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没有其他水路可走了,大江上逆流而上太过缓慢,庞雨没有大宗的货物,便选择了陆路。
南京往安庆的陆路,是从江宁镇、采石驿过江,然后沿着和州、含山、巢县、庐州府、舒城、桐城这条官道回去。
庞雨行李不多,打算不完全按照官道走,在巢县就可以拐往无为州,免去往庐州府绕行一圈。
因为给张国维胡乱许诺,庞雨被迫专程在江浦上岸,查看了一下这个孤悬江北的县城,江浦城外倒是繁华不减南京,但城池小得出乎意料,城墙也不够高。
庞雨很怀疑流寇真的攻城的话,江浦到底能抵抗多久。
毕竟庐江、巢县的都是有城墙的,都没撑过三天。
连城高池深的庐州府都差点被攻克,这么一个小小江浦如果要守卫,必须要有正规军才行。
好在江浦城墙上有加固的痕迹,还有一些民夫在劳作,门口有士兵和衙役值守,显示江浦是有所预备的,这让庞雨稍稍心安。
张国维并未跟他透露南京的防御部署,庞雨不知道会有多少军队防江,也不知道有多少军队可用于机动作战。
庞雨认为在这一点上张国维不太称职,他至少应该给自己介绍一下辖区总体兵力部署和预案。
或许是出于文官的优越感,张国维保持了高深莫测的形象,但让庞雨这个属下对整体防守战略也一头雾水。
从江浦出来之后,三人租了一辆马车拉行李,第二日庞雨便开始负重行走,要赶路投店的时候才坐在车上。
今日已经走到了和州,跟第一天相比,庞雨的体力有些下降,但今日路程已经达到了五十里。
庞雨停下摸出一个葫芦,往口中灌了一些水,跟着的郭奉友看着状态还好些。
这郭奉友春节时还受了伤,虽然不是要害,但当时也失了不少的血。
只隔了三个月就行远足,庞雨当日在云际寺被伤了肩膀,都养了四个月才好,显然郭奉友的恢复能力更强,这种身体素质让庞雨颇有些羡慕。
庞雨没有让他负重,但郭奉友坚持拿了一根长竹竿,他方才喝过水,此时把竹竿撑在地上,摸出一块干粮吃起来。
郭奉友看着庞雨问道,“大人你为何要带这些东西?
照如此走法,和州到桐城还有三百多里地,至少还有七八日才能到,别把大人累着。”
庞雨摸出一块沙壅塞在嘴里,嚼了几口之后含糊的道,“比坐船快,反正也只能坐马车,我便试试负重行军的速度。”
“这竹竿是当作长枪否?”
庞雨点点头,“便是长枪,兵书上都是长枪为首,枪是一定要用到的。”
“还是小人背那包东西吧,就算以后大人带兵了,也不会自己背一堆东西行军的。”
“我是要体会士兵的感觉,这次正好是个机会,测试一下步兵持续行军能力,才能设定以后的标准,装备和负重都要根据标准设定,若是你帮我背,便试不到难度了,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做才能设身处地。”
他说着反手拍拍身后的背囊,“这包里面的砖有三十斤,有点硌背,晚上到投店的地方,你找几块布把贴背的地方加厚一些。”
郭奉友忙道,“小人记下了。”
庞雨揉揉肩膀,“再记一点,回去问问做网靴的鞋店,能不能在背囊的下面加上铁网,这样能让背部承担一部分重量,不用全挂在肩膀上,这破竹竿看着轻,拿久了也费劲,也得想办法。”
郭奉友敬佩的道,“大人还没上任,但小人看来,比那些过路的将官都更像个武将了。”
庞雨笑笑道,“自然要更像,他们是只能干武人,我是自己想当武人,目标便不一样,用的心思就不一样,更不能怕吃苦,没有啥事是容易的。”
他说罢往周围看了一眼,城池已经在可见的不远处,和州也是在江岸的地区,沿江土地肥沃,官道上往来的车马行人众多,看得出百姓普遍比较富裕,就如同曾经的桐城。
郭奉友似乎知道庞雨想的什么,试探着说道,“和州塘湖也多,但这条官道甚好,不知流寇会不会来。”
“所以走一走会有很多好处,坐在车上有些便漏过了。”
庞雨指指和州城池,“不但江浦,和州也有渡口,若是以江防论,和州也不得不防。
最重要的是,流寇需要生存的物资,他们如果有选择就不会走旧路,因为旧路周围短期内难以恢复生产,他们抢不到足够的东西。
所以从庐州到和州、无为州、含山、江浦、扬州这一条线路,实际比安庆附近更危险。”
郭奉友点点头,“大人是要救这些地方?”
庞雨叹口气,自己为了得个官,给张国维夸了海口,就算是做个样子,也必须要沿江策应,当然能起到实际作用的话,张国维自然也会给他更多的好处。
庞雨扛起竹竿,“咱们走吧。”
九天之后,又黑又瘦的庞雨终于站在桐城的东作门前。
城外的断壁残垣之间,部分已重新搭建起一些房梁,有些民夫在上面盖瓦或茅草。
路边摆了一长溜芦席,不用问也知道是枞阳来的,枞阳的芦苇茂盛,当地人每年都做很多芦席贩卖,今年桐城遭灾,很多人户失了家当,眼看天气要热了,卖芦席的生意应该不错。
紫来桥依然如故,桥下流水汩汩,庞雨莫名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大人,鞋子。”
身后的郭奉友递过一双新鞋子,庞雨低头看看,脚上的松江鞋破了两个洞,连大脚趾头都能看到,鞋面上沾满泥浆,看着确实有些不雅,难得郭奉友如此细致。
无为州到庐江的道路没有青石板,稍微有点雨水就一片泥泞,车架行走也颇为艰难,一般要运货的行商是不走这条路的。
“这种松江鞋穿着倒是舒服,但恐怕不适合行军。”
庞雨嘀咕了一句,在路边随意的坐下,小心翼翼的脱了鞋子和袜子。
袜子上脏兮兮的,还有一点模糊的血迹。
庞雨查看了脚底的血泡,他一路上注意安排歇息,买了七双袜子替换以保持脚底干燥,鞋子也十分合脚,撑到庐江县的土路才把脚磨破,从庐江过来足足走了三天。
走过紫来桥,路上开始有百姓认出瘦了一圈的庞班头,引起了一片骚动,附近的百姓都围聚过来,热情的向他问好。
庞雨一边微笑拱手,一瘸一拐的往城内走去,守门的快手见了,立即去通知城里的两班。
很快有人发现了庞雨行动不便,一个车夫腾出一辆牛车,将庞班头送往县衙,庞雨连连道谢。
不少闲着无事的百姓跟在车后,就像在开欢迎会。
郭奉友走在牛车旁边,不声不响的跟随着。
东作门大街上的店家都站到街中,纷纷向庞雨作揖问好,有一月没见到大名鼎鼎的庞班头,似乎比庞雨离开之前更热情了。
牛车走得慢,沿途又有不少人围观班头,等庞雨到达县衙的时候,庞丁已经闻讯从叶家老宅赶来。
几个快班的人从大门出来,小心的扶了庞雨下车。
“少爷。”
庞丁连忙赶了过来,神情有些激动。
庞雨拍拍他肩膀道,“招了多少壮丁?”
“有三百多人了,都按少爷的要求招的,大部都完成了静立训练。”
庞丁说罢皱皱眉头。
庞雨往周围看了一眼,“有什么事便说。”
庞丁微微踮起脚凑到庞雨耳边,“云际寺的事情被人泄露出去了。”
庞雨眯眯眼睛,云际寺的事情只有四个人知道,何仙崖在南京,剩下的就是庞丁和焦国柞。
“泄露了哪些消息?”
“城内有人传言是少爷拿了五万两银子,连粪坑都说到了。
快班查到是刘秀才那伙人传出的。”
“知道了。”
庞雨拍拍身上的青衿,“我去见了堂尊再说。”
===第一百六十章 旧人===
“大哥这边坐。”
庞雨客气的向着左侧伸手。
焦国柞连忙躬身道,“二弟,这个庞大人先坐。”
“大哥你别这么叫,你我从小就识得,结拜多年的弟兄,说那些官名就是见外了。”
庞雨把着焦国柞肩膀,让他坐好之后自己才落座。
家中唯一的一个婢女进来看了灯笼,又准备上茶,这是唐为民送的那个宅子,庞雨平时很少在家中,连这个婢女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晚饭时问了一句,只知道是便宜老妈在城门买的。
这婢女也只有十五六岁,有点笨手笨脚的,又很少见到庞雨这个家主,大约有些紧张,速度就更加慢。
等她泡茶的时间,庞雨气定神闲的坐在上首,焦国柞则有些紧张,手一直在大腿上轻轻摩挲,屋中气氛略有些尴尬。
这个笨手笨脚的婢女好不容易把焦国柞的茶弄好,走的时候连盖子也忘了盖上,最重要的是忘记了给庞雨泡。
庞雨呆了一下,见那婢女已经匆忙出门,庞雨摇摇头懒得再叫,反正也并不渴。
见郭奉友还站在门口,对他点点头,郭奉友便退了出去,将门带到虚掩。
庞雨转向焦国柞客气的道,“刚回来两日,早想请大哥过来把酒言欢,但诸事繁杂还没来得及,还请大哥勿怪。”
“二弟不要在意,咱们兄弟不讲那些虚的,喝酒也该是大哥给你们接风,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焦国柞搓搓手挤出一点笑容,“听人说二弟高升安庆守备,旗牌都领到了,公文也到了安庆府,不知可是真的?”
庞雨轻轻敲敲桌子,“大哥是听谁说的,可是郭奉友?”
焦国柞连忙摆手,“不是他,那免去潘可大守备的扎付早到了安庆,安庆府衙那边传闻说是桐城的班头要去守府城,府城的人都喜庆着呢,这些消息都是从安庆来的,郭奉友没说过。”
庞雨哦了一声,他实际早已知道消息是从安庆来的。
他回到桐城时本还打算瞒一段时间,等到兵部的正式身份下来。
但当日回到县衙时,唐为民等人就已经得了消息,看起来驿递的速度还是快得多,估计庞雨从南京返程的时候,扎付已经到了安庆了。
“我想也不是郭奉友说的。”
庞雨平静的看向焦国柞道,“郭奉友还是知道哪些该他说,哪些不该他说。”
焦国柞愣了一下,赶紧把头埋下,额头上微微有些出汗,他岔开话题道,“不知三弟怎地还没回来,可是有何变故?”
“三弟这个人虽然是帮闲出身,但帮闲这些年也是历练了些才干出来,以后兄弟我也是准备要大用他的。”
庞雨一边打量焦国柞一边道,“安庆守备此事,本打算等三弟回来一起跟大哥说,既然大哥知道了,兄弟就索性先告诉大哥,是应天巡抚张都爷赏识,叫了我去苏州面见,兄弟侥幸,张都爷给了我这个天大的抬举。”
“张都爷”焦国柞吞了一口口水,下半句一时说不出来,在基层衙役的层次上,张国维这样的一方大员属于传说中的人物,而庞雨居然能面见他。
“张都爷是要一个可靠得力的人守着安庆,我不能有负他的赏识,用人也要可靠得力的。”
庞雨接着他的话,“潘可大一群乌合之众,我是不会用的,总是要自己人放心,壮班里面愿意去的都会带走,快班里面当用的,也要带一些。”
焦国柞便是快班的,他赶紧抬起眼睛,观察一下庞雨之后道,“那,这个二弟,这桐城两班是不是能有些空缺,能否在堂尊那里帮大哥举荐一下。”
庞雨沉默的站起走了两步,焦国柞连忙也站了起来,期盼的看着庞雨。
“堂尊那里,对我离开桐城是颇有微词的。
此时举荐恐怕弄巧成拙。
大哥你的眼光也要改一改,桐城不临江河,又是流寇必经之地,留下来也未必是个前程。
这里遭兵灾后百业萧条,不当以前那样好做。
这两日看城中情形,好些外地商家已打算关闭铺面,有钱人都去了南京、安庆,稍有能耐的,也去了枞阳,周围乡村也一片废墟,你说能有何前程。”
焦国柞迟疑道,“可,那若是去安庆,二弟可是能帮大哥谋个去处。”
庞雨走过去笑着一拍焦国柞肩膀,“咱们兄弟还用说么,弟弟能有如今的运道,都是大哥、三弟以前帮衬出来的,总不能有点起色就翻脸不认人。”
“那感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