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室女座眉头一跳。
“我不是这个意思,母亲,只是拉纳阁下的这个行动,触及到了我的记忆阵列中的某个关键词:这个关键词是您亲口告诉我的,而且还被特别标注了。”
【什么?】
“战事独裁官理论。”
【……】
“需要我加以描述么,母亲?”
【不,我知道了。】
摩根松开了手中的笔,她随意地把批好的文件堆在一边,靠在了椅子上,揉了揉眉角。
战事独裁官:古罗马共和国时期的一种制度,只在最紧急的时刻才会临时设立,拥有着字面意义上管辖一切的权力。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继续让拉纳在军团中树立这种无形的威望,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我不幸出现了意外的话,拉纳就会因为一直以来的无形权威,成为整个军团事实上的掌舵人。】
“是的,因为您曾跟我说过,权威是具有一定的惯性的,当战士们习惯于聆听拉纳转达的命令时,他便具有了一定的权威,而一旦您出现了意外,整个军团因此陷入了混乱之际,这种平日里的权威就会让拉纳成为下意识的领导者。”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拉纳的忠诚无可辩驳,但我们都不能确保他是否会保持完全的理智,去做出正确的决定:毕竟原体和阿斯塔特之间的联系,实在是太深了,您的意外完全能够让您麾下的那些泰拉老兵们失去以往的逻辑思考能力,而到时候,恐怕连阻止拉纳的人都不会有了,毕竟马歇尔阁下过于老迈了,而巴亚尔阁下显然对这些事情没有更多的兴趣与经验。”
“因此,母亲,我建议您应该认真的考虑一下:您现在真的需要打造一个正规的侍从团队了,就像是影月苍狼的四王议会,或者钢铁勇士的三叉戟,而不是现在这样,让禁卫总管和军团议会之间维系着口头上的合作关系。”
“你也需要一支真正的卫队:不是现在的老近卫军,而是一支如同凤凰守卫或者加斯塔林一样,真正意义上的基因原体卫队,只会跟随在您的身边。”
【有趣的建议。】
【也很有用。】
蜘蛛女皇倚靠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她很认真的盯着她的第一个造物,她甚至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室女座了:摩根不禁在想,为什么像这样的话语,居然会从室女座的口中说出来呢?
在她的造物面前,摩根也没有隐瞒起自己内心疑问的打算。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么,我的室女座?这是你在独立观察、独立总结、独立思考之后的成果?】
室女座摇了摇头。
“您难道忘了么,母亲,无论是我,还是其他的姐妹,我们本质上都是您的意志的延伸,是您现在还用不到的思想的一部分:我的这些话语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曾经的您,告诉我的。”
“在您与您的兄弟佩图拉博刚刚把我制造出来的时候,这些想法就是您灌输给我的第一批理念:那个时候,你才刚刚与破晓者军团重聚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在谨慎地思考如何分割他们的权力和组织。”
“但过了这么久,您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
“是因为您有了别的想法,还是因为您觉得,您的这些子嗣对您已经不再是一种重要的威胁了:请原谅,母亲,但我需要因此而更新我的记忆阵列。”
【……】
【我会这么做的,室女座,在结束了这场远征之后,我就会开始着手打造我的原体卫队,以及我的私人幕僚团队:你的提醒非常的及时,我可靠的女儿,继续保留着这些词条吧,我需要它们。】
【至于理由……】
【……】
【……】
#摩根式叹息#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么?】
——————
“只不过……”
“有时会变好,有时会变坏。”
卢瑟站在了外墙瞭望塔的最高处,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沧桑的眉眼之间,满是散不尽的感慨,以及自嘲般的笑容。
这就是摩根所看到的景象:当她处理完了战舰上的一切,铭记着来自于室女座的话语,再一次降落到卡利班的地表,打算履行她和那些黑色守望者们的约定时,卢瑟向她发来了一份邀请。
基因原体的时间充足,她先回应了卢瑟的邀请,并来到了安德鲁卡城堡:卢瑟昔日的宁静故乡,一座在帝国的努力下,如今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要塞,四周满是正在施工的矿井、精炼厂、太阳能阵列与谷物加工厂。
“我原本想邀请你来一起观赏安德鲁卡城堡外的森林。”
卡利班人侧过头,向基因原体释放着歉意与惋惜。
“我曾认为,站在安德鲁卡城堡的瞭望塔,往外望去,能看到银河中最壮美的风景:翡翠森林、碧蓝江河、浩古山脉,无穷无尽的苍翠将在你的眼前绽开,一路绵延到天际的尽头,就宛如自然之神那囊括环宇的胸怀,无边无际。”
“这幅美景曾经是存在的:在安德鲁卡还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单纯的城堡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风景,每天都能聆听到古老的传说,有关于第一位战士是如何来到安德鲁卡,并在这里的洞穴中找到栖身之所,然后用自己的剑盾来保护这里的百姓,接着,越来越多的百姓便闻讯而来,搭建起了塔楼、围墙和房屋。”
“然后,一座城堡就出现了,而更多的可靠战士也开始从这座城堡中出发,他们秉承着那位已经遗失了姓名的先行者的宏愿,不断地招募人手,医治伤患,总结来之不易的战斗经验,供后辈学习,并且将贵族和平民的孩子一视同仁,给予相同的成为骑士的机会。”
“他们给自己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秩序骑士团。”
【就是你在第一次遇到庄森的时候,身处的骑士团?】
“是的。”
“因为在古老的语言中,安德鲁卡的意思就是久远,永恒,不屈不挠,我们自然希望,拥有一个配得上故乡名字的称号。”
卢瑟前倾着身子,靠在了瞭望塔的栏杆上,他呼出的热气因为高空的严寒而冻结,让他的胡子沾染上了一层雪白的霜色。
“像这样的传说,在卡利班上已经传唱了至少一千年,我从小就是听着它们长大的,甚至对这些陈词滥调有了几丝厌烦:就像我曾经厌烦了看到日复一日的大森林,只想去星空中,见证一些我只能在梦中幻想的风景一样。”
“当我跟随着庄森,离开了卡利班的时候:我不能否认,我的心情是激动与喜悦的,当时,我甚至想再也不回来了。”
“但当我真正的走遍了银河,在无数的星辰间见证了战争、谋杀与荣誉,以及被它们所浸染的万千星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其实还是更喜欢卡利班的风景,还是对我的故乡有着不可动摇的怀念。”
“我的意志,远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么坚定,当庄森把这个任务给予了我,让我能够回到卡利班看一眼的时候,我甚至有点高兴。”
【游子归乡?】
摩根向前一步,同样来到了栏杆的位置。
“……”
卢瑟笑了起来,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向塔楼外的冰冷寒风中吐出热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应该就是了。”
“不过可惜……”
“……”
“我回来晚了。”
【……】
也许是幻觉:摩根居然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的哽咽。
处于最基本的礼貌,她没有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卢瑟,而是扶着栏杆,全神贯注地远眺着。
她明白卢瑟是什么意思。
放眼望去:卢瑟口中的翡翠森林、碧蓝江河、浩古山脉,以及无穷无尽的原始森林,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泰拉行星开垦团的重型推土机,为了高速公路、登陆带和巨型农场而碾碎碍事的一切,在视野的尽头,还能看到高耸入云的穹顶将根基深深地插入地底,几乎要将整个卡利班彻底的一分为二。
蜘蛛女皇想起了她无意中瞥到的一份文件,根据泰拉官员们的汇报,他们会将整个卡利班数千万平方公里的森林完全销毁,只留下数千公顷作为装饰物和保护区:当这些数字被摆放在纸面上时,倒也不具有代入感,但仅仅是亲眼目睹了其中的冰山一角,也足以对基因原体产生货真价实的冲击。
一时之间,连蜘蛛女皇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她只是在内心中感到了一丝庆幸,因为她的远东边疆和阿瓦隆,有充足的理由来拒绝神圣泰拉的绝大多数要求。
摩根用沉默来对抗卢瑟的无声感慨,她耐心的等了一会儿,直到老骑士的情绪再次稳定下来,直到那些让人尴尬的哽咽消失,才决定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
既然卢瑟都已经回来这么多天了,他为什么到现在才会表现出对于物是人非的感慨?
基因原体眨了眨眼睛。
她有了一个猜测。
也许,卢瑟只是在忍耐,在那些他的部下,他的同事,以及他无法完全信任的人面前忍耐着,直到那个可以信任的人,直到那个最好的听众,出现在他面前。
而摩根,就是那个选择。
【……】
想到这里,蜘蛛女皇甚至觉得有些荒唐:她从未想过,卢瑟在暗黑天使军团和卡利班上,居然已经孤独到了这个地步。
“抱歉……有些失态。”
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传到了摩根的耳边,显然,在自我情绪的调节方面,卡利班人比摩根所见过的绝大多数人,甚至是绝大多数原体,更为出色。
【无需介怀,朋友。】
原体拍了拍卢瑟的肩膀。
【命运给予了你遗憾,而这些遗憾则让你感到有些伤感:这再正常不过了,你是战士,是杰出的统帅,但你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台战争的机器。】
【只要是一个生灵,就拥有为了自己的心爱之物消逝而伤感的权力:哪怕是身为基因原体的我们也同样如此。】
【毕竟,我的父亲开启了一个属于征服的时代,而征服总是伴随着牺牲、荣耀、苦难与遗憾,没有人能在战场上全身而退,胜利的桂冠只青睐伤痕累累的脸庞。】
【更何况……】
摩根看向了卢瑟的瞳孔:那里有着伤感,但并非只有伤感,事实上,一种更为庞大的情绪正占据着卡利班人的黑色眼眸,那才是他表现出了失态的主要原因。
基因原体认出来了:那是一种迷茫。
她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像卢瑟这样一位曾经手握万千大军的将帅,虽然也会因为物是人非而感慨,但绝不会演变到如此明显的地步,毕竟喜怒不形于色是为将者的基本功。
只是那种更深刻、更具体、扎根于思考甚至是观念中的迷茫,才会让昔日的远东边疆名将,成为摩根眼前的这位踌躇老者:在这一瞬间,蜘蛛女皇甚至怀疑她亲手操刀的手术是不是作废了。
【我能看出来,卢瑟,你在感到困惑:不要否认这一点,我亲爱的挚友,我了解你,你一定在被某种问题所困扰着,而且你自己很难解开它们。】
【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告诉我呢?】
“……”
卢瑟抿住了嘴唇,他的手指交叉在了一起,挂在栏杆上,夹杂着细微尘土的冷风袭击了他的面颊和头发,刺骨如刀,但他依旧将视线抛在了瞭望塔的那侧,不愿与基因原体直视,或者袒露心声。
摩根没有继续逼问,她再次沉默了下来,并等待着。
原体很清楚:如果卢瑟没有她这位【朋友】的话,那他的很多想法都会被摁在心底,直到缓慢地发酵出不可控制的怪物,但是既然卢瑟已经拥有了她这个【朋友】,问题也就简单了不少。
毕竟,卢瑟从不是一个会主动拒绝沟通的人。
基因原体等待了几分钟,直到她开始百无聊赖地观赏起了视野中的那栋新建筑:一直以被用来关押反抗者的监狱的时候,卢瑟那有些犹豫的声音,才传到了耳边。
“摩根。”
【我在。】
“有时候,我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所有人都说,卡利班与帝国的关系,就像卡利班上的村镇与骑士团之间的关系,是神圣且简洁的附庸关系,是缴纳与馈赠的结合,就连我也曾是这么认为的。”
“但现在的情况是:卡利班将它的土地、它的森林、它的传统与文化、它的村庄与城镇,它的每一代最好的小伙子,通通都交给了人类帝国,毫无保留。”
“那么……”
“帝国给了卡利班什么?”
——————
【……】
【……】
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