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姐妹
黄金历49年6月，北境，库尔罗斯村。
和绝大多数建立在黄金王朝地方制度下，由分封贵族执掌的城镇不同的是，这座人口不满一千的边陲村寨算是实打实的编外之地。
村子里不仅没有王朝驻军，就连一座像样的黄金教堂都找不见，房屋建筑更是保持着统一战争时期坚固而丑陋的堡垒风格。
远远望去，入目皆是极寒之中冻成黢黑色的粗糙石砖，缝隙里镶嵌着深蓝的冰凌与枯白的积雪，每当有风吹过，回荡在耳畔的只有雪渣刮过屋檐的沙沙声。
这里就是库尔罗斯，一座萨米尔人世代生息繁衍的贫穷村落，在这恍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黄金盛世中，只是一粒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尘埃，存在时无人知晓，消亡时更不会有人在乎。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凋敝破败的村子，成了那场惨烈到无以复加的巨人战争之后萨米尔人为数不多的家园之一。
当这群在与火焰巨人的厮杀中失去三分之二同胞的“胜利者”立足尸山血海之中，茫然四顾之际，却发现曾经许诺给自己的沃土都已纳入黄金王朝版图，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曾经压迫在头顶的巨人贵族们换成了人类，他们能做的只有将不甘与愤恨就着彻骨冰寒的雪水默默吞下，竭尽全力在新的时代中生存下去而已。
至少大多人类比不上巨人那么暴虐，充其量将他们视作卑贱而野蛮的异类，却不会当成肆意烹调的食粮。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靠近村口的一间木板房门前，一位穿着兽皮衣装，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的少女面色焦急地徘徊着，时不时将充满担忧的目光投向村外幽暗的小径，苍白的十指在身前交握在一起，过度按压的指节在寒风中已然变成了乌青色。
“姐姐——”
正此时，另一位大概比她小一两岁的女孩背着一只比自己还大的竹篓，掉着眼泪飞奔着穿过村口荆棘丛生的小径，一个箭步扑入少女怀中，含混不清地呜咽道：“姐姐，对不起.回来的时候，我在山坡上摔了一跤，不小心把挖来的土豆都摔下悬崖了，你看，我的胳膊都流血了——”
“哪里，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少女慌忙抓过女孩抬起的手臂，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撸起缀满补丁的袖口，却见到一枚金灿灿的卢恩币从中滑落出来，而女孩的皮肤除了因为久经寒冷略失血色之外，依旧细嫩完好如初。
“库菈莉丝！”少女噙着泪花斥责道，“你知道我今天有多担心吗，这种事怎么能拿来骗人呢？”
“嘿嘿，对不起嘛，姐姐，”女孩抱着脑袋躲开两步，赔笑着道歉道，“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还有这个，铛铛——你看！”
她一边给自己配着华丽的音效，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袖子里摸出另一枚金卢恩，献宝似的道：“都是我在路上捡的哦，足足一百卢恩，省着点用，够咱们用半年了呢！”
少女接过两枚金币，半是讶异半是忧虑地问道：“是村民或者过路的商人遗失的吧，你在哪里捡到的，有在原地等人家回去找吗？”
“不会的！我是在后山一处远离车道的草丛里发现的，谁会把卢恩不小心丢到那么远的地方啊！”库菈莉丝皱了皱小鼻子，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再说了，附近还丢了一把断了半截的长剑，我估计啊，说不定是盗贼在那火并，才留下这些赃物!”
“你啊——”少女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村落后方宛若巨兽盘踞的山峦阴影，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道，“就不该答应你一个人出去采集，明天开始还是我陪你一起。”
“啊？”
“再啊我就自己去，你留下老老实实看家。”
“哦”
库菈莉丝不情不愿地应下，跟着姐姐回到屋里，明明只是关上了一扇轻薄漏风的木头门，却好像将一切风霜雨雪都关在了门外。
大约一刻钟后，少女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烤土豆和一小碟海盐来到逼仄的餐厅中央，将食物摆在桌子上，叹息道：“抱歉，库菈莉丝，我们大概还要吃两个星期的盐蘸土豆，等姐姐把手头那批衣服补好”
“我最喜欢吃烤土豆了！”刚说到一半，库菈莉丝便一把抓过一枚土豆满满咬了一口，烫得舌头直嘶气。
“慢点儿吃——”
“哎，我知道我知道。”
简陋而温馨的晚餐刚刚进行到一半，屋门便被人从外叩响，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道：“库菈菈，孩子，你在家吗？”
库菈莉丝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开门，只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门外，即使佝偻着身子，他的身高还是超过了两米。
老人的腰间别着一只秘银混合寒铁打制的金属面具，苍老的面容与人类几无差异，只是肤色更显苍白，冰海般苍蓝的眼眸中流淌的赐福金光也明显微弱许多，而在手臂与腰间的位置上，一缕缕混杂着冰霜的气流缠绕着他的身躯，一如永不止歇的风暴。
“村长大人？”库菈莉丝一手还抓着盐蘸土豆，迷迷糊糊地招呼道。
老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到那枚发黑的土豆上时，那双本就有些昏暗的眸子更是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村长，”另一边，库菈菈已经捧着一件厚重的野牛皮斗篷走了出来，双手递给老人道，“您的衣服已经补好了，但薇妮亚婶婶和卡利斯特大哥的还要再等一天，如果您急用的话”
“不，我们不急，孩子，”老人随意地接过斗篷，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直接塞到库菈菈手里，“这是约好的五十卢恩酬劳，过些天卡利斯特回来时再来你这儿取衣服就好。”
“我今天来是说另一件事，一件更重要的事，”他的神色严肃起来，目露忧色道，“北边涅伦家族和艾伯特、约瑟斯几家氏族的战争愈演愈烈，估计要不了多久，战火就会烧到我们这里。”
“从明天开始，我会组织村里的骑士带领年轻小伙子们外出采购食物，每天傍晚在村中心低价集中供应，你们两个女孩子，平时千万不要再随意出村了，记住了吗？”
“我明白，谢谢您！”库菈菈牵过妹妹的手，带着她一起向老人躬身致谢道。
第228章 许愿
“姐姐，明天开始我们真的不能出村了么？”
库菈莉丝坐在阁楼边缘狭窄的露台上，用围栏的扶手托住下巴，消瘦的小腿穿过立柱的空当，在夜色中悠然摇晃着。
“那当然啦，”库菈菈用围裙擦拭着手指上的水渍，弯腰在妹妹身旁坐下，道，“村长大人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外面的形势我们不清楚，不过看他担心的样子，估计真的已经非常危险了吧？”
说到这里，她不由后怕地摸了摸库菈莉丝的发丝，自责道：“原本今天都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的，都是姐姐不好。”
“说什么呢！”库菈莉丝像是一只被摸了头顶的小猫，就势在姐姐手心蹭了蹭，撇着小嘴道，“明明只比我大一岁半而已，却总想着把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担过去，放在以前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看他们不收拾你！”
库菈菈的手掌微微一僵，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将妹妹搂入怀抱，无声地叹了口气。
姐妹二人就这么静静凝视着铅灰色的夜幕，直至半晌之后，依偎在姐姐怀中的库菈莉丝忽然动了动，看向库菈菈的侧脸，道：“姐姐，你想好十四岁时的成人礼要怎么过了吗？”
“嗯？”库菈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奇怪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还有那么久呢，有什么好想的？”
“你就说说嘛！”
“我想想啊.按咱们氏族的习俗，男孩子们都会在那天收到长辈赠予的铠甲和弯刀，其中最英勇的还会受赐骑士的面具，女孩子则会在中心广场举办篝火晚会，穿上最漂亮的裙子挑选心仪的对象——不过我对那些一点都不感兴趣。”
库菈菈眯起眼睛笑了笑，道：“要说姐姐最想做的事情，大概就只有做上一大桌好吃的，和库菈莉丝一起边吃边玩直到天亮吧？谁让我就是个这么没出息的姐姐呢？”
说着她趁机挠了挠库菈莉丝的软肋，惹得后者欢笑着还击回去，一阵嬉闹过后，仿佛夜间的寒意都被不再浓重，被黄金树光芒所覆盖的天幕深处，也隐约显现出几分星辰的虚影。
“那么库菈莉丝呢？你十四岁的成人礼想要怎么过？”
“嗯”小姑娘摸了摸下巴，忽地伸手指向天空，道，“我想和姐姐一起去看星星。”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极北冰原最遥远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神秘而浪漫的黛紫色，然而下方却笼罩着大片铅灰色的阴云，将满月与黑月遮蔽的同时，与南方天际倾泻而来的黄金光辉交融在一起，化作钢铁般的沉郁冷酷，一如梦幻与现实的距离。
“我记得村长说过，很久很久以前，库尔罗斯的天空不是这样的东方应该是一轮温柔的满月，西方则是神秘的黑月，从南到北的整片天幕中都缀满了五光十色的星星，一阵风儿吹过，便能看到一场华丽的流星雨。”
“姐姐，你相信那样的景象么？”库菈莉丝抱着姐姐的手臂，轻声低语道。
“我也不知道”库菈菈沉默了许久后答道，“但我希望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景象，至少希望曾经有过。”
她苍蓝的眼眸倒映着死寂的天穹，回忆道：“按大人们的说法，自从黄金树统一交界地，黄金光芒便覆盖了大多数星光与月光，但在西境、在远东，那里的人们仍然保留了大体完整的星空。”
“但极北冰原这里不仅曾是上古观星者的发源地，又是黄金之民最为忌惮的火焰巨人昔日的故土，所以这里的黄金光芒才会如此浓郁——他们要遮蔽曾属于观星者们的无尽星空，更要掩盖火焰大锅残存的火光与余烬。”
“所以，偌大一座极北冰原，只有在雪原最深处的巍峨群山之间，在冰龙神玻列琉斯的安眠之地，那座永不融化的结冰湖畔，还能看到完整的星空。”
“这个我听过，”库菈莉丝晃了晃小脑袋，“传说玻列琉斯大人在千年岁月中一直思念故乡，所以才会动用伟大神力将结冰湖上方的星空护住，让它保持得就像天空之城法姆.亚兹拉一样。”
“所以啊——我的愿望就是等到十四岁的时候，和姐姐一起去湖畔看星星！”小姑娘期待地看着姐姐，眼眸里的光彩仿佛比星辰更加耀眼。
库菈菈注视着妹妹的眼睛，片刻之后温柔地拉起她的手掌，拉钩道：“那我们就说定了，等库菈莉丝十四岁的时候，如果战争结束了，我们就一起穿过冰原，去结冰湖畔看星星！”
“嘿嘿.太好了！”库菈莉丝用小指和拇指认真地拉钩盖章，还附加了一连串宣誓和保证加强效力，最后笑着扑进姐姐怀里，在她脸颊吧唧亲了一口。
“好啦好啦，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库菈菈帮妹妹梳理着鬓角散乱的发丝，声音轻柔道。
“再待一会儿嘛，反正又不冷！”
“不行哦，我们又不是凝聚出冰风暴的骑士，再多吹一会儿风就会冻感冒的，听话。”
随着姐姐不容拒绝地起身，库菈莉丝也只好拉着姐姐的手站起来，准备回屋。
正当两姐妹转身进屋的瞬间，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散乱的蹄声，只见一匹战马步伐紊乱地闯入村子，在一声悲鸣中四蹄一软摔倒在地，将马背上的骑士压在了下面。
而那名骑士似乎也受了极重的伤，被压倒后竟也一动不动，除了一声低沉的痛哼，连一声哀嚎都未曾发出便晕厥过去。
“姐姐，那个人——”库菈莉丝指着村口的方向，一时茫然失措地呆在了那里。
库菈菈毕竟年长一些，无论经验心性都要胜过妹妹，在短暂的呆滞后迅速回过神来，果断道：“我们先去救人！”
姐妹二人抓过一盏提灯，迅速冲出家门直奔村口，当她们赶到时，发现那匹战马已经彻底断气，至少十余枚泛着冷光的箭矢深深钉入战马的胸腔和侧腹，溢出的鲜血冻成大片暗红的冰坨，几乎铺满了它的整个身躯，令人触目惊心。
而那名骑士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魁梧的身躯上披着一副伤痕累累的雪狼皮铠甲，前胸后背各有几处箭伤，箭杆似乎是被他自己硬生生用力折断，而箭簇仍然停留在肌肉里。
和那匹不幸的战马不同的是，他每一处伤口都闪烁着丝丝缕缕虚淡的火光，火焰不仅通过烧焦创口抑制住了过量失血，同时还缓慢而微弱地修复着边缘的血肉。
“是火焰习武修士！”库菈莉丝惊呼道。
“再这么拖下去他会活活冻死的，”库菈菈微微皱起眉头，“先带他回去，其他的之后再说。”
第229章 猫鼠
“呼——这样就好了吗？”库菈莉丝擦了擦额前细密的汗珠，长舒一口气道。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库菈菈低头看向昏迷不醒的火焰修士，叹息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后续的治疗只能去找村长大人，请他想办法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修士魁梧的身躯勉勉强强塞在一张狭窄的临时床铺中央，浑身上下如同木乃伊般缠满密密麻麻的绷带，多达十余处的创口即使抹了草药，也仍然一刻不停地渗出血丝，将洁白的绢布染上一朵朵冰冷而妖艳的红花。
那些在伤口表面闪烁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然散去，然而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修士周身仍然会周期性地升腾起一阵热浪，如同一剂续命的强心针，为他苍白如纸的脸色重新注入一抹气血。
若非如此，恐怕他根本无法活着穿过北境终日肆虐的风雪，多半早就和那些迷失在荒郊野外的旅人一样，沦为冰原深处一具冻毙的尸首。
库菈莉丝听完姐姐的安排，便匆忙出门去了村长家。
不到十分钟，刚刚在家中躺下休息的老村长——也是整座库尔罗斯村年龄最长的萨米尔人库尔罗夫便穿着睡衣，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顺道还叫上了村里的医师维希。
“村长大人，维希婆婆”库菈菈见到两人连忙颔首致意道。
“情况我都听库菈莉丝在路上说了，孩子。”穿着一身医师白袍，容貌严肃的维希放下急救箱便来到床前，仔细检查起了伤者的各项体征。
约莫半分钟后，这位以不苟言笑著称、向来深受村里孩子恐惧的老医师忍不住点了点头，赞许道：“你们做得很不错，虽然这小子体内的火焰疗愈一直在持续运转，但只要继续暴露在寒风下超过半小时，创口的血肉就会彻底坏死，到时候就连黄金树教堂那些神棍都救不回这条命了。”
库菈菈只觉心口一块巨石落地，松了口气道：“维希婆婆，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这小子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至少在伤口表层愈合之前绝不能再挪动了，先让他老老实实躺在这儿休养一周左右吧，期间定时换药，一周后如果醒过来了，我再开始给他开一些恢复元气的汤药——按他的身体底子来看，个把月应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话说回来，这段时间你们姐妹俩还是先住到我那儿去，”维希想了想补充道，“火焰修士虽然不像那些人类贵族那么混蛋，但终究和咱们不是一家人，没摸清这小子的具体身份之前，你们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喂，库尔罗夫——”她皱起眉头，看向不知为何从刚才就开始发呆的老村长，“你那边也安排几个骑士，随时盯着点儿，这种事情用不着我教你吧？”
“等等.”库尔罗夫怔然凝视着床榻上的伤员，下意识道。
“还有什么问题？”
“这孩子的来路，我看有些不对——”老人摩挲着一枚从伤口中取出冲洗干净的箭簇，眉头紧锁道。
“这有什么的？”维希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从希仑大主教和十六氏族重新订立盟约之后，这些年单是咱们库尔罗斯救助这些火焰修士就不下十次了吧？和巨人余孽战斗掉队的、遭遇冰原山妖围攻受伤的、被强盗团伙袭击的，我记得还有一个是被卢恩熊咬伤的.你也知道北境从来不太平，和火焰圣堂合作、搭救这些落难修士不是盟约里早就定好的内容么？”
“看看这枚箭簇。”库尔罗夫小心翼翼地捏住簇锋，将它递给维希。
“唔”老医师从怀中取出一副眼镜戴上，仔细翻看起这枚泛着狰狞冷光的利器，很快便发现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