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艺术这东西即使出错,姑且倒也死不了人。”
“那你可太小看艺术了,我的察合台可汗兄弟。”
“我没有小看艺术。”
“我也没有小看某人的危险。”
可汗没有转头,他从始至终都在紧盯着弦窗外的光景,反正福格瑞姆是不明白,乌兰诺那铁灰色的苍穹和近地轨道上乌压压的军团舰队有什么好看的:没错,数十支远征舰队集结于一处,安静等待着地面塔台安置的场景的确很震撼,但也仅此而已,凤凰从不觉得眼前的这些战舰是值得他尊敬的力量。
哪怕这些船只在未来的某场战斗中全军覆没,对于帝国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凤凰前倾着身子,他确定察合台能够注意到他的语气。
“你在说我么,兄弟?”
“可以是任何人,福格瑞姆:我只是希望你注意,治国理政可不是你口中轻飘飘的词汇,糟糕的艺术只是一幅画作或者乐曲的问题,最多能毁灭掉一名艺术家或者一个剧团的好名声,但若论威胁,其最恐怖的上限,也远不如你口中【治国理政】最轻微的下限。”
“你随便吐出的一个词,背后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命。”
凤凰眉头一挑。
“这个数字令你忌惮,兄弟?”
“我不会恐惧,我只会慎之又慎的去思考他们的意义。”
“听我说,凤凰:你即使学不会忌惮与尊重,最起码也要学会去考量其中的价值。”
“可以无情无义。”
“但不能无忧无虑。”
“他说的对。”
话音刚落,还不等福格瑞姆酝酿好他的反击,一道新的声音便重新加入到了话题中:原本一直在低声祈祷的大怀言者抬起头来,出言肯定了可汗的话语,他的瞳孔中还倒映着战争的色彩,让剩下的三个人都不由得有些惊诧。
而罗嘉则沉浸于自我的理解。
“你不能松懈,凤凰,尤其是当事情涉及到了神皇、帝国、远征以及一切与现实有关的方面时,毫不负责的言语与亵渎无异,平日里的随意和松懈会影响到你在必要时刻做出选择的理性头脑:你越是频繁的提及到什么东西,你在内心里就会对其缺少相对应的尊重。”
“因为你认为你已经在这方面足够强大了,不必再去尊重。”
“我没这么想……”
“这是事实:不以你个人的思想与言语而转移。”
罗嘉的声音缓慢且冷静,依旧是福格瑞姆所熟悉的温和强调,但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事物了:凤凰的面容上还残存着与察合台可汗对抗时所残留下来的酡红,他微皱眉头,扫了眼罗嘉的面庞,那是一张令他无比陌生的脸。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狂热?
以前也是如此:但罗嘉现在的狂热明显有些不对劲。
坚定?
要更疯狂一些。
顽固?
有些恰当:但缺少力度。
“你跟之前相比,可真是大不相同啊,尤里曾。”
犹豫了半响,福格瑞姆也只能在叹息中摇头感慨。
“这是必要的改变。”
罗嘉微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人感到熟悉,这可能是福格瑞姆在他的身上所能得到的唯一点安慰奖励了,他顺着扬起的嘴角弧度看向了罗嘉的面容上,那数千枚新雕刻的文字:它们依旧是金色的。
一种夹杂着血红的金色。
而且……似乎变得尖锐了不少?
那些原本在一撇一划间所留下的弧度,曾经是充满了神韵与文化气息的柔和,如今却只剩下如同匕首般的锋利:凤凰不由得想起了围绕在大怀言者身边,那些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流言,它们都淹没在了第十七军团愈加夸张的战绩中。
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的改变也包括对于你的军团和你的远征吗?”
“当然:这是主题。”
罗嘉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神皇,亲自为我指引出的未来道途。”
“圣战狂热,天国铁骑。”
“以神皇的名义,迈向银河与人类注定的绝对纯净之地。”
“用剑与火去浇灌:背弃者的鲜血将滋养出奶与蜜的沃土。”
“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可汗轻笑了一声。
“鲜血越多,土越肥沃。”
“何须神明来判定?这本就是天地之间的自然规律。”
“但需神明来允许,兄弟。”
罗嘉转过头来,福格瑞姆无法想象居然能有人用如此坚定的态度去迎接大汗的话语。
如此自信:罗嘉甚至在笑。
“而你,我的雄鹰兄弟,比其他人更具有慧根,你的话语看似顽固且叛逆,但距离真正的奉神之道仅有一卷经书的距离,那理性和眼见为实恰恰帮助了你:当神皇的神恩沐浴过你的胡须时,你自然便会理解与加入我们的道路。”
天呐……
福格瑞姆小声的嘟囔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有人会对着察合台可汗如此放肆了。
上一个倒霉蛋是谁来着?
……
哦,对:他自己。
“你是不是想说:慧根?”
大怀言者口中的话语让察合台可汗也为之一愣,那张如苍鹰般雄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笑容:左眼微微眯起,右眼仍保持着正常的弧度,一半的嘴唇不禁上翘,一半的嘴唇仍然被压住,面容看起来略有些滑稽,但瞳孔中凶狠的光芒却令人止住了笑意。
而罗嘉对此毫不在乎。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摊开双手。
“对信仰的觉悟不会因为出身和地位的不同而改变:即便是马上当大汗中也不缺少虔诚,在那些异教当道的古老年代,哪怕是草原上的汗国也会尊重从遥远的圣堂中传教至此的先行者们,在长达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宗教的步伐便象征着文明的步伐。”
“既然他们都能皈依,我为何要对你缺少信心呢?”
“你的论证毫无可信度。”
可汗只是摇头。
“照这种说法,在战马上折陨的大汗不比虔诚的皈依者更少,而在寥寥几处成功皈依的案例背后却是无数的狂信者堆积如山的尸体:按照你对于概率的认知来说,难道这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结局吗?”
“我死于马上?”
“你死于苦行?”
“我会坦然接受的,察合台。”
罗嘉依旧微笑。
“倘若这是神祇的意志。”
“哎……”
久违的,福格瑞姆居然从可汗的口中听到了一声叹息,他发现大汗在他的座位上调整了身姿,面向眼睛微闭,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微笑的大怀言者:白色伤疤的原体少见地认真了一下。
“听着,罗嘉。”
“我只说一次。”
“倘若因为实力更强大,便会剥夺他人的生命,这叫压迫。”
“倘若仅凭空齿白牙,便可令他人自愿的赴死,这叫鼓动。”
“倘若是无缘无故,便可随意宣称他人的命运,这叫谋杀。”
“能兼具这三者的,我不会称呼其为神明:我会管他叫罪犯。”
“能为神牺牲是……”
“为谁牺牲都不是伟大的,只有为集体牺牲才称得上伟大:无论为哪个个体牺牲,都只是权威恰好遇上了奴性,都只是卑鄙正巧遇到了愚蠢,你凭什么要求一个个体去为另一个个体付出生命?”
“但儿子会被父亲赴死。”
“父亲也会为儿子赴死:这和你的神明又有什么关系?”
“神皇是所有人的父亲。”
“那可真是个悲剧:他最起码应该持证上岗。”
可汗不屑一顾。
“你对此有意见么?”
“当然没有。”
罗嘉摇了摇头,仿佛这一切都没有超乎他的预料。
“我接受你的观点,可汗。”
“神皇是包容的。”
“你甚至可以再自由一点:我不抵触这种细节上的散漫,只要遵守几条真正的核心要义便可,纯洁的人类自然不会违反,而背弃了它的违逆者自然会得到惩罚,即使他们看起来何其无辜,也需要用钢铁的心脏去践行神皇的意志。”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无情无义,我的兄弟。”
“这便是吾等的价值,作为神皇的兵刃与雷锤,无情无义,乃是对吾等理性的最好夸耀,因为如此事业需要的恰是冷酷的感情:很高兴你如此直接的指出了这一点,让我能够看到你身上的天赋。”
“也为我解答了迷题。”
“相信我。”
可汗微微眯起眼睛,在瞳孔间划过了一丝冷意。
“这绝非是我的本意。”
“那便是神皇的意志了:祂行走于世间的又一例证。”
“哼……”
大汗轻哼了一声,分外罕见的没有给出任何回击:但是福格瑞姆很清楚,察合台可汗并不是被怼的无话可说了,他只是单纯的在害怕自己的下一句话语,会立刻点燃两个军团之间的争斗。
凤凰为此而摇头:又到了需要他站出来的时候了。
于是,福格瑞姆扭头看向了这里的主人翁,理论上应该主导这场会上的莫塔里安,但却在可汗与罗嘉相继插嘴后,变得十分可疑的沉默了起来:死亡之主似乎不太能跟得上这种骤然间转变,完全跳到了另一个维度中的讨论话题。
他根本和庄森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