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第24节

  鲍德温转过身,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塞萨尔,如果他没有遇到塞萨尔,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宁愿去死,也不会背负着屈辱与骂名走出这道大门。

  但塞萨尔,塞萨尔是个健康的男孩,容貌秀美,就算没有被选中,他也已经是希拉克略的学生,希拉克略可以轻而易举地为他谋得一份圣职。

  而在教会中,历任教皇中确实有“被选中”的人,但更多的还是普通人,他们就如同驾驭猎犬与马儿那样驾驭有着“蒙恩”或是“赐受”的教士与修士——谁知道塞萨尔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呢?

  “你不能死在这儿,”鲍德温停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出来了,连忙强调:“我们不能死在这儿!”

  塞萨尔盯着他,没说话,只是探身过去抱了抱朋友的肩膀,不过在短暂的温情后,他迎面就是一瓢冰水——他伸出手,让鲍德温看,鲍德温还没来得及低头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还以为是塞萨尔受了伤,“门缝里流进来的。”塞萨尔低声说。

  你猜你拉动了丝绳,门打开了,等着你的是守卫还是刺客?

  “这里是圣殿。”鲍德温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语。

  “所以呢?”你还打算和这些卑劣透顶的家伙讲道理吗?塞萨尔站起身来,“跟我来。”

  他走向侧廊,那里的小凹龛里,圣人们依然保持着肃穆寂静,塞萨尔看了看,从圣犹达的手中拔出了他握着的斧头。

  古罗马的雕塑家曾经惟妙惟肖地从大理石中“取出”了虬结的肌肉,柔滑的皮肤,蓬松的卷发,密集而富有韵味的褶皱,但这些精妙的手艺似乎也随着那座庞然大物的崩溃而悄然消失了。

  如今的石匠,不将男人雕成女人,将孩童雕成老人,将圣人雕成魔鬼就算得上是个好手艺人了,像是斧头,长剑,衣物这种人们又熟悉,又需要精工细作的活儿,他们完全干不来。

  干不来也有干不来的办法,那就是往石像上挂布料(之后还能作为圣物卖出去),直接将长剑,斧头,剥皮刀这些东西弄件真的放在圣像的手里。

  鲍德温以为塞萨尔是要拿着这些武器与外面的人搏斗,没想到塞萨尔反而向着位于长廊一侧的木板壁走去,木板壁之后应该还有一个狭长的空间,“你知道撒拉逊人的一句箴言吧——清洁是信仰的一半。”

  作为亚拉萨路国王的继承人,鲍德温当然知道这句话,因为是他们最伟大的先知所说,所以每个撒拉逊人在做礼拜前都要沐浴。

  塞萨尔举起斧头,一斧头砍在了圣母慈悲的面容上!

  他从达玛拉那里得来的,杰拉德家族提供给他的图纸,与其说是圣殿的,倒不如说是阿克萨寺,或者更精准点,是这座被圣殿骑士们改造成教堂的灰顶寺庙的。

  撒拉逊人的教义中,对寺庙的建造没有过于苛刻的要求,只要求必须面朝东方,有宣教台与拜向龛,还有就是必须有“水房”。

  灰顶寺庙从外观上来看,是个长方形的建筑,但撒拉逊人的礼拜大殿却是个正方形,那么多出来的那个小长方形是做什么用的呢?

  两个水房,还有小庭院和水池。等到圣殿骑士们来到后,他们将礼拜大殿的墙壁拆除,但封掉了水房,好让内部空间看起来是个“十字”。

  说是封,也就是如上文所说,用雪松木板壁遮挡起来而已,当时的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彻底地毁掉水房,毕竟圣殿山——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山丘,所有的水都要从城外,从地下引入其中。

  圣殿骑士们现在的供水来自于另一处水源,但多一处秘藏的水房岂不是更好吗?

  塞萨尔一边劈砍,一边竭力回想着他在拿到图纸后,结合经书上的描述,描绘出的一条地下隧道图纸。

  在公元700年前,以撒人的君王希西家为了抵抗亚述人的进攻,填埋了城外的水源,那么亚拉萨路的居民该怎么喝水呢?在此之前,他秘密命令工匠们,建造了一条深在地下的隧道,这条长达一千六百法尺的隧道从城外的基训泉直到圣殿山的脚下,流入名为“西罗亚”的方池内。

  古时以撒人在朝拜第一圣殿的时候,就要在西罗亚池内洗手和面孔,而在救主降临到这个世间后,因为他曾在一个瞎子的双眼上涂抹唾沫和泥土,又叫他去西罗亚池清洗——瞎子洗完后,就双目复明,又叫这里成为了一个圣迹所在的地方。

  但在圣路加所撰写的福音书中,他也明确地写道,西罗亚楼倒了,压死了十八个人。

  也就是说,在公元62年之前,西罗亚池就已经崩塌了,不复存在了。但希西家水道和与之相连的竖井还在,亚拉萨路的人依然从里面取水,圣殿山也是如此,撒拉逊人在这里建造寺庙的时候,为了能够给水房提供源源不绝的净水,就开凿了一条蜿蜒向上的隧道。

  “老师说过,”鲍德温也从圣西门的手中“借来”了锯子,气喘吁吁地帮着塞萨尔打开木板壁,木板壁迄今为止已经有几十年了,即便有进行维护,内部也已经腐朽不堪,就算这里是两个虚弱的孩子,破坏起来居然也不费什么力气。

  他已经嗅到了从裂口里溢出来的阴冷气息:“在隧道里,撒拉逊人加设了希腊人的螺旋水泵,好将水引上来。”

  “但螺旋水泵里用到了黑铁和铜的配件,圣殿骑士们就把它拆掉了。”塞萨尔又去“借了”一柄长剑,他将长剑插进裂口,伏下身体压在剑柄上,在一阵头昏目眩中,裂口发出了连续的“咔咔”声,而后又是很大的一声“噼啪!”。

  板壁断了,塞萨尔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砸在了鲍德温身上,鲍德温哎呦叫了一声,他的头撞在一旁柱子上了。

  但那个裂口已经变成了一道竖门。

  “我们可以进去了!”鲍德温喊道,塞萨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臂:“等等!”

  隧道里可能连通外界,会有空气进来,但密封了几十年的房间——保险起见,塞萨尔取下了几支蜡烛,将其中之一放进房间,等了一会,火焰没有熄灭反而从小变大,他们才一个个地钻了进去。

  房间比他们想象得要大,地面和墙面都铺设了光滑的石材,借着蜡烛的光亮,塞萨尔看见了金属流水嘴被拆掉后留下的黑色小洞——看来那时候的圣殿骑士们真的很缺钱。

  鲍德温举着一只塞尔柱式的有盖油灯,走到一块凸起来的基础上,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螺旋水泵的转轮……”塞萨尔说,不用讲,这是个金属的大配件,大概已经变成圣殿骑士们的长矛和盾牌了……

  他们很快就沿着转轮的基础找到了隧道口,但这个隧道口填满了石块。

  “我们去看看另一个房间。”鲍德温马上就说。

  拆掉第二个房间的木板壁让他们精疲力竭,他们甚至靠在板壁上,睡了一会才有力气继续探勘。

  这个隧道口同样堆满了东西,但不是石块,而是木头!鲍德温将油灯移过去看,看到了精细的花纹,线条还有撒拉逊人的文字,而塞萨尔站在较远的地方,看得比较全面:“是撒拉逊人的宣教台。”

  宣教台样式特别又显眼,就算将上面的文字刮掉,也没法放在基督徒的房间里,圣殿骑士们就拿来废物利用,却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塞萨尔也不由得叫了声天主保佑,他是做了准备没错,但这几天的事情告诉他准备远没有意外或是阴谋来得完全,这样,他就可以舍弃那些更危险的预备方案了。

  接下来,他们又是撬,又是砍,好不容易才让这个隧洞口暴露了出来,鲍德温起初还在责备那时候的圣殿骑士过于粗疏大意,一看到隧洞口,才知道事出有因——这个隧道口的直径只有一点五法尺,可能还要小些。

  一个九岁的孩子收拢身体,可以钻下去,一个成年男人,尤其是每天都在训练,除了斋戒日都要吃肉的骑士,不卡在里面才怪!

  别相信那些传说故事,一个小孩子爬进或是爬出洞口,就能打开大门,引入敌人的事儿根本不可能发生,在真实的战役中,潜入的必然是一队真正的战士,才能对城市或是城堡产生威胁。

  “我先下去。”塞萨尔说,作为一个麻风病人,鲍德温一直在苦苦坚持,他看得出来,鲍德温没有拒绝——他们又向圣人借用了一些布料,切割开编成绳索,系在塞萨尔的腰里。

  “我们要是能出去,大概得买上一千年的赎罪券。”鲍德温低声说。

  塞萨尔笑了一声,慢慢地落入隧道,这种感觉比之前援救艾蒂安伯爵时还要糟糕,这根本就是一条坚硬的食道,万幸的是,食道下方是膨大的胃部,这里也是,一个虽然小,但足够他转身的空间。

  塞萨尔点燃蜡烛,他看到了一个方形的水池,还有一些看得出长期摩擦后留下的痕迹,这就对了,螺旋水泵的长度可不够直接从希西家竖井连接到灰顶寺庙,撒拉逊人一定做了一些改进——他向上晃了晃蜡烛,鲍德温也跟着下来了。

  “我们还要走大约三百尺。”塞萨尔说。

  “嗯。”鲍德温说。

  之后的一段路程,塞萨尔和鲍德温只怕永生难忘,黑暗是这个时代人们的常客,逼仄也不是那么罕见,压抑更是司空见惯,但加在一起就叫人难以忍受,遑论他们还不是“走”,而是缓慢地向下攀爬,每一步都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

  鲍德温的反应尤其强烈,有那么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被埋在了坟墓里,他被束缚在铅棺里,或许外面还有石棺,尘世间的一切离他远去,再也不和他有半份关联……

  结果他一醒来就看到塞萨尔在微弱的烛光下,有气无力的抽他的耳光,一边抽,一边还在很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他努力去听,却发现完全听不懂,这不是希腊语,拉丁语,撒拉逊语或是他接触过的任何语言,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耳熟的音节。

  “……你醒了。”塞萨尔面不改色,温柔地问道:“好点了吗?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了。”

  鲍德温倒是想让塞萨尔把自己扔在这里,但就算塞萨尔不是个好人,也不可能这么做——除非他想要直面狮子的怒气,阿马里克一世一定会把他看做谋杀了王子的凶手。

  最后一段隧道坡度明显地减缓了,“有风了。”塞萨尔沙哑地说道,但鲍德温已经没法动弹了,他发起了高热,塞萨尔就将绳子系在他的胳膊肘下面,再将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就这么拖着他往外爬。

  塞萨尔爬了可能有一百年——他这么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猛地往下一坠——他几乎以为自己再次遇见了幻境,但不,他直接沉入了水里!

  水,冰冷,但干净,甘甜的水!

  塞萨尔毫不犹豫地喝了好几大口,又浮上水面,找到了隧道口,他将鲍德温拉过来,用水泼他,把他弄醒,这次鲍德温无需他吩咐,立即伏下身体,就着水面拼命地喝水。

  “我们……咳,”冰凉的水降低了身体内外的温度,鲍德温才恢复了一点神智,开始慢慢地聚拢涣散的视线:“……这里是……竖井?”

  “是的。”塞萨尔让鲍德温靠坐在隧道里,水冷得要命,鲍德温想要拉他,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他只能尽力朝竖井上空看过去,随后便看见了一轮最皎洁不过的新月。

  鲍德温露出了一个笑容,但就在下一刻,笑容凝固了。

  新月被遮住了,他看见了一张同样在微笑的人脸。

  ————————

  ps:

  来讲个小笑话。

  很久以后。

  鲍德温:你还记得我们九岁那年,曾经被困在圣殿,不得不从撒拉逊人的隧道里逃走的事儿吗?

  塞萨尔:记得啊。

  鲍德温:那么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那么几句话吗——&*%¥¥阿马里克一世,&*%……希拉克略,&%*%*&%鲍德温(凭借着卓越的记忆力,鲍德温重复了一遍),我一直记在心里,就是一直没找到能翻译的人,这是什么意思?祝福吗?

  塞萨尔(又一次面不改色):是的,就是祝福的范围大了点,类似于要祝福到很多代,以及很多亲眷的意思。

  鲍德温(真诚地):那么我也祝福你,&*%¥¥,&*%……&%*%*&%。

  塞萨尔:……谢谢。

第41章 被选中的(中)

  “呦嘿!”

  朗基努斯探着头往下看,看到了一张比新月更惨白的面孔,他想起来了,那是鲍德温王子,王子大概还没见过他的脸。

  他马上缩了回去,他不知道隧道里是个什么状况,但如果王子抽冷子给他一弩箭,他真怕领他下去的魔鬼会笑到整个地狱都在震动。

  “那是朗基努斯。”塞萨尔说:“我的仆人,我让他在这里等我们。”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话,上面很快丢下一条打了好几个结的绳索,朗基努斯像只大猴子似的从上面爬下来,在塞萨尔的帮助下将鲍德温背在身上,又爬了出去,几个呼吸后,他就再次爬了下来,塞萨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伏在他的背上出了竖井。

  鲍德温已经裹着毯子在喝热红酒了,塞萨尔看了一眼,“你准备得真充分。”

  “只要你愿意花上几个银币甚至铜币……没人会在乎是不是可以睡个整觉的。”朗基努斯还拿出了一大叠黏糊糊的烤奶酪,奶酪烤过后在融化的那层浇上蜂蜜,是一种做起来简单就是有点贵的甜食,和热红酒一样,是可以在短时间内补充大量能量的东西。

  “是塞萨尔……让你等在这里的?”鲍德温终于停下了颤抖,他一边大口吃着烤奶酪,一边含糊地问道。

  朗基努斯瞥了一眼塞萨尔:“他让我关注着圣殿那边,说是那群贪得无厌的家伙大概不会太过轻易地罢手。”

  “圣殿那里怎么样了?”

  朗基努斯又去看了一眼塞萨尔,“说吧。”塞萨尔道。

  “亚拉萨路的国王遇刺了。”

  鲍德温的动作停住了,看着他,又转向身体紧绷的塞萨尔:“别担心我,”他语气平和得让朗基努斯寒毛直竖:“我也是会思考的,塞萨尔,当你在门缝里摸到了血,我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他们没法来看顾我们——可能时间很短,但也是那些人计算好的。”

  “我是国王的儿子,除了国王,还有谁在我之前呢。”鲍德温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说起话来却是咬钉断铁般的坚硬,每个字都如同击打在仇敌身上的一柄铁锤,“你说得对,那就是一群残忍胜过耶弗他,贪婪胜过加略人犹大,恶毒胜过耶洗别(注释1)的蛆虫!魔鬼!粪便!”

  “请不要过于悲伤,”朗基努斯急忙补充道:“在我赶来的时候,已经有骑士奔出来喊,刺客授首,国王无恙!现场也是秩序井然,并没有哭声。”

  他一直紧紧地盯着圣殿,当圣殿西侧的建筑突然升起了火光,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时,他马上警惕了起来。

  他或许没有他的小主人那么聪明,但他对那些修士、教士的了解可要比前者深刻得多了,他们做起事情来,只要做出决定,就必然是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不会给人留一丝半点退路的!

  仿佛就在一瞬间,火把就朝着马厩来了,朗基努斯不知道小主人的计划是否能成功——万一他们昏迷过去了呢,万一他们没有凿开水房的墙壁呢?若是隧道口全都被堵住了呢?最可怕的是,他们被卡在了半途中呢?他不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他被那些骑士抓住,肯定会被视作刺客的同谋。

  于是他不再迟疑,立即从自己早已窥准的小径逃走。

  他跑到了与塞萨尔约定的竖井边,距离竖井最近的一个小屋子已经被他买了下来,男主人带着其他几个人去了邻居家,只留下一个女孩给他做事儿,那些热红酒和烤奶酪就是他叫女孩一直预备着的。

  赞美耶稣基督!他的等待没白费。

  “不知道你父亲有没有打开圣殿大门……”塞萨尔立即说:“朗基努斯,你尽快赶去圣殿山——鲍德温,你拿一件信物……”

  他顿了一下,他们身上只有一件湿透的亚麻短袍,仅有的鱼鳔药水也吞到了肚子里,但鲍德温马上拿起朗基努斯递来的匕首,割了一束头发下来:“把这个交给我父亲。”

  “你拿着这个,告诉国王,不,去找修士希拉克略说,我们在这里,而后再问他,猎人还守在兔子洞旁吗?如果不在,请他尽快做安排。”塞萨尔看看天空,金星尚未升起,晨曦尚未到来,他们还有时间。

  朗基努斯点点头,又问“你们要到我的那个小屋去休息一下吗?”

  “不了,”鲍德温说:“我们就在这里。”

  从竖井到圣殿教堂,只要别走那条魔鬼开凿出来的隧道,也只需要念诵五遍主祷文的时间。

  原本塞萨尔想要让朗基努斯直接去找阿马里克一世,但转念一想,此时国王身边必然是警备森严,就算他见了朗基努斯,也不会愿意听从他的话叫众人回避,倒不如让他悄悄找到希拉克略,再叫希拉克略去劝说国王。

  只希望希拉克略没有待在国王身边。

  希拉克略确实没在国王身边。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当阿马里克一世高呼着圣乔治的名字,鲜血淋漓地冲出房间的时候,一旁值夜的侍从立即尖叫起了起来,消息如同涟漪般地飞速传开,每个人都在呼唤自己的骑士与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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