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格站在门口看着主厅里的人们,立刻感到了那些迎面而来的注视。疑惑,猜忌,好奇,羡慕,轻蔑,挑衅……各种各样的眼神从各个角落里投射过来。甚至他认为如果这些视线都是有形的,那整个主厅里肯定能织起一张很密实的蜘蛛网了。
这让他不由暗暗握紧了藏在夹袍下的圣经。
在一阵相互客套的奉承和听着伯爵夫人用遗憾的口气,解释自己的儿子因为受伤无法参加宴会之后,修喇宋的掌旗官终于找到了伺机已久的话题。
他向着伯爵夫人身后的几个明显有身份的侍从看了看,然后笑呵呵的开了口:
“夫人,我想您一定愿意给我介绍您的这些随从吧。我相信他们当中肯定有些人是出身不错的贵族后裔,如果不认识他们我想可是我的损失。”马西蒙德故意向后看了看,然后对着伯爵夫人微笑的询问。
他脸上不经意的表情让施蒂芬娜夫人很生气,对这种刻意用礼仪和规矩掩饰自己的行为,她始终无法做到运用自如。和这些虚伪的做作比较起来,她更喜欢呼朋唤友的豪迈和直来直往的战斗。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托尔梅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是个穿裙子的骑士,宫廷里的阴谋诡计并不适合你。”
不过即使这样,施蒂芬娜夫人还是耐着性子向马西蒙德介绍着自己的随从。
当所有人都经过之后,伯爵夫人轻轻招手叫过了一直在等待的伦格:“过来,到这里来,”她向伦格微微点头,然后对着马西蒙特和所有已经拭目以待的修喇宋堡垒的人郑重的说:“虔诚的骑士们,在这里我为你们介绍为了一个虔诚的人,他为守卫圣枪而战,而神圣的圣枪也选择了这个人作为自己的守护者。我们的罗马人,伦格·朱里安特·贡布雷。”
随着伯爵夫人的介绍,不论是真是假,一阵抽气声立刻从四周响起。
“圣枪的守护者呀,”马西蒙德象是第一次听到似的惊愕的看着伦格,他看得很仔细,甚至还走到伦格的面前,几乎是一眨不眨的瞪着他的独眼盯着伦格的脸看“这真是上帝的恩典,是基督世界的一个福音啊。”
“大人,您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从。”伦格立刻开口恭敬的纠正着这个说辞。即使是对基督教义没什么深刻知识的人,也知道“福音”的含义。更知道这个听上去荣耀无比的词汇背后的深沉含义,捧得高,摔的重呀。
“既然是神圣的圣枪选择了你,那你的虔诚肯定是被上帝和主基督认可的,”马西蒙德看似随意的摇着头“既然如此,世俗的侍从身份不会影响你对上帝忠诚。除非你认为自己的这个身份,不适合承担守护圣物这种重大的责任。”
即使不加深思也可以感觉到的挑衅令伦格觉得有些意外,虽然知道肯定会遭遇到各种的质疑甚至是刁难,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会这么明显甚至是当着伯爵夫人的面,从开始就直接质疑自己的身份。可当他想到雷蒙和雷纳德之间那种几乎已经完全公开的矛盾之后,他就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个掌旗官这种恶劣态度的由来。
“大人,我只是一名侍从,”伦格依然用恭敬的口吻回答着马西蒙德的挑衅“守护圣物虽然是我的荣誉,但是我却绝对不敢认为这是我本人的权力,就如大人您说的,这是上帝奖赏我虔诚的恩典。我自己是卑微的,高尚的只是我的信仰。这就如同‘神圣既神圣本身,而非其他。主的神圣既主和神圣为一体,而非其他’一样,大人。”
马西蒙德的脸上在一刹那有些呆滞,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侍从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大段让他不知所措的话。虽然他使用武器和撒拉森人战斗的时间远远长于捧着不认识其中几个字的圣经咏颂的时间,但是他还是能明白这个小侍从在说什么。
这些枯燥的教义方面的东西说起来绝对不是马西蒙德能理解,也不是伦格能明白的,可是多年来东西方教会的论战和纠结,即使是过了千年之后,依然还是让后世的人烦躁不休。
所以当伦格用他那也许道听途说甚至是按照某个东方佛家法理叫做:野狐禅的歪理狡辩的时候,这个对刀剑更熟悉亲热的马西蒙德骑士,居然因为一下子想不出一句能够反驳的话而变得满面通红。
“上帝,这是他在说吗?”随行神甫发出一声低叫,看到伯爵夫人不解的眼神,神甫立刻激动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低声解释着:“他这个话的意思就是他虽然是个小侍从,可是这和他的神圣使命无关。他的身份卑微,可神圣的使命是直接通过主基督展现的,因为是主基督在通过他做这一切。所以他做的一切,就是神圣本身……”
“上帝,”施蒂芬娜夫人如同随行神甫一样发出低呼,她张开嘴巴回头看了看同样面带诧异的托尔梅,从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明白,这个侍从现在的这个样子,的确是没经过什么人授意,那这一切说明什么呢?伯爵夫人不由回头看了看始终不离自己身边,由一个近侍始终抱在怀里安放着圣枪的橡木盒子。
“这是对神圣的肆意曲解,甚至是恶毒的篡改。”一个大声的斥责从壁炉边传来。修喇宋的驻堂神甫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大声的呵斥着,他脸上的那股愤慨让伦格立刻明白,如果可以,这个人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推进火刑堆里去“你作为一个凡俗的人,怎么敢去随意的,甚至是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去解释主的话,难道你认为主的神圣已经降临到你的身上了吗?还是你在欺骗?我想你就是在欺骗,欺骗这里的每个人!”
驻堂神甫的声音斩钉截铁,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十字架,眼里透露着发现猎物的猛兽才有的光芒,然后他发出了一声透着嗜血和狂热杀戮渴望的低喊:
“审判!”
第三十章 针锋相对(下)
审判!
这个可怕的字眼在所有人的耳畔响起的时候,主厅里的人就如同一群立刻嗅到了血腥的野兽般振奋了起来,不论是修喇宋的骑士,施蒂芬娜夫人的手下,还是应邀参加宴会的朝圣团的几个领队人,他们的眼中都立刻透露出了一种本能的兴奋。
中世纪的审判是什么样子的?即使是不熟悉的人也会立刻联想到那些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刑法。至于伦格,他虽然在前世并不精通这方面的知识,可他在西班牙的宗教审判所里看到过,在意大利的地下城堡里看到过,在罗马尼亚的深山里看到过,虽然那些都是浮光掠影的一晃而过,但是那种可怕刑具上贯穿许多世纪依然依稀可见的斑斑血渍却始终刺激着他。
现在,他自己就要面对这一切。也是在这个时候伦格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人生中第一个重大时刻就在眼前。
“神甫,在您的眼里我是个骗子吗?”伦格让自己平静下来,至少让其他人看着十分平静。他知道愚昧的狂热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可是这种愚昧的背后却有着轻易不为人所注意的原因。
“当上帝告诉圣徒彼得,他将三次不认主的时候,彼得不是并不信吗?但是后来他果然因为畏惧迫害不认主。但是,当他怀着愧疚的心把自己领悟到的圣训荣光带到罗马的时候,罗马人就已经注定是主的信徒这个命运了。”伦格看着驻堂神甫的脸一字一句的说。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随队神甫正在伯爵夫人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知道,那肯定是在为伯爵夫人解释这段话的由来。
因为知识始终被长时间的把持在少数的神职人员手里,即使是显赫贵族也有很多人不识字这一念头在伦格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这种事情看上去十分荒谬,但是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也正是这种不正常的事实,让伦格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丝奋争的机会。
既然,知识的力量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那么自己难道不可以用这种力量来把握自己的命运?
“当第一块建造圣堂的石头在罗马城外的小山山上埋下的时候,主荣光就已经注定必将照耀这块土地。这难道是因为彼得自己吗?他不是曾经背主吗?可为什么他还能引导罗马人最终抛弃异教的愚昧呢?难道一个背主者会做出这种伟大事情吗?”伦格用疑惑般的腔调询问每一个人“这一切只有上帝的荣光可以解释,只有上帝的神圣可以改变。彼得本身并不神圣,他甚至卑微,只有经过了神圣荣光的救赎,他的罪才得到洗涤。难道这一切还说明不了我的行为?”
说到这里,伦格走到伯爵夫人面前,向她深深的弯下腰,恭敬的说:“夫人,当您的祖先在安条克被异教徒包围的时候,是什么让他们最终得到了救赎呢?”
“是圣枪!”施蒂芬娜夫人立刻大声的回答,虽然她不知道这个让她越来越不可思议的小侍从究竟想干什么,可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只能无条件的支持他了。
“对,是圣枪,我想即使是在修喇宋的骑士们,你们当中也应该有祖先曾经参加过那次伟大的战役吧,”伦格转身对着那些修喇宋的骑士们询问着,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不少回应。参加过第一次东征的骑士后代遍布整个圣地,这其实是人所共知的事,不过在这时这些人立刻成了伦格为自己寻找生机的明灯“圣枪的伟大奇迹让我们的祖辈获得了胜利。这难道是因为那个叫彼得的人发现了圣枪吗?还是圣枪本身在等待着那个机会,在等待着被人发现?“发现者彼得”不过是被圣枪选中的人,他被赋予了发现圣物的使命。然后他的使命就结束了,他回归到了一个凡俗的人。真正创造奇迹的,是圣枪!”
“对,说的对,是圣枪创造的奇迹!”附和声立刻从伦格身后响起,施蒂芬娜夫人的随队神甫象只高卢鸡般的瞪着修喇宋的驻堂神甫,那架势大有随时会展翅而起,扑过去死掐一通的气概。
“所以我的神甫,我也一样,不过是个被圣枪选中的守护者,发生的一切奇迹都不过是圣物的力量,是来自主的恩赐,也只来自主!”伦格声音一声呐喊!
就在驻堂神甫被这声呐喊一惊的时候,伦格已经继续大声的质问:“那么为什么要质疑这个恩赐?!为什么要否认这恩赐带来的圣迹?!如果质疑和否认,这才是欺骗,是对主的不尊和亵du!”
“狡辩,无耻狂妄的狡辩!”驻堂神甫刚刚张嘴发出不甘的低叫,就立刻闭上了嘴巴,因为他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伦格的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本厚厚的《圣经》。
伦格把《圣经》捧到胸前,看着眼前的神甫,轻声用只有两个人才听的到的声音说:“神甫,难道你要说上帝的神圣无法传播到人间吗?如果那样,圣子如何与主同圣呢?难道,你也反对罗马主教的圣父与子共圣的宣言吗?”①
“当然不是!”神甫立刻发出一声象要摆脱绞索般的嘶叫,他用和他身份完全不符的敏捷猛的向后一蹦,象是要逃离一团火焰般的退了两步“我是说……上帝的神圣意志又怎么是我们能领会的,愿主赐予的荣光在照拂圣枪的时刻也照拂我们每个人。”说到这里,他立刻向旁边的人点点头,好像还要争取其他人同意似的。然后才稍微一咳嗽,抬起瘦骨嶙峋的右手,放在已经低下头的伦格头上:“辩驳神圣的教义令我们每个人都能倾听到上帝的声音。你的虔诚也在辩驳中得到了证明,”说到这的时候,驻堂神甫似乎感觉到从四面投射过来的愤怒和鄙视的目光,可他干脆如在领悟上帝启示般盯着自己那只枯瘦的手“侍从,愿上帝的荣光与你同在,愿你守护圣枪之路永远……‘光明’。”
听着驻堂神甫那最后的一句“光明“,伦格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微笑。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家乡总听老人说过的一句话:“扯大旗做虎皮。”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可能要一直充当一个让他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神棍”的角色了。
“唯主所愿。”伦格坚定的回答,这个时候必须让所有人感觉他的“虔诚”,即使这个虔诚是如此的脆弱可笑。
“伦格·朱里安特·贡布雷,”托尔梅看着站在主厅中间自己的侍从,念着他的名字,然后转身对伯爵府夫人笑着说:“亲爱的施蒂芬娜,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在和一个有远大前途的年轻人在一起吗?”
听到这话的伯爵夫人专注的看着不远处正接受驻堂神甫祝福的伦格,过了一会儿微微点着头,开口说了一句:“如你所说的,这的确是个有远大前途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转过头,看了看站在始终站在最靠后面的阿赛琳。这个时候女海盗的脸上正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兴奋,那样子倒如同是因为看到了一出好戏高兴不已。
施蒂芬娜夫人心头升起一阵莫名的不快,从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态度放肆的侍女,甚至认为托尔梅带着这么个女人实在是有点伤风败俗。至于现在,她觉得自己更不喜欢她了,因为这个年轻漂亮的异教女人,显然对伦格有着不小的影响,而这恰恰是伯爵夫人不希望看到的。
“今天可真是听到了难得的学识,”马西蒙德走过来向着伯爵夫人举起酒杯“请原谅我之前的冒昧夫人,不过我想您一定理解我这么急于了解一切的心情。”他晃动着杯子里的大麦酒,轻描淡写的把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推了个一干二净“当我们听到圣枪和它的守护者出现的时候,多少人激动的哭了呀,可我们又怕那是谣言,毕竟在异教徒横行的地方谣言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们才急切的希望能见到这位得到上帝启迪的人。不论是谁只要他得到了上帝的启示,他的行为就是神圣的。”
马西蒙德用唯一的那只眼睛斜龇的看了看已经走向一角的伦格,然后回头向走过来的托尔梅羡慕的摇着头叹息着:“骑士,我真嫉妒你有这样一个侍从,我想他一定从你那么学到不少东西,说不定很快就能成为你的助手了吧。”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拥有为我决斗作证的权力了。”托尔梅满脸笑容的把一大杯大麦酒喝了个精光“我教给他地上战斗的技巧,还有骑马作战的本事。那孩子现在不论是使用手斧还是短剑都很有一套了,我对他很满意。”
“那可真是件好事呀,”马西蒙德立刻有些兴奋般的叫着好,那样子就好像伦格有出息他真的为之高兴,不过很快他就皱起眉头,然后故意走上前用很亲热随便的口气问:“不过,那孩子现在还不能用骑士剑吧,我看他虽然还算健壮,可如果穿起一件盔甲来,对他还是太勉强了。他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