,他惊叫一声返身往店铺里逃,正好撞上里面出来查看的众人,还不等他们弄清楚情况,右侧台阶又冲出几个黑影。
几个黑衣人都蒙着脸,手中提着锋利的腰刀,只有一人拿的是短矛,他们不出一声,朝着门口的众人砍杀。
店铺众人不及拿武器,全都赤手空拳,毫无抵抗之力,门口惨叫连连鲜血飞溅,那最先发现黑衣人的手下也挨了一刀,但不是要害,他翻滚了一圈,在门旁拿到了腰刀。
门口混乱中,周围黑衣人也没留意到,他猛地站起,朝着面前一个黑衣人的身侧一刀砍去,那黑衣人嚎叫一声,转身就朝他一枪刺来,他没料到对方这么快反击,顿时被一枪刺中腹部,他往后退了一步,腹部一阵剧痛传来,慌乱中不顾一切的爬入店铺内,两个受伤的伴当也逃回来,身上满是鲜血。
那手下叫喊了一声,“你们拿刀!”
铺里就有刀剑,拿到了能有一拼之力,但那两人哪里听他的,惊叫着往楼上跑去。
两个黑衣人紧跟着追了进来,紧接着又进来一人,那手下赶紧扔了刀,惊恐的对三人道,“各位千岁饶命,饶命,小人只是个帮佣的。”
外边一个声音道,“都杀了。”
那手下听了大叫一声,奋起力气又要拿刀,几个黑衣人上来连桶几刀,直到没了气息才又往楼上去。
片刻后几人下得楼来,门口满地血污,米店里再无一个活口。
领头的黑衣人招呼一人,其他几人扶起受伤的同伙,一路滴落满地血水,朝着码头的台阶下去,登上下面等候的一艘带蓬的小船,很快离开泊位驶入了黑暗的江面。
……一片漆黑的江面上,小船随波漂流,如同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捂着,捂着。”
“伤口太大捂不住!”
“你娘的叫你们检查器械,要动手了寻不见一件。”
“白日查了六件,谁知道还有一件放去哪里。”
“都他妈别吵了!死了。”
江水哗哗的流动,众人慢慢各自松开手,瘫在船上粗重的呼吸,一时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是训练中比较凶狠灵活的士兵,提前两天被单独调出关在守备府的后进中训练,连吃饭都是送到门口,只用标枪和刀,连盾牌也不让用,只说是要去刺杀一个流寇的谍探。
白天陆续上了这艘小船,一直就留在船舱中,码头上无人注意这种小船,入夜后等到下游的灯火信号,他们才上岸行动,完成后从江上撤离。
郭奉友一把扯下脸上的恚夯嚎诖蚱屏舜系某撩疲案魑欢际窃谕┏鞘鄙惫说模彩谴笕诵诺霉娜恕!�
他呼吸停顿一下道,“今日杀的是流寇谍探,但这谍探甚为狡诈,无法拿到他证据,从此时之后,不许再向任何人说,不许再向任何人问,凡违反则军律问斩,各位是否清楚。”
其他四人各自应了,郭奉友输了一口气,“今日之后,各位都调入中军,跟在庞大人身边做事,月饷为三两五钱,此次行动有特饷各十两,由庞大人亲自发给各位。”
“谢庞大人,谢郭大人。”
银子有种神奇的魔力,众人的心情似乎从低沉中恢复了不少。
郭奉友看了一眼岸上道,“有人伤亡,咱们按第二套预案在下游上岸,给岸上打灯号。”
…“大人,目标甲已击杀。”
庞丁看了江上舞动的信号,低声对黑暗中的庞雨说道。
“调动第一、第二局、第三局,封锁漕帮住所,按名单拿人。”
庞丁答应一声,片刻后灯笼点燃,朝着东面画着圈挥动。
后面不远的姚动山低喝一声,第一局士兵跑动起来,大街上一片密集的脚步声,周围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漕帮主要是水手和挑夫,他们的住所在康济门东侧,第二局和第三局已经在其他两个方向布防,封锁所有路口,阻止那些头目逃脱。
庞雨转向左侧的江帆,“漕帮确实没有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