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浇灌上一层层早已准备好的密蜡,在四周人们的注视下伦格抱着木盒走向了墓园尽头的一堵短墙。
在短墙的后面,马尔马拉海的波涛正在拍打着嶙峋的峭壁,一阵阵的波浪声从峭壁下传来,随着那波浪,大片大片的雪白浪花在峭壁岸边形成一条洁白醒目的狭长腰带,簇拥在达夫纳宫的峭壁后墙下。
“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了,”伦格低下头轻吻着被密封好的盒子,同时他用一种不但对别人来说无比陌生,甚至连他自己说出来时都显得枯涩生硬的语言低声说:“随着海浪去吧我的孩子,也许你会飘回到你父亲的故乡,替你的父亲回到故乡去吧。”
说着,伦格向着短墙外伸出手臂,随着他的双手松开,木盒向着下面直坠而去,在一阵波涛的翻滚中,木盒迅速消失在起伏跌宕的海面上。
所有人都一直沉默的看着伦格的这些举动,没有人敢开口阻止,甚至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海浪不住拍打峭壁的声响充斥着所有人的耳朵,还有就是远处不时响起的一阵阵代表着皇室治丧的低沉而不祥的悠长号角。
伦格的两眼凝视着下面的海峡,随着那个盒子消失不见,他的内心里似乎有小小的一角也随着消失。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伴着那个承载着一个还没有见到世界就黯然逝去的小生命而死去了,这让他不禁有一种似乎在那一刻失去了什么的失落。
一声很轻的声响从后面响起,伦格听着身后的侍从们略微混乱的走动声不禁微微皱起双眉,他对这个时候有人打扰他感到厌恶,但是他还是随着身后宦官低声的禀报转过身,沉默的看过去。
“陛下,宫廷总督大人要求觐见。”宦官小心的报告着,同时他向着短墙外的海峡偷偷看着,随后立刻低下头小心的等待着皇帝的吩咐。
“瑞恩希安?”伦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再次回头看了看短墙外那浩瀚的马尔马拉海,然后抬手把脑后的帽兜戴在头上,让自己的脸完全隐没在帽兜的阴影之中“带我去见他。”
当伦格来到达夫纳宫最里面的马里克厅外,他看到了焦虑的站在外面长长走廊里的一群神色惊慌的宫女。
这是一群看上去颇为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不论是肌肤雪白金发碧眼的北欧美人,还是充满异族情调如象牙雕刻出来般精致的萨拉森少女,在这条走廊上站立成一排都不由得让人为之瞩目。
但是这个时候她们的脸上却显得一片惊慌,她们看到一个全身披在黑色外袍里的年轻人走来不禁立时变得更加恐慌,同时她们不住的偷眼看着走廊尽头通向马里克厅的大门,就在那里,一队身穿闪亮盔甲的近卫军士兵正排成一个数排横列的小方阵,整齐的挡在敞开的一扇华丽的房门前。
伦格向着走廊尽头走去,在他的面前近卫军迅速向两边让开,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里,近卫军士兵们立刻再次合拢队形,紧密的挡住那扇房门。
“我的上帝,那是皇帝!”
在一阵惊颤错愕的沉默之后,走廊另一边终于响起了一个宫女恍然大悟般的惊呼,随即惊呼声立刻在走廊里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包裹着金箔银锡边角的大理石卷檐,绣有各色花卉图案的精美锦缎地毯,精致的雕花象牙书桌和装饰有大块玳瑁石和彩色玛瑙的银制家具。
马里克厅里豪华的摆设和气派是冰冷空旷的利奥厅所绝对无法比拟的,这座在罗马帝国历史上著名的以享乐著称的奈塞菲雷斯一世在位期间修建起来的豪华宫殿,是整个做为皇帝内宫的达夫纳宫殿群中最为奢华的一部分。
尽管就是在这位皇帝在位期间,查理曼在遏取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桂冠之后,接着侵蚀了大片原本属于东罗马的领土,但是这显然并不妨碍这位皇帝在远离西欧的君士坦丁堡的圣宫中,为自己建造起一座座奢华无度的宫殿和收集众多的佳丽美人。
当伦格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看到了正舒适的坐在镶嵌着大块近乎透明的玉石板的银质书桌前的瑞恩希安。
看到伦格走进房间,瑞恩希安并没有露出过于在意的神色,他只是随意的抬头看了看然后就低下头去继续吃着自己的晚餐,而在桌子的对面,阿历克斯正站在暗金色的地毯上,双手拄着长剑,一言不发的盯着瑞恩希安的一举一动。
年轻的近卫军统帅不会忘记,在艾萨克的宴席上,瑞恩希安曾经展示出的那出人意料的犀利剑法。
伦格没有打扰瑞恩希安,他很随意的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随手从旁边的拿起了一本书翻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瑞恩希安停了下来,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同样放下手里书本的伦格,然后很自然的和伦格进餐后做的一样的,把手中的刀叉并排放在了面前的桌子前。
不过,就在他的刀叉并排放好的一瞬间,瑞恩希安的双眉不由微微皱了一下,他略显懊恼的再次抬头看上伦格,随后在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后,把后背慢慢靠在了椅子靠背上。
“真是让人不可想象,我们现在居然要这样见面了,”瑞恩希安轻松的望着伦格,随后他想起什么的低声问“那么说,玛蒂娜的孩子真的……”
“是的,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伦格的回答很平静,没有人能看出之前这个年轻的皇帝曾经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低声痛哭“而且玛蒂娜以后可能再也无法生育了。”
“我的上帝,居然会是这样,”瑞恩希安轻声叹息,随后在抬起眼神仔细看着伦格“那么我想一定要有人为这场灾难负责的,所以告诉我,谁要承担这样巨大的罪责?”
瑞恩希安的话让伦格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阴郁,他手里珍贵的书籍因为被他过于用力攥紧而扭曲变形,同时他的嘴角也开始微微扇动。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瑞恩希安似乎颇为无奈的苦笑起来“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呢?或者说还有什么比让我承担这个责任更好的结果呢?”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似乎十分轻松的晃动着肩膀,就在阿历克斯不由向前迈动脚步时,伦格向着他微微示意停住。
“你错的我的朋友,我并没有让你承担这个罪责的意思,”伦格微微摇头,看着听到这句话之后停下来望着他的瑞恩希安,伦格伸手示意他坐下来“我只是在想你现在怎么看待发生的一切。”
伦格的话,让瑞恩希安的脸上霎时出现一丝怒火,他向前猛踏一步,用一种几乎要爆发的沉闷口气低声咆哮着:“你是在问我怎么看待这一切吗?是要让我说出自己的感受吗?!那好我告诉你,我感到耻辱和羞愧,因为我居然并不是因为你落到这种地步,而是因为一个我从来没有认真看上过一眼的一个小女孩!而我居然愚蠢到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这就是我的耻辱和羞愧!”
瑞恩希安说着,他开始在地毯上来回走动,同时时不时的停下来看上一眼伦格:
“我并不为自己败在一个小女孩手中感到不值,这只能说明我自己的愚蠢,而事实上……”说道这里他忽然停下来,用一种好笑的神色望着伦格“我为你感到悲哀,告诉我伦格,发生了这种事情你准备怎么收场?”
瑞恩希安的话,让站在伦格身边的阿历克斯不由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他先是奇怪的微微望向伦格,接着他忽然张开嘴巴,嘴里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呻吟:“啊噢……”
正如瑞恩希安所说,当玛蒂娜在赫克托尔和马克西米安的耸动下终于做出铲除伦格“最大的隐患”时,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隐患已经随着他们的决定而出现。
随着瑞恩希安的倒下,罗马的皇权终于完全落入了伦格手中,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似乎对祈祷者教团来说巨大无比的胜利的背后,却又有着一个他们令人不容忽视的问题。
几乎完全被追随者伦格一起进入君士坦丁堡的法兰克人占据了重大权位的罗马帝国,显然会引起罗马人的不满和愤懑,虽然他们的皇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罗马人,但是却又因为他的出身,罗马贵族们对这位皇帝依然有着难以磨灭的隔阂。
如果再一段时间,甚至再缓上一缓,也许一切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但是随着玛蒂娜他们的提前下手,瑞恩希安在突然遭遇到了这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失败之后,却开始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姿态嘲讽的看着已经出于风口浪尖上的伦格。
从现在开始以重用来平息罗马人的不满吗?或者是追随他的法兰克人逐渐放弃到手的权力以换取罗马人的认同?
瑞恩希安相信伦格绝对不会这么做,这就让他不禁觉得更加有意思,甚至就是在那间峭壁上的石室里时,他就已经在不停的寻思着这个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难题,而当时在他看到进入房间的并不是要取他性命的行刑手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还没有彻底输掉这场也许只是刚刚开始的“战争”。
甚至就是在旁边的阿历克斯,虽然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想的那么深远,但是随着瑞恩希安的话,也已经隐约想到了那些对他来说已经颇为恼火的问题。
至少对于阿历克斯来说,该如何处置这位罗马的“前共治皇帝”就已经让他开始感到颇为棘手,头痛不已了。
伦格一直平静的看着瑞恩希安,很巧合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在回忆着之前与这个人的那些际遇和交往,也在回忆着很多让他有所怀疑甚至之后早已确定了的迷雾和疑团。
他知道这个人在耶路撒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萨拉森人对罗马的侵袭和窥伺,而很多时候这个人甚至为了能改变萨拉森人的意愿,而不惜和他们一起针对耶路撒冷。
但是伦格却并没有真正对瑞恩希安有太多的反感,就如同虽然在耶路撒冷获得了巨大声望,但是却始终并不被认可为是一个法兰克人一样,伦格对那座充满神秘的圣城的遐思,也并不让他就对法兰克人抱着过多的认同。
相反,也许是这个身体的原因,对于罗马的莫名的思念总是困扰着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当瑞恩希安向他做出邀请时,他毫不犹豫的决定远赴君士坦丁堡。
而后的一切,让他们不但一起战斗,甚至一起经历生死,这些回忆都让伦格不由为之感慨,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告诉我伦格,你要怎么收场,难道就这样杀掉我吗?”瑞恩希安依然笑呵呵的问着,他这时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了起来,在坐下来喝着之前剩下的葡萄酒时,还不忘向着一直站在伦格身后的阿历克斯轻轻举杯致意。
一直沉默的伦格到了这时才缓缓的点了点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慢慢走到瑞恩希安的面前。
在望着他看了一阵之后,伦格缓慢而有力的说:“我的朋友,我们都知道罗马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不过我想我们也都明白玛蒂娜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错误的。”
伦格微微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奢华的镶嵌画,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淡淡的悲哀,当他助于掩饰好着失常的神态之后,他低下头和瑞恩希安对视着:
“这场阴谋让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会让真正的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同样对于你,我们都知道这一切只是迟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