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觉得可笑,但他笑不出来,他以为一个孩子的天真会遭到世俗残酷的摧毁,但没有,那些听说了一个年幼的圣人愿意给任何人祝福的人——那些穷苦到买不起赎罪券也跨不过教堂门槛的流民,他们蜂拥而至,却没有因为急切与焦躁伤害到别人。
据跟去的骑士说,最初的时候还有点拥挤,当他们意识到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时候,那么多人,可能有几百人,一千人,就突然安静下来了,等塞萨尔完成了最后一天的工作,人数即便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量(骑士已经数不出来了),秩序依然井然,甚至出现了指导和协调队伍的人,所以当塞萨尔将身上的饰品衣袍捐赠出去的时候,立刻就找到了可以为此负责的人。
“你说,现在的亚拉萨路,有多少人在唱诵他的名字?”阿马里克一世若有所思地说道:“而我的孩子,国王之子,王子鲍德温,人们又会如何形容他?一个……受了侍从恩惠的……可怜虫?”
这下子,希拉克略已经不是恶寒,而是毛骨悚然了。
塞萨尔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出于善意与本心的种种行为,反而引起了阿马里克一世的忌惮,尤其是作为一个侍从,他对鲍德温的“施舍”几乎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天知道,一个侍从,可以蠢笨,可以迟钝,可以卑鄙、好色、贪婪,甚至残忍、怯懦……唯独不能认错自己的身份……去怜悯自己的主人。
何其傲慢!
希拉克略已经确定阿马里克一世已经动了杀心,如果没人让他改变主意,塞萨尔的下场不会比威特好到那儿去,只要国王一个漫不经心的示意,今天受尽了荣宠与赞美的男孩就会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无声无息地回归我主,知情的人会暗中讥嘲,不知情的人则会由衷赞叹,满心欢喜——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陛下,”他压低了声音:“无论您要怎么做,您是不是应该问问鲍德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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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温离开阿马里克一世的视线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阿马里克一世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国王,他应当对其忠诚,俯首帖耳,听从他的安排,但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情,他也已经改变了很多,至少他见识到了在花团锦簇下掩藏着多少丑陋的心肠,塞萨尔或许有些……鲁莽,但他的心意是好的,鲍德温也坚信他的出身不会过于不堪,他将来也会成为一个骑士,接受一个骑士的馈赠对现在的鲍德温来说也不是不可接受。
王子甚至要求阿马里克一世不要让任何人去警告塞萨尔,如果国王的愿望没有改变——他宁愿要一个不那么完美的朋友,也不要一个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仆人,“我会教导他的。”他这样说。
事实上鲍德温也没多少把握,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他却察觉到,塞萨尔是个性情固执的人,不,应该说,他虽然有着一个孩子的身躯,却有着成人的意志力,这意味着你很难改变他的想法与扭转他的行为——就像之前的修行,希拉克略为他安排了一个可怜的母亲,但之后引来了成百上千个朝圣者的善行却是塞萨尔自己做出的。
“鲍德温。”
鲍德温转头看去,不那么意外的,是他的姐姐希比勒,在这座巍峨的城堡中,唯一也是仅有的可以直接呼唤他教名的女性。
或许是因为今天没有任何重大的场面,希比勒和她的侍女穿着轻便,戴着头巾而非希南帽,她向鲍德温摆动手指,示意他跟自己走。
他们没走多远,就在主塔楼的一侧,矗立着一座撒拉逊风格的精巧庭院,黄杨、桑树与桃金娘笼罩着的醋栗与樱桃郁郁葱葱,方形的四个花圃里分别被玫瑰、鸢尾、甘蓝与丁香占据,十字型的小径旁就是流水潺潺的明渠,不过它们可不是这座可爱的天地中唯一值得仆从们精心侍奉的,就在不远的园圃里,还有木拉克(一种用来清洁牙齿的灌木),散沫花(染料),苜蓿与大蒜,还有蚕豆和韭菜。
在一座格外高大的桃金娘树下,有石凳,石凳下碧草如茵,希比勒让侍女留在身后,走向它并坐下,她的裙摆落在地上,犹如一大块凝结的血迹。
“弟弟,”她看着鲍德温,温柔地说:“看来你已经让我们的父亲改变主意了。”
“亚瑟王有十二名骑士,”鲍德温说:“要论纯洁,谁也比不上加拉哈德,要论勇敢,谁也不能与加雷斯相比,论俊美,高文无人出其右,可你能说,亚瑟王的光辉因此暗淡了哪怕一分一毫么?”
“你说的很对,”希比勒点了点头:“但你身边的那个人,塞萨尔……”她微微地眯着眼睛,折下了一支开得最盛的迷迭香,暗绿色的细叶簇拥着淡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是完整的,鲜嫩的,看上去就叫人喜欢:“他几岁?”不等鲍德温回答:“九岁,鲍德温,你也是九岁,但你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注定了要成为圣地之王,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大臣们就要向你鞠躬,将领们则要屈膝,你身边的朋友与同伴无不出身显赫,你的老师,每一个,不是领主,就是主教。”
公主伸出双手,将迷迭香缓慢地收在掌中:“可他呢,不说他是否真的失去了记忆,他说的每一句话,做得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你觉得大卫和亚比该能达到这个程度吗?鲍德温,你也许能做到,但你是谁?一个不知出身与来处的孩子,竟然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几乎与你并肩?你不觉得……恐惧吗?”
“恐惧,也许吧,”鲍德温沉稳地答道:“但身为王者,身为统帅,难道还要畏惧刀刃过于锋利吗?”
“你确定你可以驾驭他,而不是相反?弟弟,你也应该察觉到了,他缺乏对上位者的尊敬。”
“我不需要尊敬,只要忠诚。”
“没有尊敬,何来忠诚?”
“还有爱,朋友与兄弟的爱。”
“虽然我不想说,但,鲍德温,你是一个麻风病人,你现在还是健康的,但随着时间流逝,日月轮转,你会变得虚弱,迷茫,迟钝,你会饱受病痛折磨,你会改变,他也会,而那时候,即便你位高权重,也比不上他康健机敏——他会是你的骑士,会是你的近侍,会是你的大臣,也许还会是你的将领,他对你了如指掌,也……可以随心所欲……”
“我还有时间,姐姐,我会看着他,如果他正如你所说,我也不会犹豫。”
“人们盛赞你的仁慈,我也要同声唱和,但殿下,我没有父亲的胆量,我不能将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留在你身边,不加任何桎梏。”
“桎梏?”
“一个不可摆脱与掩藏的缺憾。”
鲍德温垂下眼睛,公主纤细但修长的手——与法兰克人推崇的可爱小手不同,希比勒的双手虽然白皙手掌却不够丰腴,骨节分明,更像是个男人的手,它们正在慢慢地搓碎整株迷迭香,花瓣颤抖着落下,折断的叶子爆发出浓郁的香气。
“把他借给我一段时间。”他听到姐姐慢慢地说道:“他会遇到一桩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让命运回到正轨的那种。”
鲍德温瞬间就领会到了希比勒的意图,他在阿马里克一世面前按捺下来的反感与倦意终于涌上心头。
在法兰克或是英吉利,又或是亚平宁,来自两河流域的恶俗因为人口始终不太乐观的缘故未能进入宫廷,但身在阿拉比半岛,被拜占庭、亚美尼亚、埃及与叙利亚等推崇在内闱中使用阉人的地方环绕,鲍德温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但在基督徒的世界里,尤其是亚拉萨路,一个在床榻上无用的男人也会被人视作朝廷与战场上的废物,所有人都会羞于与其共事,就连他的敌人也不屑于与他争斗——遑论向他屈膝,受其驱使,到那时,哪怕他拥有高文的俊美,加拉哈德的虔诚与纯洁,加雷斯的勇猛,又或是同时具备亚瑟王的尊贵,他也只能成为一道隐藏在帷幔中的影子。
太可怕了,鲍德温没有说出口,同时将这个念头藏入心底,不管怎么说,希比勒是他的姐姐,她的初衷也是为了他……她或许有点残忍,这种做法也不能说是最聪明的,但……她终究只是一个贵女,而不是一名骑士,或是一个教士,他不该对她如此苛责。
“忘了这个念头吧,”鲍德温轻柔且坚定地说:“我还没有怯懦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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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塞萨尔奇怪地问道:“我脸上有酱汁?”他一边说着,一边曲着手指,擦了擦唇边。
这么一个粗鲁的动作,他做起来也如舞蹈般的优雅从容,鲍德温笑了笑:“没什么,你知道我之前才和希比勒说了话,塞萨尔,还记得达玛拉吗?为了修行,你可冷落了她不少时候,作为一个将来的骑士着实不称职,姐姐叫我来罚你,好叫你到达玛拉面前去求饶。”
“我会去的。”塞萨尔敏锐地感觉到鲍德温的话并不完全真实,但他没有追问:“或许就在明天。”
也只有明天了,希拉克略方才已经和塞萨尔确定了举行拣选仪式的时间,新年时分的主显节,也就是一月六日,这个时间着实微妙,因为环绕着主诞生节的庆祝仪式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到一月六日到达顶峰——因为十二月二十五日原先是埃及的太阳神节,所以许多教士与信徒依然对其不以为然,而认为一月六日的主显节更值得称贺……而且这个日子也靠近鲍德温真正的生辰,有时候或许可以借此模糊掉阿马里克一世提前为儿子举行拣选仪式的意图。
距离主显节已经不远,接下里他们不但要继续斋戒还要更为忙碌,无论鲍德温还是塞萨尔都不愿意去想如果没被选中——在这之前,塞萨尔确实应该去见见达玛拉,不然他们可能要等到四旬节的时候才能遇到,之中漫长的一段空白可能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第19章 无法看见的缝隙
繁花之中,宝石璀璨。
每次见到公主希比勒,塞萨尔都会不禁在心中吟唱这句来自于撒拉逊诗人的诗。
希比勒公主的身边永远环绕着侍女与侍童,这些侍女们无不出身高贵,她们的父亲不是国王的大臣就是有封地的附庸,这就意味着她们一出生就得以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地活着,皮肤细腻,手指纤细,而我们都知道,一个正值豆蔻之年的少女,只要营养充足,就很难会有丑陋的。
何况她们之中也确实有几个格外秀丽可爱的好孩子。
但无论多么美貌,又或是多么温柔,只要公主希比勒在此,就不会有人向她们投去多余的目光。
正如诗句中所说,花朵固然美丽,但如何能够比得上宝石的光华?希比勒公主的美超脱寻常,在色彩尖锐且浓郁的躯壳之下,还有与之相称的坚硬内在作为支撑——阿马里克一世也说过,他的女儿性情执拗顽强得犹如一个男人——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学识与权力的渴求,一如她的姑母们。
一般的男子会对这种女性产生畏惧与厌恶的情绪,但也有些男人,会对她产生倾慕与臣服的冲动,又或是相反——被激起了类似于狩猎猛兽般的冲动,前者中以亚比该为首,后者中大卫是个最显眼的例子。
这两种混乱和激烈的情绪会让很多女士感到恐惧,不过就塞萨尔看到的,希比勒不但没有惊惶,反而乐在其中,她谨慎地对待这两个男孩与他们分别代表的势力,更时不时地将局面搅弄得更加扑朔迷离。
希比勒比达玛拉或是其他侍女更早地看到了塞萨尔,高挑的身材注定了她即便被她们围绕着也不会被遮蔽视线,她向黑发的年少侍从投去一瞥,这一瞥犹如冰冷的刀锋折射出的寒光,有着一种可以令人忘却了危险的美。
只是一瞥,她又垂下头去,侍女也发觉了塞萨尔的到来,嬉笑着将达玛拉推到外面。
达玛拉与塞萨尔的年龄就代表着他们正是飞快生长与变化的时候,塞萨尔几乎每天都有改变,达玛拉也与几个月前有着很大的区别,一看就知道已经做好了从一个孩子蜕变成女性的准备——她的身躯更加柔软,眼睛更加明亮,行走起来也愈发轻盈,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圆圆的小脸儿,还有一见到塞萨尔就会出现的一点酒靥。
如果说公主希比勒是一枚火彩熠熠的宝石,其他侍女是娇艳的花朵,达玛拉就是一只在花丛中跳来跳去的小鸟。
柔软,饱满,握在手里会感觉到它蓬松的身躯会随着自己的心跳一起颤动。
有了公主希比勒的许可,达玛拉可以和塞萨尔单独在不远的地方说话儿,只是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流言,塞萨尔还是在侍女们可见的范围内,和达玛拉停在几丛枝叶依然茂密的桃金娘前。
作为一个理应殷勤的骑士备选,塞萨尔展开长斗篷,铺在桃金娘的落叶上,达玛拉矜持地伸出脚,等塞萨尔为自己脱下小小的鞋子才踏上斗篷,一坐下来她就深深地舒了口气——侍奉公主固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没人会以为侍奉别人会很轻松,她的主人希比勒公主虽然不是那种严苛尖酸的女主人,却也不容他人过于懈怠,更不用说,侍女们也会不断地勾心斗角,与她们的父兄一般,争夺上位者的宠信。
“给我吹吹笛子吧。”达玛拉说,她可以感觉到正有人看着她们,从侍女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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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多般配的一对儿啊。”一个侍女遥望着他们说道。
因为这句话,公主的侍女们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犹如微风掠过湖面泛起了涟漪,不过这些笑声中有些带着善意,有些却带着恶意,另一个侍女随后说道:“那孩子虽然生得漂亮,却不够勇敢。”
希比勒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正是附庸于的黎波里伯爵雷蒙的一个小家族的女儿,有着这层关系,还有她对伯爵的长子大卫不加掩饰的爱慕,她对曾经击败了心上人的塞萨尔不假辞色也不奇怪。
立刻就有人反驳了她,但那位侍女马上狡辩说,她说的不是王子的新侍从在马背上的本事,而是他在床榻上的能耐。
在这个人均寿命可能只有四十岁的时代,孩子们总是过早成熟,贫苦的农民为了抵御寒冷,冬天的时候会一大家子连着牲畜一起挤在一张低矮的木床上,父母做事并不避着孩子——而在最早的城堡里,主人、孩子、宾客与仆人一起睡在有炉床的大厅里也不那么罕见,男孩与女孩早就向他们最初的老师学会了各种本领。
这种风气延续至今,贵女们或许在教法下还能保持着些许矜持,男人们则从小到大,百无禁忌,尤其是在十来岁,灵魂与身体都被欲望紧紧地控制着,要他们不鲁莽,不冲动,不去渴求战斗和床榻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不管是贵女们的未婚夫婿,还是倾慕她们的骑士,哪怕他们各个都心甘情愿用鲜血与生命来捍卫她的美名,他们身边都不会缺少各色的女人。
他们肆意妄为,他们尽情快乐,面对贵女,哪怕无法进行到最后一步,他们还是会时常弄疼和弄伤她们,有的侍女欣然接受,并视作一种恭维,但另一些侍女却对此深感厌恶。
那个小家族的女儿恰好是前一种,塞萨尔始终与达玛拉保持着一段距离,坐在一起的时候不踩她的脚,不亲吻她的嘴唇,不拉她的手,不在跳舞的时候寻找机会把她抱起来——这些行为让她来看,就是塞萨尔自惭形秽于自己的出身,并不敢去追求一个贵女。
“闭嘴吧,”希比勒语气平静地说:“塞萨尔是王子的侍从,将来也会是我父亲阿马里克一世的骑士,他与达玛拉之间并没有你以为的那种沟壑。”
公主的话就像是掠过湖面的寒流,一时间,无论是笑语还是讥讽,都凝固住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将来会成一个修士。”一个贵女连忙出言缓和僵局,“毕竟他是那样的仁慈和虔诚。”
一些侍女点头认同,但也有一些不置可否——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圣城之中确实有不少被塞萨尔的苦修所打动的人,虽然他们也知道,这场苦修能够如此轰动,更多的还是国王阿马里克一世和他身边的修士希拉克略从中推动,为的是王子鲍德温——不然一个毫无来历的陌生人跑去请求清扫圣墓大殿,你看那些修士们会不会把他打出去?
但你要以为,塞萨尔真的能够如那些天真的信徒所以为的那样,只因为这份苦修和善行就能成为一个处处受人尊崇的“圣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所受到的青眼与馈赠更类似于一份赏赐,略高于那些在长桌上翻跟斗的小丑。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在那些手握权柄的人发现自己虔诚与否并不会影响到世俗中的安危和传承时,信仰也变成了一件工具,被他们用来震慑大臣,平定民众,束缚教会——若他们真有那么虔诚,现在的亚拉萨路就应当是宗主教或是罗马教皇的圣城,而不是阿马里克一世的圣城。
“修士也不是什么坏事。”一个侍女吃吃笑道:“有时候修士要更‘方便’一些。”
希比勒感到厌烦,她身边围绕着的多数都是这种目光短浅的家伙,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在父兄的宽容下接受了更多教育的贵女,但她们思想的触手最长也只能延伸到自己的家庭,以及将来的丈夫的家庭上,她们看不见暗流汹涌,也听不见劲风呼啸。
阿马里克一世是因为爱着她的弟弟鲍德温,希拉克略是出于爱才之心,鲍德温则是软弱到难以舍弃这么一点脉脉温情,希比勒却看得很清楚,因为这个黑发碧眼的男孩——
和她是同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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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玛拉从几乎可以垂到膝盖的大袖子里抽出一块大手帕,扎在黑发男孩的手腕上:“这是我伯父给你的。”说完她就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如塞萨尔与达玛拉之间的关系,互相赠送礼物不是什么逾距的事情,塞萨尔带着那条金银线绣的绢帕走过了大半个城堡,凡是见到的人都不免调侃了他几句。达玛拉不是公主身边最动人的侍女,年纪也小,还不懂得爱情的奥妙,但她的姓氏、财产与父兄的势力确保了她将是个值得骑士们争取的对象。
塞萨尔一回到房间里,鲍德温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条大手帕,毕竟塞萨尔很少装扮得这样花枝招展。
“达玛拉给你的?”
塞萨尔还不是骑士,但他已经跪下立过誓,达玛拉可以接受其他骑士的殷勤和效忠,他却不可以向第二个贵女屈膝,此时的无形规则就是如此,当然骑士和扈从可以随意找伎女或是女仆寻欢作乐,但后两者拿不出这种品质的大手帕。
大手帕的底布是经过漂白的细棉布,可能来自于埃及,四周缀着花边,用来刺绣的是染色羊毛线和金银线,鲍德温看了一眼——达玛拉年纪小,没法掌握住手指上的轻重,刺绣的活儿干得不太好,但她可以满怀诚意地在手帕上绣满了花儿,几乎到了展开一瞧就会觉得头昏目眩的地步……
“这是一份真诚的礼物,”除了不能多看之外,鲍德温说道:“把它好好收起来吧。”
他没有察觉塞萨尔那一瞬间的迟疑。
诸位,有时候,我们会感到奇怪,一座巍峨辉煌的建筑如何能够在一夜倾塌——但最初的时候,谁又会去注意一颗被白蚁蛀出的细小洞穴呢,世上之事情莫不如此。
只有站在命线的尾端,向前溯源,才能发现,所有灾祸的根本或许就是一点多余或是缺少的细石尘砾,但那时候必然已经为时已晚,你除了懊悔与哀叹,别无他法。
阿马里克一世曾因白羊毛斗篷的事情而对这个自己亲手为独子挑选的奴隶而感到不满,甚至升起了杀意;希拉克略则出于对王子鲍德温的同情以及对塞萨尔的怜悯,而出言斡旋;鲍德温则是过分珍惜这份难得的同龄人的真实情谊为塞萨尔做了担保,求了情……但这三者没有一个人为此提点过塞萨尔。
阿马里克一世与希拉克略为何如此无需多言,鲍德温的理由要纯粹得多,他只是不想让自己仅有的朋友变回到一个唯唯诺诺的奴隶——不,应该说,他从未将塞萨尔看做一个奴隶,他将其看做与自己同一阶级的骑士之子,互帮共助从来就是骑士的应有之义。
等鲍德温睡下后,塞萨尔独自走出了房间,他坐在冰冷的石头阶梯上,借着从小窗投入的一点天光拆开了那条大手帕,在层层叠叠的羊毛线下,是一张圣殿教堂的平面图。
所罗门圣殿曾经是以撒人的最高祭祀场所,由所罗门王在公元前967年建造,曾被摧毁过两次,第一次被毁在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毁;第二次在公元70年,被罗马帝国将军提多所毁。
在撒克逊人占领这里的时候,他们在圣殿的基础上造起了两座寺庙,奥玛寺与阿克萨寺,圣殿骑士团建立后,当时的亚拉萨路王将阿克萨寺赠给了骑士团,骑士团将其中的一部分改建成了教堂,另外的则作为骑士的武器库以及马厩等附属设施之用。
但无论怎么说,它都不算是个纯粹无瑕的神圣之地。所以当阿马里克一世挑选鲍德温举行拣选仪式的教堂时,圣殿根本没进入他的预选范围。
塞萨尔却不得不考虑,如果圣墓教堂出了什么问题,留给他们的似乎也只剩下了圣殿教堂。
虽然在圣十字堡垒的周围还有这几座教堂,主祷教堂,洗者堂,还有鸡鸣堂……但这些都是圣徒们建造的——鲍德温会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历任亚拉萨路王都是在圣墓教堂中被选中的,它是一份强有力的佐证,也最能令人信服,若是他被选中,却是在其他小堂,就不免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质疑——圣殿教堂终究是所罗门王为天主建造的地上住所,而他也是一位伟大的国王,鲍德温若是感望到了所罗门王,即便所罗门王并不是教会正式封授的圣人,也不会比阿马里克一世所感望到的圣乔治逊色多少。
他向达玛拉,事实上向她身后的杰拉德家族提出请求的时候,说实话没抱太大希望,他毕竟还是一个不明身份的外来人,没想到杰拉德家族的回应会那么干脆,不过一想到杰拉德家族创立的善堂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近年来始终冲突不断,而前者更是数次落在下风——他们做出如此举动来也不奇怪。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鲍德温对他的信任。
方才鲍德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塞萨尔几乎一时冲动,想要和盘托出,但正所谓疏不间亲,他做这样的准备简直就是在羞辱阿马里克一世与他的圣墓骑士团,但他只能相信他看到的——鲍德温是怎么染上麻风病的?他身边的仆从又是怎么蔑视和欺辱他的?迄今为止,他仍旧无法踏入任何一处圣地,是什么人在阻扰?
为了一个银币,平民们可以斗殴与谋杀,亚拉萨路呢?它是黄金的圣城,每一个虔诚的人来到这里,都要用尽所有的财产为它增添一缕光辉。为了这些……或许还有信仰,鲍德温的敌人无所不在,无时不刻,也无所不用其极。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塞萨尔一眼就能看穿那些身披红袍的魔鬼的用意,无论是在亚拉萨路的宗主教还是在罗马的教皇,都不希望阿马里克一世有个无可指摘的继承人,鲍德温最好是死了,即便不死,他也必须被剥夺继承权,被驱逐出亚拉萨路。
即便现在的圣墓教堂已经由杰拉德家族的教士掌控,但谁也不能说,那几百个其他教派的教士中就没有一两个胆大妄为之人或是狂信徒,而他们将要施行的阴谋,又不是命令骑士们日夜巡视,或是横加拷掠就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