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05节

倒亏六十多两,而我答应另给他二百两,是运送铜炮和铁模至盛唐渡口的到岸价,改进车架的话再加一百两,远镜另算,你说他会不会来。”

“那恐怕他做完手中积压的生意便要来,这两日咱们打听的,叆叇的价格正在下跌,虽说他是巧匠,但一人也做不了多少,要赚几百两也是不易。”(注1)

庞雨揉揉颈项,“百工的活计,他事必亲身,质量是能保证,但如此赚不了多少钱。我给他的这个价格,他很难拒绝。”

“此人若来了,就光是改铜炮和远镜否?”“火枪火炮兵刃都可以让他做,就眼下这门炮,三百多两只算了他的人工和原料价格,人家学问的价值是没算进去的。这种人能制器还能著书立说,养着不会亏的。”庞雨

把脑袋偏向岸边,刚好看到一处热闹。岸边官道上有一顶红色的花轿,一个穿红衣的男子骑马在前,后面跟着一群穿红衣的接亲者,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头上顶着盘子的人,跟在队伍的最后,不知顶的什么

东西。

庞雨最近也看了一些苏州的迎亲,倒没有印象中那种吹吹打打的嘈杂,但也颇为热闹,以庞雨看来,没有那种烦人的唢呐声,反而更让人舒适。此时已经接近太湖入口,斜前方一艘红船也划往岸边,红船甲板上有两层船舱,上层有一半是露台楼榭,船周挂着精美的贴花灯笼,看着像是一艘画舫。船上没有升帆,

反而挂着一个大大的高招,上面写着五个字。

“相府下堂妾。”庞雨眯眼看了突然大笑起来,“真会打广告,哪个妓女这么大胆子。”

何仙崖也往那边细看,前甲板上有两个人影,正在凝望岸上的接亲。后面的船夫高声道,“告诉相公知道,这高招独此一家,是盛泽镇归家院来的姐儿,听闻是哪个阁老家赶出来的,往日常常游湖,后来去了他处,怕有一两年未见这高招了

,不知何时回来的,听闻在归家院时,至少百两银子才见得这姐儿一次。”

“盛泽镇是啥地方,怎地这么贵?”庞雨饶有兴趣的道,“比南京莫愁湖的姐儿贵多了,莫愁湖上百两银子足可办一次集会,盛泽镇只能见得一见。”

船夫殷勤的道,“盛泽镇本就是销金窟,许多府城也未必比得上。那里出得起百两银子的人多的是,有银子还不一定见得到,据说有位绸商去了,给三百两也没见到人。”

庞雨惊讶的道,“如果这故事连你都知道,可知这姐儿多会自抬身价,厉害厉害。既是如此值钱,她这么在湖上乱跑,就不怕被水匪江徒劫了去卖掉。”船夫两口子都笑起来,那船夫的女人笑道,“贵客说得有趣,但太湖左近最是平安,太湖南边到处都是夜航船,没听说被水匪劫了卖的。再往北些就不成了,没几人敢开夜

航船。这湖里画舫、船娘都多的是,这姐儿的画舫平安着呢。”

庞雨摸摸下巴,“原来如此,三百两,一门铜炮才能见得一面,这女子难道真的是仙女变的。”

何仙崖压低声音道,“二…大人想不想看看那下堂妾,不用三百两,最多十两银子。”

庞雨听了何仙崖生硬的改口,心中有些好笑,不过面上保持着平静,“你有法子?”

何仙崖阴阴一笑,把眼光转向后面摇桨的船家。

……

“嘭”一声大响,大号乌篷船从侧面重重的撞上了红船,仓中徐愣子的打鼾声戛然而止。

红船一阵摇晃,上面一片尖叫声,接着七八个脑袋从船上各个地方探出查看。

“二哥你快看…到底哪个是三百两的。”何仙崖眼睛乱转,那些脑袋有男有女,看着不是船工就是婢女。大号乌篷船已经失了速度,贴靠在画舫旁,船身摇晃得比大船厉害多了,庞雨抓住乌蓬的边缘才能站稳,他也分辨不出到底谁是三百两,连很少东张西望的郭奉友都忍不

住仔细打量,感觉看上一眼就赚了三百两。

船头一个穿白色窄袖长裙的女子骂道,“你这船夫怎生开的,偌大一个湖你不走,偏往姑娘船上撞。”

何仙崖一边乱看,一边随口回道,“分明你们仗着船大乱闯,撞上我们的小船,快把银子赔来。”

那女子叉腰尖声道,“你这人还敢恶人先告状,我们船靠岸缓行,你倒说说怎生用侧板撞上你的船头。”

“便是侧板撞的,我还没问你怎生撞上的。”

女子杏眼圆瞪,“哪里来的浪荡喇唬,杨帮头系了他们船!”

郭奉友立刻转眼望向女子,手握住了腰刀刀柄。

女子伸手指着郭奉友,“你撞了别人船,还敢拿刀怎地,苏州又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红儿不要与人争执。”一个柔和的女声在甲板后传来,“看看船身若是无损,便放他们去。”

庞雨几人同时感觉到,这个声音才是那三百两。一个身穿翠绿长裙的身影缓缓来到船舷边,头上戴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斗笠,一道薄薄的白色面纱从斗笠边缘垂下,刚好遮挡住了她的面容。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开解===

“二哥,我没法子把她面巾取了。”

何仙崖低声道,“就当赚了一百五十两。”

庞雨嗯了一声,画舫的船舷比大号乌篷船高一些,他抬头看看那蒙面女子,突然开口高声道,“抱歉冲撞了姑娘座驾,在下是个算命的,最会看面相。

若是姑娘愿意,在下愿意帮姑娘看上一看,助姑娘逢凶化吉抒怀解忧,以作为补偿。”

那婢女凶巴巴的,“几个乡下人还想看我家姑娘,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要看面相也轮不到你们看。”

“不可出口伤人,速让人去查看。”

那蒙面女子轻轻说道,面纱随着气流微微的抖动。

婢女应了一声,那女子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姑娘定然是刚刚失了情郎。”

女子全身僵住,在原地停下没有继续走,婢女也呆了一呆,一指庞雨正要开骂,那女子已转过身来。

那女子倒也不恼怒道,“你看到画舫,既知我是个风尘女子,往来不过都是恩客,交易的是缠头,何来情郎可失。”

何仙崖和郭奉友都诧异的看向庞雨,就像庞雨此时是汪仁上身。

庞雨心中有了底,耐心的说道,“姑娘冒着细雨,只为看别人出嫁。

百姓婚嫁本不是稀奇事,姑娘若是苏州人,当是看得多了,今日特意冒雨到甲板看,必是心有所感。”

女子平静的道,“你这人说得也有趣,但奴家或许只是回想相府的富贵日子。”

庞雨笑道,“那便不会看寒碜的百姓嫁娶。”

女子停了片刻,往船舷走近一步,“那公子再看看,我那情郎是何等样人。”

“家中殷实又满腹诗书,应与姑娘年龄相仿。”

“公子何以见得?”

庞雨思索一下道,“人的行为都与经历有关,姑娘既是相府下堂妾,至少可以说明两点,首先是过的富贵日子,家底殷实的人家,以后能保障家用宽裕,以后有了子女也过好日。

从女人的机会成本考虑,寻常人家入不了姑娘的眼,二则是相府家主必是读书人,所以光是有钱恐怕姑娘也看不上。

所以姑娘的情郎必定家底殷实又是读书人,至于年龄嘛,若是老头子的话,姑娘或许会嫁过去,但不会如此惆怅难解,所以在下猜与姑娘年纪相仿。

能让姑娘怀念,人品也定然是不错的,不会是骗财骗色之徒,也或者是姑娘没辨别出来。”

那女子不懂机会成本,但庞雨的意思是都听明白了,他沉默着没说话,旁边的婢女皱眉骂道,“你这人怎地信口开河”女子轻轻抬手制止住那婢女,庞雨则仔细的看那面纱,湖上有微风拂动,面纱往女子面孔贴去,虽然很朦胧,但透过面纱能感觉到两道明亮的眼神。

庞雨感觉说对了路子,不理那婢女继续说道,“但这样的人家正妻都是门当户对,必定妾也不少,都防着别人进门争宠,姑娘这样的身份,是她们众矢之的。

所以姑娘现在心中想的,便是有一个情郎那样富贵多才的人,甚或是不富贵,能像百姓家一样迎娶你进门,没有妻妾争斗。”

“公子可是说奴家一个风尘女子,不能奢望太多?”

“期望两者兼得是人之常情,但所谓情爱,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每个人过的是日子。

若是只为情而嫁人,通常是不理性的,开始时甜蜜而后面平淡,甚至可能最后是苦的。

在下只是想说,两者不能兼得之时,富贵更为可取。”

女子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有点激动,随即又平静下去。

何仙崖也不敢说话,他感觉剩下的一百五十两有机会了,这女子明显被庞雨打动了,再加一把劲的话,可能就捞起面纱让庞雨看相了。

两艘船在湖中荡漾,随着湖中的微波,不停的轻轻碰撞。

“那公子看奴家又是何等样人,若是说得准了,奴家重金请公子帮我看相。”

“姑娘有归家院不待着,愿意整日的在太湖中游船,是因行船江湖任我往来,有一种虚假的自由自在,可见是姑娘内心不羁约束。

挂上那相府下堂妾,一是自抬身价谋取生存,二来显示不屑俗世看法,实则自卑又自傲。”

两艘船上都安静片刻,婢女瞪着眼,但碍于女子,一时又不敢喝骂。

那女子轻轻道,“江湖虽大,也是孤舟飘零,有如浮萍逐浪,哪里来的自在。

公子既明了,方才说能帮奴家抒怀解忧,不知有何妙法。”

庞雨毫不犹豫道,“另外找一个情郎。”

那女子轻轻叹口气,“公子倒是直接,但若还是碰到一样的境遇,岂非自寻烦恼。”

“或许境遇一样,但姑娘可以跟以前不一样,以后要辨别谁对你是真心,看谁真金白银为你赎身便是了。

跟承诺的话比起来,在下更相信银子。

若是你的情郎没有给姑娘赎身,便是虚情假意,或说了许多海誓山盟,以后姑娘听了,便客气的置之一笑,遇到愿意给姑娘赎身,姑娘又看得上眼的,便早些从良。”

面纱后的眼神凝聚在庞雨脸上,“公子对所有萍水相逢之人,都如此关心否?”

“男人最喜欢做的事,劝良家女出轨,劝风尘女从良,在下不能免俗。”

那女子用手隔着面纱捂着嘴,稍稍停顿后带着笑意道,“能否请公子上船面相。”

何仙崖心头一阵窃喜,却见庞雨摇摇头,“在下其实不会面相,与姑娘萍水相逢,没打算帮姑娘赎身,所以也是假作关心。

究其实际,不过是旅途枯燥找人聊天,所以便不上船了,免得见了姑娘的绝世容貌,又为情所困。”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咳嗽一声道,“早猜到公子不会面相,但你这张嘴偏就是引人,可是也对许多女子说过海誓山盟。”

“自然,她们也是客气的置之一笑。”

女子又捂住了嘴,稍稍忍了一下之后道,“跟公子说话,已是排解了许多。”

庞雨抬头看着面纱道,“生逢乱世,姑娘能荡舟湖上为情所困,已是一种奢侈,比姑娘艰难的人百万千万,他们不悲于情,只悲于生存。

所以姑娘可以自悲身世,但也当知,世间不止情为何物。”

女子这次没有说话,眼神认真的看着庞雨。

“在下一直认为,婚嫁就像交易一样,理性的交易会带来最好的结果,若姑娘有那个价值,就要找符合那个价值的情郎,这是经济规则,姑娘遵守规则去找,一定会找到称心郎君的。”

庞雨又拱手道,“抱歉撞了姑娘的船,不用费时查看了,船身上没有损伤,希望姑娘以后一切如意,有缘再给姑娘面相。”

庞雨说罢便向船家吩咐一声,让船家离开。

两船的人都没想到,他们以为庞雨费尽口舌是有所图谋,可是吸引了女子的注意后,竟然这样就要离开。

那女子下意识的走上半步,“公子言谈颇多新意,能否再帮奴家开解片刻。”

船夫摇起橹,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大号乌篷船缓缓离开大船。

“姑娘要是觉得还有困扰,可以自我排解,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写上心愿发个漂流瓶啥的。”

女子在船头追了两步,“你说什么漂流瓶?”

庞雨一边挥手一边道,“写一封信写上心愿、地址什么的,装进一个玻璃一个葫芦里面,让它随波飘去,等有缘人捡到会给你回信的,很奇妙的!”

船夫加快摇橹,乌篷船速度快起来,女子高声问道,“那公子你若是发漂流瓶,会写什么心愿?”

庞雨大笑两声回道,“八贼下次见了我,就落荒而逃吧。”

太湖之上烟雨蒙蒙,乌篷船渐行渐远,只剩一个模糊的船影。

女子此时抬起面纱,露出秀美的容颜。

“都忘了问他姓名,那八贼是个什么人,怎地跟他有过节?”

婢女嘟着嘴道,“姐姐你不要听这登徒子的疯语,陈公子哪里是哪种人。”

“红儿去拿个葫芦来。”

“姐姐你可不能听他的把地址乱写。”

“你不去我自己去。”

婢女一扭头回了船舱,女子也走回仓中,在桌案上自己磨了墨,写上两行字“落花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落款写上了影怜两个小字,最后犹豫一下,没有留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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