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您找我？”路西亚望向老人，执弟子礼微微颔首道。
“啊，路西亚殿下，”奥陶琵斯将手中的羽毛笔插回墨水瓶，同样颔首致意，“随意坐吧。”
说罢他起身斟了两杯红茶，将一杯递给路西亚，自己捧着茶杯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揭开杯盖抿了一口，在弥漫而起的水雾中眯起眼眸笑了笑，道：“赶快尝尝，这是上周丹尼斯群岛新到的贡茶，和维多利克的葡萄酒一样，堪称一绝。”
路西亚浅淡一笑，熟门熟路地接过茶杯品了一口，道：“茶是好茶，不过比起您上次和上上次请我喝的还是差了点——上次好像也是丹尼斯的茶来着？”
“煞风景！”奥陶琵斯翻了翻眼皮道，“茶也是要看月份的，丹尼斯虽然气候温和四季如春，但还是只有三月底到四月上旬那十几天里的茶最好，现在有得喝就不错了。”
“好好好谢谢校长大人款待！”路西亚耸了耸肩，应付差事道。
奥陶琵斯也不理他，直到饮尽茶水才放下杯子，没好气道：“你来我这喝茶也不是一两次了，这次一副欠了你钱的样子，是猜到我要跟你说什么了？”
“具体的倒是猜不到，但反正没什么好事——您先前说要在夏天组织一次游学，作为王室私学结业前的历练，可惜现在北境就是个点着的火药桶，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西陆又有那群一刻都不肯消停的魔法师，宁姆格福那边就算我自己乐意，葛德文殿下都得拦着不让我去最后省心点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盖利德，可要是去那里，您今天也没必要找我谈话了吧？”
“你啊！”奥陶琵斯一时也有些无语，想了想干脆也不再绕弯子，起身从办公桌上取来一封邀请函，沿着桌子甩到路西亚面前，道：“自己看看吧。”
路西亚接过一看，邀请函封皮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而成，入手触感冰冷光滑，同时呈现出一片朦胧的苍蓝光辉，封皮中央铭刻着代表雷亚卢卡利亚学院的星空徽记。
“魔法大会邀请——六位半神、私学生员、黄金王室魔法师，再加上瑟利亚以及大陆各地的自由魔法师.呵，真是好大的手笔！”
路西亚将邀请函随手丢在桌子上，面上波澜不惊道：“从蕾娜菈陛下病重开始，这帮人憋了这么久，总算闹出点动静了。”
“我原本以为有那群老成持重的起源派压着，学院至少要再过几年才敢这么试探，那时卡利亚三位殿下多半已经回归，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奥陶琵斯淡淡道，“可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迫不及待，而起源派在学院的权威也远不如我想象的牢固。”
“就在昨天，穆格拉姆骑士的亲笔信也送到了我这里，卡利亚方面默许了学院的放肆，他们的意思是让拉塔恩、拉卡德和菈妮三位殿下参加大会，给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魔法师一个教训，以免他们觉得卡利亚后继无人。”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奥陶琵斯说道，“我打算将那些只精通祷告或军略的私学生员派赴北境镇守府，你们六位殿下和其余精通魔法的生员一起前往西陆，正好以此作为最后的游学历练。”
路西亚听完微微一愣，神色不解道：“这安排很好啊，如果就是这样，您没必要专门找我商量吧？”
“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奥陶琵斯英武刚毅的面容上罕见地浮现一抹犹豫之色，“半天前我刚刚得到消息，菈妮殿下的神使——双指贝塔大人即将返回王都，我这边还没回复学院的邀请，双指神官就送来了祂的诏令。”
“贝塔？”路西亚知道这是第二位双指神使，也就是菈妮背后那位双指的代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就是前世在玛努斯.瑟利斯大教堂地下，无数次被菈妮用猎杀指头刀拧成麻花的那个家伙了。
“祂说了什么？”
“贝塔大人的意思是这次魔法大会，祂不希望菈妮殿下参加。”
第186章 僭越
话音落地，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压抑的静默。
路西亚微微眯起眼眸，半晌才道：“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或者说，神谕不需要理由——”奥陶琵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至少贝塔大人自己是这么以为的。”
“当年卡利亚三位殿下前来罗德尔游学一事，王都这边固然有两位陛下倾力推动，但在卡利亚那边最初有不少反对之声。除了没有公开表态的穆格拉姆骑士，其余十一位卡利亚骑士中有七位全力反对，‘魔剑’塞伦、山妖骑士波尔斯两位阁下甚至提议往边境增兵，随时做好战争准备。”
“后来正是贝塔大人以无上意志之神谕为由，强行压下卡利亚内部绝大多数的反对意见，才最终促成此事。而菈妮殿下来到王都之后，贝塔大人却一直留在卡利亚，有情报称这三年来祂是在追杀一个人。”
“谁？”
“菈妮殿下在魔法一道的启蒙导师——那位据传是永恒遗族的雪魔女，”奥陶琵斯答道，“贝塔大人认为，诸位神人对于律法的倾向虽然各有不同，却均未背离黄金律法的根基，唯有菈妮殿下走上了一条迥异于黄金的歧途，其根源正在于那位雪魔女的‘蛊惑’。”
“过去三年中，祂麾下的双指神官和信徒一直进行着高度隐秘的追杀，即使是黄金圣殿也无从得知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场追杀最后也是徒劳无功。”
路西亚微微蹙起眉头，沉默片刻，道：“既然整整三年祂都能对菈妮不闻不问，为什么偏偏现在忍不住了，非要在魔法大会一事上横加干涉？”
奥陶琵斯续上一杯红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大概是觉得我这所私学，以及私学背后的玛莉卡陛下不如祂想象中那么听话吧？”
“当年祂极力推动菈妮殿下进入私学，就是想让我们趁着她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时机，通过长时间潜移默化的引导扭转菈妮殿下的想法，从而重构她的力量体系，令她重回黄金律法的怀抱。”
“然而玛莉卡陛下从来不愿束缚任何一个孩子的意志与思想，尤其是你们六位半神，具体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以怎样的方式前行全都由你们自己决定，她和我所做的，只是竭尽一切让你们以最快速度成长起来——这一点，殿下应该不会否认吧？”
路西亚闻言微微颔首，关于这一点，奥陶琵斯骑士所说的与他自身的推测和感受如出一辙。
无论是初入王都时玛莉卡女王对他方方面面的优容，还是这三年来他在王都急速扩张势力，却没有受到丝毫来自黄金王朝顶层的阻力，都足以证明女王的态度。
她从来不想要一群对无上意志俯首帖耳的应声虫，而是真正希望半神们成为足以撑起一个时代的绝顶强者。
奥陶琵斯轻叹一声，道：“所以，殿下想必也能猜到，贝塔大人不希望一位和当初一样‘叛逆’，甚至还变得更加强大的菈妮殿下返回卡利亚。”
“阻止她参加魔法大会当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让学院给卡利亚王室制造足够多的问题。雷亚卢卡利亚学院越强，卡利亚王室越弱，菈妮殿下对西陆的控制越淡薄.贝塔大人才有更多的时间与空间控制菈妮殿下，让她成为祂所期待的神人。”
“这些只是一方面，至于另一方面的原因.”
奥陶琵斯深深看了一眼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犹豫片刻还是直言道：“我想跟殿下你也脱不开干系。”
路西亚闻言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另一边，奥陶琵斯继续道：“三年前，贝塔大人就有意让菈妮殿下与我朝任意一位公爵嫡子联姻，只是当时蕾娜菈陛下神志仍能保持清醒，以卡利亚向来不作政治联姻的传统为由，果断拒绝了祂的提议。及至蕾娜菈陛下病重之后，穆格拉姆骑士又忙于稳定卡利亚内外局势无暇分心，便又有类似的风声传了出来。”
“在我看来，贝塔大人这次倒未必真想好了要让菈妮殿下与哪家黄金贵族联姻，祂只是不希望看到，自己本就难以掌控的菈妮殿下和另一位让他更不可能掌控的神人走到一起.”
奥陶琵斯深深呼出一口气，叹道：“这么说，殿下应该明白今天我为为什么要找你来这里了吧？”
路西亚二话不说，起身深深一礼，道：“学生谢过老师指点。”
说罢他整理了一下礼服的领结和衣襟，便告辞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临至门前，奥陶琵斯从身后叫住了他，肃声叮嘱道：“殿下，当世五位双指神使虽然都是无上意志的使徒，但其性格、作风多有不同，说到底祂们只是无上意志的造物而非化身，在法理范围内殿下大可以尽情施为，但一定要注意一点——切不可狂悖僭越，因为对双指神使某些行为的不满，进而失去对无上意志的敬畏之心。”
路西亚背对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奥陶琵斯疲惫地闭上双眼，伸出苍老的手指揉了揉皱纹遍布的眉心，心中已经把突然冒出来横插一脚的双指贝塔骂了个狗血喷头。
双指神使和神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无比微妙，神使虽然是神人开创律法的指引者，但终究只能算是无上意志赐予神人的辅弼，地位上是要逊色神人一筹的。
哪怕祂们在凡人面前表现得再高高在上，也绝不应该在诸位半神，尤其是自己侍奉的神人面前跋扈妄为。
五位双指中，侍奉玛莉卡女王的阿尔法已经隐世多年，没有任何人清楚祂的所在，而侍奉米凯拉与玛莲妮亚的伽玛与德尔塔两位神使一直追随米凯拉研究治愈腐败病的方法，侍奉路西亚的艾普西隆更是特立独行，三年来和自家神人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就更谈不上有任何冒犯的举动了。
唯独是这个贝塔——奥陶琵斯心中一片烦乱，身为路西亚三年来传道受业的老师，他太清楚自己那位学生的脾气与拥有的能量了。
龙王普拉顿桑克斯与龙神赫拉瑞斯唯一的子嗣、当今世上血统最高的半神、无上意志亲命册封的古龙神人这些身份都已沦为路西亚桑克斯这个名字之下不那么耀眼的注脚。
奥陶琵斯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对路西亚稍稍高看一眼，只是因为兰斯桑克斯对他异乎寻常的尊重，可就在这短短三年之内，当年那位孱弱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位让整个黄金王朝都不得不敬重有加的强大存在。
上一次公然冒犯他尊严的杜奥里斯家族已经被举族流放边境，连身为黄金一脉嫡子的葛瑞克都不得不远赴南境避其锋芒，如今你一个法理上根本与他毫不相干的双指神使把手伸这么长，是真嫌黄金王都这些年太安逸平静了么？
算了神人与神使之间的矛盾，就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奥陶琵斯心中悠悠一叹，如今王室私学即将结束，不论这群半神接下来究竟要前往何方，至少他已经完成了女王托付的使命，让他们成长为了足以引领时代的一群英雄。
接下来的路，就让这群孩子自己走下去吧，他想道。
第187章 怒火
“殿下，回瓦雷利亚殿吗？”负责驾车的亲卫问道。
“不，先去暗月殿。”路西亚沉吟了两秒后回道。
按奥陶琵斯老师的说法，几天之内贝塔就会抵达王都，他准备先找菈妮商量一下对策，如果有得选择，他还是希望尽量避免和一位双指神使过早爆发冲突。
御驾一路穿过上城区驶向黄金圣殿，路西亚则在车厢中思考着贝塔下一步可能的动作，以及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应对。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抵近暗月殿，刚转过凯旋殿和卢迪亚殿之间的御道，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嚷之声。
“我说了，殿下昨夜一直在研究魔法，临近早晨才刚刚睡下，没工夫见你们！”
暗月殿正门之前，半狼少年布莱泽肩上斜扛着王室巨剑，愤怒地张开另一只手臂拦在门口，数名卡利亚王室骑士站在他后方，头盔之下皆是一片怒容，各自都已将手掌按在剑柄之上。
另一边则是一群身着白色丝质长袍，胸佩双指纹章的神官，为首的是一名身形佝偻、脸上皱纹密布，手拄一柄黄金木权杖的年迈女祭司。
女祭司看着被推搡回来的两名下属，干瘪的面皮上满是阴沉之色，咬牙道：“最后警告你们一遍，我是贝塔大人麾下双指祭司瓦莱妮丝，来这里是向菈妮殿下传达神谕！”
“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才对你们一再忍让，可如若有人再敢阻挠神谕通传”她冷笑着磨了磨牙齿，“贝塔大人特意嘱咐过我，对待此等冥顽不灵之徒，我有权下令将其就地处斩！”
“你——”后方一位卡利亚王室骑士实在忍耐不住，手腕一动便要拔剑出鞘。
正此时前面忽然伸过一只黑乎乎的手臂，按住剑柄将其压回鞘中。
布莱泽皱着眉摇了摇头，转而看向瓦莱妮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瓦莱妮丝祭司，请你记住，贝塔大人不过是侍奉菈妮殿下的神使，菈妮殿下才是无上意志册封的首位神人——你张口闭口就是贝塔大人，未免太不把菈妮殿下放在眼里了吧？”
“退一万步说，这里是暗月殿，菈妮殿下的寝宫，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喧哗放肆。”
他从背后取下王室巨剑，手腕一转，砰的一声将其贯入身前月白色的石砖，随后指着剑痕神色冰冷道：“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今天谁也不能越过此剑，如若不信大可一试！”
瓦莱妮丝死死盯着那柄寒气森森的巨剑，眸光中蕴藏的神情从愤怒转为冰冷，又在闪烁中渐变为一股愈演愈烈的狂热。
她嗬嗬笑着，举起权杖遥遥点了点布莱泽和几位骑士的面门，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说道：“我说过，悖逆神谕者，斩！”
说罢她用力将权杖在地上一顿，周身登时爆发出一股盛气凌人的神力风暴，一团炽烈夺目的金色光球从权杖顶端凝聚而出，笔直朝着布莱泽的方向激射而去！
布莱泽眼中掠过一抹愕然，虽然他幼年时就曾见识过贝塔在菈妮殿下面前嚣张跋扈的做派，却不曾想到短短三年之后，就连贝塔座下的这群走狗都狂妄到了这种地步。
这里可是黄金圣殿腹地，神人寝宫门前，她就敢这么公然对一位神人的影兽侍从出手？
惊愕迅速化为愤怒，布莱泽拔出巨剑带起一阵罡风，迎面便要劈向光球！
蓦然间，周边天光忽地一暗，一股威严而霸烈的气势自天穹之上覆压而下，那团蕴藏着可怖神力的光球就像一点没入汪洋的火星，刹那间便被凭空湮灭！
布莱泽以及一众暗月殿护卫若无所觉，门外的双指神官们却无不感觉有如千钧重负压在肩头，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死死攥住，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怖让他们忍不住想要匍匐在地，战栗拜服！
“龙威.”
瓦莱妮丝惊惧交加地望向远处的御道，只见一架四匹银色龙鳞马共拉的御驾缓缓驶来，悠悠停在暗月殿门前。
黑檀木雕成的车门从内弹开，一位身着白色长款礼服的年轻人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一众僵在原地的双指神官一眼，只是淡然自若地理了理袖口，斜眼看向布莱泽，叹气道：“你小子是不是挨我和拉塔恩的揍挨多了，怎么心气儿都磨没了，身为无上意志赐予神人的影兽侍从，别人拿一根破木棍子，也配对你指指点点么？”
“路西亚殿下！”
一旁的瓦莱妮丝双眼布满血丝，顶着龙威的压力浑身颤抖地梗起脖子，咬牙道：“是他们悖逆贝塔大人的神谕在先，我身为双指祭司，必须要惩戒这些狂悖之徒！”
“神谕？”
路西亚挑了挑眉，直视着瓦莱妮丝的眼睛淡淡道：“大概是我听错了，贝塔身为侍奉菈妮的神使，想必不会自傲到以神祇自居吧？”
“您没听错，”瓦莱妮丝皱眉反驳道，“贝塔大人并未以神祇自居，但双指神使乃是无上意志亲自指派引导神人成为神明的辅弼，批驳指正其不当举止有何不妥？倒是您，明知菈妮殿下年纪尚幼，却还与之交往过密，动摇其心，便是您今日不来这里，贝塔大人本来也——”
轰！
话未说完，一道炽红色的煌煌雷霆便陡然从天而降，重重劈在瓦莱妮丝头顶！
她努力调动起来抵御龙威的黄金神力瞬息破灭，瞳孔涣散的同时七窍喷涌出一片焦黑的血液，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同一时间，路西亚的身形化作一团幻灭的雷光闪烁至瓦莱妮丝面前，在她倒地之前蹬地、转胯、拧腰、出腿，凌空一脚将其重重扫飞出去，瓦莱妮丝宛若一发出膛的炮弹般倒飞而出，轰一声砸进了数百米外凯旋殿的外墙！
待尘烟转淡，只见整面墙壁呈蛛网状破碎，这位前一秒还在“据理力争”的双指祭司像是一枚铆钉般深深嵌入墙壁中心，生死不知。
路西亚轻舒一口气，无奈叹道：“给你脸了，可你不要啊。”
说罢他敛去龙威，刚一转身，便看到那群猛然松懈下来的双指神官滚地葫芦般倒了一地，先前在门前闹得最凶的几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挣扎着趴在地上连连叩首求饶。
路西亚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冷声道：“在我彻底发火之前，带上那个老女人有多远滚多远，贝塔如果对今天的事情有异议，让祂自己来瓦雷利亚殿找我。”
“是是是”一众双指神官闻言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地起身，跑去墙边合力拽出半死不活的瓦莱妮丝，飞也似地消失在了御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