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第89节

  但承认萨拉丁拥有这个资格是一回事,嫉妒他又是另外一回事。军官的年龄正与萨拉丁相仿,正处在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里。而他也已经听说,希尔库已经成为了法蒂玛王朝哈里发阿蒂德的大维齐尔,人们都知道,法蒂玛王朝已经是苟延残喘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头巨兽,它随时都会倒下,只看希尔库和萨拉丁的心意。

  而它倒下之后,那些肥嫩的,美味的血肉,可以供他们吃上很久,他们将会拥有这个庞大的国家,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军官满心不甘,他甚至曾经疯狂地想过,要丢下大马士革去到希尔库身边,他相信他至少可以真正地成为一座城市的主人

  但希尔库或许会念一些旧情,他的侄子萨拉丁可不会,他见过萨拉丁的手段,虽然这个虚伪的家伙一直表现的非常谦逊,宽容仁慈,但他若是真的如此,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希尔库看中的继承人。

  萨拉丁一定会杀了他。

  而他若是想要留在这里,那么就要设法消除苏丹对他的猜忌,但他并不是如卡马尔这样世代都在阿颇勒的宫廷中为苏丹服务的官宦后裔,还有一个要命的身份——希尔库的亲信。

  如果现在的苏丹依然是睿智的努尔丁,他或许可以尝试跪在他面前陈情,祈求他宽恕自己,揭露希尔库以及萨拉丁的罪行,哪怕苏丹未必会相信他已经舍弃了曾经的主人,最少也会给他一个机会,而他相信自己并不比希尔库差到哪里去,

  但最大的麻烦来了,谁也没想到,只是一次人人都认为筹备充足,锐气十足的远征,竟然还没有望见亚拉萨路的城墙,就在加利利海折断了旗帜,他们不但遭遇了一场大败,就连苏丹努尔丁也死了。

  苏丹努尔丁的三个儿子都只是平庸之辈,不值得他交托性命,但这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希尔库曾经和他抱怨过很多次,在三位王子身边的尽是些生性贪婪而又目光短浅的蠢货,只要设法贿赂他们,满足他们的大胃口,很多危机都可以迎刃而解。

  问题是他没钱。在离开大马士革的时候,希尔库似乎已经预感到他的将来,带走了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留给他的只有一座空城而已。

  但如果时间够久的话,他也可以如希尔库那样聚敛一笔巨大的财富。可谁让他只在这里待了这么一点时间呢?这些时间甚至还不够他去探查城内那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明暗关系。

  他并不知道谁和谁是朋友,谁和谁是敌人,谁和谁又有着怎样不可告人,但也不可动摇的政治或是经济牵系——这不是看和听就能知道的事情,人们尽可以闭口不言,又或是伪装作态。

  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渔网,没有船,也没有鱼钩和钓竿的人,呆呆地站立在大马士革这条流淌着黄金的大河边,望着人们无比肆意与放纵地从中捞取好处,自己却始终双手空空。

  驱使以撒人作为工具和傀儡,让他们去做一些自己没法做的事情,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各国君主与权贵的常用手段。

  他曾经看到过希尔库这样做,即便事情暴露出来。他所要承担的风险也只不过是挨苏丹的一顿斥责,之后将那几个替罪羊推出去斩首就行了。

  你要说有着这样大的风险,那些以撒人会拒绝,或者是阳奉阴违吗?才不会,军官发现,他们简直比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还要愚笨。

  骆驼在沙漠中忍受着极度的干渴时,若是看见了海市蜃楼,还会努力伸长脖子,嗅闻空气中有没有水分的存在来判定真假,值不值得耗费体力转向,行走和奔跑。那些以撒人呢?只要在他们面前摆上一箱金子,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做任何事情,即便是要他们编织吊死自己的绳索,他们也会做的。

  何况,大马士革的商人们是如此富庶,他们是一头头强健的公牛,他所做的不过是切开公牛大腿上的动脉,接一杯血罢了,并不会伤筋动骨,可能只需要两三年,他们就能迅速的恢复过来。而这笔钱却足以让他的后半生无忧无虑,甚至可以更进一步。

  只是今天卡马尔的眼神,让他感到了一丝担忧。

  他听说过卡马尔的名字,那是一个出色的“学者”,人们都说他有着一双可以辨别谎言与真心的耳目,同时他也是努尔丁手下的一个孤臣,除了苏丹的命令,他不会遵从任何人的命令,而且他并不怎么热衷于敛财,也不喜好美色,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军官也在考虑为自己准备更多的后路。如果在苏丹努尔丁的长子或者是另外两个儿子,随便是谁——成了新苏丹,而卡马尔依然得到了留用的话,他会立即想办法逃走,跑到埃及或者是其他地方。

  作为一个正在盛年,富有经验的将领,他相信多的是苏丹或者是埃米尔欢迎他。

  当然,最好的就是,阿颇勒的动荡,导致了卡马尔的失势或是死亡,那么他就不必再感到忧心了,只要按照先前的想法走下去就行。

  很难得的,这位更习惯在战场上驰骋纵横的军人,反反复复的思考了很久,从云霞满天想到了明月高挂,他从矮榻上一跃而起,才察觉到自己大汗淋漓——那种黏腻,窒闷的感觉,叫他难以忍受。

  他马上大声的呼唤仆人,让他们准备浴室。他要沐浴。

  在这座曾经属于哈里发、苏丹,总督的行宫之中,确实有着好几座精美无比的浴室,高耸的圆穹顶,大理石的墙面,与多叶孔门,鎏金的柱头与础石,冷水池,热水池,蒸汽室,按摩间一应俱全。

  同样的勤勤恳恳的奴隶们昼夜不停的在锅炉房中工作,保证这里的主人随时随地都能享受惬意的洗浴。

  虽然撒拉逊人并不推崇过于糜烂的享乐,但洗浴肯定是个例外,对他们而言,这是一种保持身体与心灵洁净的宗教仪式,无论每天洗几次,怎么洗,都是符合教义,不会引发诟病的。

  军官先是简单的用冷水和肥皂清洗了自己,然后进入了温水池。在滚热的水让他的皮肤变得通红之后又跃进了冷水池。原先被热气蒸腾到张开的毛孔在受到刺激后骤然紧缩,引发了一阵轻微而又舒畅的震颤。

  他忍耐了几个呼吸后,又从冷水池里走出来,重新回到温水池里,这次,那些柔软而又灼热的水波给他带来的抚慰更加地深入,透彻。他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欲仙,他在水池里待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的奴隶,轻声提醒,才懒洋洋地踏出池子,走向蒸汽室。

  蒸汽室里早已水汽弥漫,他赤裸地躺在光滑的大理石板上,这块石板早就被反复清洗并加热过,保证它不再具有石材所有的冰冷,它像是一块坚硬的阳光——热量从内部迸发,让贴合在上面的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到无比的烫贴。

  这时候就应该有奴隶上前来为他刮掉死皮和油垢,而后为他做全身按摩。

  他有一个非常擅长此事的女奴,一个粗壮的努比亚人,虽然没有漂亮的面孔,但身材丰满,手脚粗大,力气强得就像是一个男人,正符合军官对按摩奴隶的要求。

  军官歪着头,朝正穿过浓郁的蒸汽,向他走来的努比亚女人看了一眼,她看起来似乎还是原先的样子,却比以往多了几分难言的韵味——她只在腰上系了一条亚麻布巾,上身赤裸,这让军官想起了他曾在夜雾弥漫中的葡萄园里偷吃到的那些饱满的浆果,浑圆,柔韧,富有弹性,有一些小小的皱褶,诱惑着你的牙齿和舌头。

  军官心中微动,正在想着是不是要先做些什么,再来放松一下,但对方的双手已经轻柔的按上了他的双肩,手指有力而又灵巧的捏住了连接着脖颈与肩胛的那块三角肌,一阵酸楚传来,让军官打消了原先的那个念头,他发出了一声呻吟,放松肢体,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刺激——虽然不是人们所熟悉的那种刺激,但他的努比亚奴隶所带来的也不会比那种刺激逊色到哪里去。

  她的技巧又有精进,无论是力度、位置还是次数都恰到好处,令得军官昏昏欲睡,他可以感觉到一只手掌沿着他的脊椎往上推,上好的橄榄油与大马士革玫瑰花的香气共同在粗粝的肌肤上绽放,她一路顺畅地推到了他的颈根,在后脑的位置轻轻推拿。

  随后第二只手也扶上了那个危险的位置——十数年的战场经验终于在军官的脑中拉响了尖锐的警钟。他想要尖叫,并且试图跳起来,但这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妄想——在他有所反应之前,那个俯在他身上的那个努比亚女人,或者说是伪装成了一个努比亚女人的莱拉,已经干脆利索地掰断了他的脖子。

  只要有足够的力气以及对人体的了解,要做到这件事情,即便只是个女人,也无需耗费太多力气——而且在浴室里,受害者身无寸缕,又已经被热气弄得昏昏欲睡,浑身瘫软,完成这份工作更是简单。

  莱拉居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完成了整个按摩过程,她的动作那样的隐秘而又迅捷,即便军官的仆人和奴隶就站在蒸汽室的角落,也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她还给死者身上覆上了一条宽大的亚麻布,并且告诉一旁的奴隶说,他们的主人想要休息一会儿,没人怀疑,按摩室的高温又保证了尸体不会那么快僵硬。

  等到军官的那些仆从们发现他们的主人早已死去的时候,莱拉早已回到了她的住所,她在自己的浴室中洗掉了那些已经开始脱落的深色油膏以及头发上的染料,在女仆的帮助下梳妆打扮,穿上之前的衣服。

  当拉齐斯头晕目眩地醒来时,发现他依然依偎在莱拉的怀里,“什么时候了?”他问道。

  “不算很晚。亲爱的,我们还有大半个良宵可度。”莱拉温柔地回答道。

  之后的事情无需多言,他们纵情狂欢,外界的纷乱,没有影响到他们一丝一毫。

  虽然说起来有些荒诞,但此时只是经过的卡马尔一下子就成为了大马士革人的支柱——对于这个库尔德人留下来的代理人,大马士革人并不怎么在乎,却也不喜欢他,只是懒得对这个蠢人做些什么罢了——他们可是曾经反抗过苏丹的人(大马士革曾经试图追寻过自己的自由),又有什么理由能够看得起一个小小的军官呢?

  但代理人突然被人杀死,又是在这种动荡的时刻,确实是件麻烦事。万幸的是,他们不用去追寻凶手。因为凶手已经留下来一柄属于“鹰堡”的匕首。

  “是阿萨辛的刺客。”

  卡马尔说。

第146章 了结

  有卡马尔做出这么一个结论,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大马士革总督希尔库现在距离叛逆不过一步之遥。无论是苏丹努尔丁还是他的儿子,他们所发出的,任何一道往埃及的旨意,都可以说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而他留在这座城市中的代理人,原本就地位尴尬,何况杀死他的又是阿萨辛的刺客,而不是与他有仇怨或者是有利益冲突的人——人们就更难锁定凶手了,毕竟致他于死地的只是一件“武器”。

  他在这座城市中得罪的人还少吗?那些被劫掠,被屠戮的商人,那些为他做事,却眼看着要被出卖的以撒人,又或是因为希尔库而迁怒于他的撒拉逊人……

  于是他很快就被放进棺木里,人们雇佣了他的仆人为他做净体以及后续的一系列工作,在一个短促以及简薄的葬礼后,众人聚拢过来,恳求卡马尔在离开前为大马士革重新选择一个可靠的代理人。

  “你怎么会想起来选我?”拉齐斯用满怀疑窦的眼神打量着卡马尔,他们是大学的同学没错,也称得上挚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互作弄:“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也不够勤快,我对权力没什么欲望,只喜欢在‘绮艳’的怀抱中舒舒服服地度过之后的几十年。”就连这十年来一直持之以恒地收集和抄录书籍,也是为了完成他先祖的夙愿。

  拉齐斯虽然得到过先知的启示,却始终不曾想要进入军队或者是宫廷,他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不想有任何改变。

  “没什么可担心的。”卡马尔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蜜饯,以及两壶水烟,烟雾升腾在彩色玻璃构成的绚丽光点中,仿佛歌姬在旋转时飞起的面纱——不过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身边没有仆人也没有奴隶,毕竟这是他们,尤其是卡马尔难得的松弛时间。

  拉齐斯还不想换掉这批仆人——所以不会留人在他们身边伺候,免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大马士革原本也不需要一个主人。”卡马尔对现有局势看得很明白。

  大马士革的阶层主要可以分做三等,最上等的当然就是官员,学者和将领;第二等就是商人和工匠,农民——大马士革并不单只是一座城市,它周边还包括了崎岖的山峰与空旷的荒野;第三等就是基督徒、以撒人,还有极其微妙的——这座城市中的警备人员,他们并不受民众的欢迎,甚至可以说是被第一等人和第二等人驱使的狼犬,他们甚至有一个独特的前缀词shuār,意思是恶毒的,就此可见,他们是如何的声名狼藉。

  但这三个等级的人却有着一个同样的想法——他们有志一同地厌恶着来自于苏丹或者哈里发的税赋与法律,一直希望能够让大马士革成为一座自治城市,如同亚平宁的佛罗伦萨,或者是法兰克的琅城。

  但这种要求在撒拉逊人的世界中是无法得到满足的——苏丹之下,只有奴隶,就连大维奇尔与埃米尔也无法挣脱这个魔咒,更不用说大马士革只有一些商人。

  事实上,在一百多年前,大马士革的人已然掀起过好几场叫哈里发烦忧的暴乱,他无法舍弃这座城市,但民众的顽固始终叫他如鲠在喉。

  大马士革的民众开始安分守己,还是在被努尔丁征服之后,但很显然,这种顺服的姿态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如果卡马尔将一个如同希尔库或者是萨拉丁这样的人放在这里,结果必然不会太好——简直就是在一捧看似平静实则沸腾的滚油里倒上一杯冰水,霎那间就能让它火光四溅,到那天,说不定大马士革会比阿颇勒更早地陷入纷争。

  正因如此,一个庸庸碌碌无所追求的人才会被大马士革人接受。

  “在阿波勒的局势平定之前,你无需做出任何决定,甚至城外的盗匪和城内的以撒人——如果他们想要用自己的士兵去除那些生长在商道上的荆棘,没关系,你就让他们这么做吧,不必干涉,也不要遏制,若是他们给你礼物,你就收下,但不要对税金指手画脚,嗯,哪怕他们有意拖延,缺漏也无所谓。毕竟这些钱并不属于你,它们是苏丹的。

  如果将来的苏丹是一个如同努尔丁般的人物,倒霉的只会是大马士革的这群人……”

  “如果他不是呢?”

  “那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会代你拒绝苏丹的旨意,这些家伙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有意迎来一个他们陌生而又难以摆布的对手。”

  “你这样说话,着实叫人感到沮丧,”拉齐斯不服气地说,“在大学的时候,我的功课并不比你差到哪里去。我也同样在寺庙中领受了先知的启示。如果有需要,我也会跳上马去。挥舞着弯刀,只为了捍卫真主的荣光而与那些基督徒们战斗。”

  “但你没有野心啊,”卡马尔毫不留情的指出,“你或许虔诚,或许勤恳,或许聪慧,但你没有向上的欲望,你不是那种人,就没法了解他们的想法,一旦被卷入旋涡,肯定会粉身碎骨。”

  事实上,努尔丁也曾经提过拉齐斯的名字,想让他到阿颇勒的宫廷里来为他做事,却是卡马尔设法推拒了。

  “我告诉他说,你要是在他身边,也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一个战士,或者是一个官员,但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臣子——别以为你只要认真做事就没事儿了,只要你挡了别人的路——他们就不惮于搞砸你手中的工作,来诬陷你,然后设法把你投入监牢或是处死。

  到那时候,就什么都完了。事情,还有你。

  但如今的大马士革对于你来说,确实是一个悠闲度日的好地方。若是新苏丹派来了他的总督,你也不用担心,安安稳稳的将你手中的权利交给他就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大马士革的民众吧。”

  “如果他们推举我与新总督斗怎么办?”

  “那你就到阿颇勒来。”

  “你确定?”

  卡马尔沉默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

  “算了,”拉齐斯说,他将一枚蜂蜜杏干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着,只觉得满口苦涩。他也知道卡马尔为何推举他——也是因为他实在是选不出其他的人来了。

  希尔库留下的那个代理人已经证明了让一个品行低劣的人来治理城市能多么糟糕,若是卡马尔拒绝向他们指出一个人——等他走了,这座城市中的人们肯定会为了这个位置争斗不休,整座城市都会由此四分五裂。

  “那么你呢,你还是要回阿颇勒吗?”

  “如果我能够留在大马士革,那这个代理人就会是我来做了。”卡马尔说道,“但我肯定是要回去的,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义务,更是我的权力。不看着苏丹努尔丁永远地沉睡于他的归处,我的心必然会终身无法得到平静。”

  说到苏丹努尔丁,拉齐斯抬起了头:“你让我去试探的那个基督徒骑士……他确实来找我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

  “我听说过了他的一些事情——在基督徒的城堡内,我也亲眼看到了基督徒们的国王对他有多么的爱护和信任,”卡马尔对此倒是可以理解——虽然如努尔丁这样的苏丹,或者说是阿蒂德这样的阿里发,当他们还是王子时,身边不会出现大维齐尔或是埃米尔的儿子(他们的父亲不会允许)。

  但从孩提时开始,他们身边会有年龄相仿的奴隶,这些年幼的奴隶如苏丹后宫的那些女人一样,也是从奴隶商人或者是市场上采买而来的。他们就有如一条狗或者是一只鸟,伴随在王子身边,虽然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中,但在王子成为苏丹或者哈里发后,他们也能掌握权力——即便他们永远无法成为一方土地的真正主人,甚至不会被允许拥有自己的资产,就连他们的性命和荣誉都是属于主人的——但他们很多时候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些人对苏丹或者哈里发的忠诚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毕竟,除了他们自小伴随长大的主人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赋予他们相同的信任和看重。若是换了其他人登上高位,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亡或者是更加凄惨的下场了。

  但在基督徒的宫廷中,这种情况几乎不存在,毕竟他们的根基不在这里,他们的根基在遥远的另一处地方,即便现在的埃德萨伯爵已经失去了他的领地,但只要他还有姓氏,有纹章,即便离开了亚拉萨路国王,他依然可以成为其他君王的座上宾,也会有数以百计的达官贵胄愿意与他结交,何况他又是那样的年轻与俊秀,又是“被选中的人”,哪里不能再做出一番事业来呢?

  在苏丹的宫廷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中度过的卡马尔很难相信,这世间确实有这样一个纯洁而又仁善的人,他的慈悲甚至不单单针对他的国王,兄弟和基督徒们,对他的敌人也是如此。

  而在布拉斯的时候,他就听闻这个年轻的骑士带着他的侍从去造访过那里的图书馆,并且设法借走了几本有关于麻风病的书籍阅读抄录。

  他不确定,这是一种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还是确实出于一片真心,这份真心又能够有多么的坚定和稳固——他派了仆人去告诉拉齐斯,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基督徒骑士前来,向他借取那几本珍贵的医学典籍的话,他要尽可能羞辱、贬低、质疑对方,看看他是会愤怒,还是羞恼,又或是惭愧……

  拉齐斯继续毫无保留,巨细靡遗地与他说了昨晚的事情。

  “真是太奇怪了,”拉齐斯说,“你知道吗?我以为我说的那些话,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换做和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早就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了——就连他身后的那个年长的侍从也露出了愤懑的神色啊,他却像是没有听见那些话似的……”他目露惊异地比着手势,“他就那样在我面前坐下,而后提出要用一个金币来买我的那些书。

  当然,我初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他在报复性地嘲弄我,但随后他又不断的加码,一直加到一百万枚金币,一百万,即便买下大马士革也够了,我的怒意在那一刻消散。我突然明白了,”他看向卡马尔,“他不是在展示他有多少钱财,而是在展示他有多么坚定的信心。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将所有的一切置换为可见的资产。我的书籍,我的尊严,我的生命都是有价的——相对的,他的也是,所以他不在乎我的妄言。

  我承认那时我感到了恐惧,我完全不明白,只是几本书籍而已,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些书籍是否能够给他带来真正的帮助,但他依然像一个无所顾忌的赌徒那样,一下子就投出了自己所有的筹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不敢和他赌——所以他赢了,他之前也是这么一个人吗?”

  “之前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他的兄弟,也就是亚拉萨路的国王确实是个大胆的赌徒没错。是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加利利海之战的详细情况。”卡马尔慢慢地吸了一口水烟,“他们以一百多个骑士,数百个扈从以及武装侍从的小股军队击败了相当于他们十倍的苏丹大军,而决定这么做的是他们年轻的国王,或许还有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个骑士。”

  “他的确狂妄,”拉齐斯点头:“不过,这么一个人,应当不是那种会将善行当做阴谋的一部分的人,虽然说好人也可能做坏事,但用一个伟大统治者的身后事来做筹码的行为,无疑已经触碰到了底线——不管是撒拉逊人还是基督徒。”

  卡马尔颔首,“他也确实和我说过,他为苏丹做净体,并不曾为了索求回报——那时候我们也没有说过,会承他的这份恩情,他只不过是出于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怜悯。”

  “一个有大爱的基督徒骑士吗?”拉齐斯笑了,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着实有趣,“那么你为什么要叫我这样做呢?卡马尔,我并不是在有意探听你的秘密,你如果不能回答,就别回答我好了——我只是有点好奇。”

  那孩子是个基督徒。如果他是一个年轻的撒拉逊人,甚至库尔德人,哪怕是努比亚人呢?他都会认为他的这位挚友有意将他引入苏丹的宫廷,但他是个基督徒啊,是撒拉逊人的敌人,虽然也不是没有基督徒骑士受苏丹或是哈里发的雇佣——但他同时还是亚拉萨路国王的特使与近臣,又是埃德萨伯爵的继承人——他背叛自己的信仰与君主,转变阵营的可能性太低了。

  “我还受了一个人的委托。”卡马尔说,他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拉齐斯也知趣的没有追问。但卡马尔的思绪已经不由得飞向了他还在亚拉萨路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封来自于埃及开罗的密信——那时候他正在为自己的前路担忧,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曾经在苏丹努尔丁,撒拉逊人的信仰之光麾下做事,并深深地为之折服。

  而在努尔丁去世之后,他放眼四望,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其并驾齐驱——不,哪怕只有他一半的都没有,苏丹的三个儿子甚至比不上亚拉萨路的新王。

  他总不能去亚拉萨路吧。

  比起撒拉逊人的宫廷,基督徒的国家只会更严苛,更危险。他们对于血脉和姓氏的看重,更是注定了就连一个普通的农民和工匠之子都很难在他们的权利圈里立足,更别说是一个撒拉逊人了——他去了最有可能就是给他们的火刑柱加点儿燃料。

  而就在之后的几天里,他居然接到了萨拉丁的信件,他和萨拉丁接触的并不多,更多的还是和他的叔叔希尔库打交道。而希尔库此人只能说是一个粗鲁的武夫,他或许有些小计谋,但在卡马尔的眼中,这些简直就是小孩子玩弄的把戏。

  他们能够南下成为埃及的主人,也只是因为努尔丁已经老了,无法继续控制得住这两只桀骜不驯的猎鹰,一旦将他们释放出去,他就很难能够将他们重新召唤到手里。

  在卡马尔的心中,他们就是一对不折不扣的逆臣。

  如果努尔丁不曾在加利利海之战中失利,身亡,他甚至很有可能在夺得亚拉萨路之后,征伐埃及。卡马尔甚至想过到那时候,他会不会在苏丹的大军之中,亲眼看着苏丹的宦官用弓弦绞死那两个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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