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大厅门口出现一个人影,一条腿被替换为钢铁长矛的女角斗士轻轻地喊他,点在地上的矛尖被娴熟地用来支撑身体的重心。西吉斯蒙德站在角斗士身旁,无声地完成了一次护送。
多恩向她走去。“克莱斯特。”他说。
“大人,”女角斗士仰起头,勉强地望着高大的多恩:“安格隆和奥诺玛莫斯……他们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他们在舰船中接受治疗。”多恩说。“他们会尽快返回地面,与你们共同商讨努凯里亚接下来的规划。”
克莱斯特抿了一下嘴唇。在罗格·多恩面前,女角斗士没有露出分毫胆怯,但她身上的确有一种受冲击的彷徨。
“我们都很想念他,”克莱斯特说,“我们信任你们,但我们很想念安格隆……我知道我们只有三天没见,但在这里,只要日落时同伴仍未归来,我们就已不确定他的生死了。我们可以至少见一见安格隆吗?”
多恩点点头,向铁血号发出通讯。半分钟后,他的手从耳机上放下。
“佩图拉博拒绝让你们现在与他通话。”多恩平静地说,”因为安格隆睡着了。”
克莱斯特惊讶不已:“他……睡得着了?”
“睡得着。”多恩肯定道。
女角斗士忽而以手掩面,拇指拭去瞬间流淌滑落的泪滴。
“谢谢……”克莱斯特声音破碎,几近泣不成声。就连她失去腿脚的那一日,她都不曾哭泣。“谢谢你们。”
“不用谢。”多恩说,“你可以去休息了。”
第58章 骸骨之墓
他们选择从高寒的山脉中降落,此地可以俯视山脉下的诸多城邦。由于主观上对努凯里亚人的愤怒,佩图拉博在心中批评如此广阔夜幕的纯净就这样被当地人毫无规章的灯火污染,像寄生的荧光小虫,啃噬大地和苍穹的血脉。
得益于两名各自带领军队的基因原体的克制,多数城邦尚未意识到那一日的流星火雨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努凯里亚在表象上还称得上祥和,只有德西亚整个城区在严格宵禁下被黑暗层层笼罩,好似已从地表死去。
佩图拉博走到一半就开始低声地咒骂起来。
“这些人在做什么?”他不满地说,“浪费了如此多的人力和物力在角斗场中,整座城市都在无用的享乐里日日骄奢淫逸,就不提平民的普通住宅了,连君王宫都修建的如此丑陋?”
“他们没有敌人。没有人会杀死这些高阶骑手。一切安排都在他们的心意之下被操纵。”安格隆说,寒风吹动他的长袍。
铁血号上的凡人仆役紧急为安格隆裁剪了一身新服装——铁血号常规管理中凡人仆役与阿斯塔特战士的和谐关系在此刻彰显出意料之外的重要的作用,安格隆因此对佩图拉博更添信任。
“你想过该怎么处置他们吗?”
“杀死他们。”安格隆说。
在如何折磨敌人这一方面,安格隆没有任何创造力,或者说他本能地避免去思考这些事,即使他仍然时不时地在躁动的风声和一闪而过的黑影里,惊疑不定地嗅到浸透红砂的血腥与痛苦。
佩图拉博拉了一下被风吹落的帽檐。他告诉过安格隆这些数据线缆的安全性,希望他的兄弟能逐渐接受。但在装回他精心设计的传输线后,他又在几次室内踱步,令凡人送来带兜帽的斗篷,尽量遮盖这些钢铁缆线。
他们走到一个不足以落雪的高度,山石渐渐裸露在外,棱角切割呼啸的狂风。白雾在呼吸中蒸腾,模糊着彼此的神情。
佩图拉博见到石块上留着一些陈旧的血迹,还有一些细碎的粉末和断块。他尽量绕开这些断片,在空隙间行走。
毫无疑问地,这是骸骨的残片。长久的风蚀令骨片难以辨别,但如冰川中的碎石般覆盖大片丘陵的数量,则说明着曾经有多少人流血丧命,因饥寒伤病等等原因,在群山中化作幽灵。
“我不是第一个想要反抗的角斗士。”安格隆说,“尽管我大概的确是唯一一个能跳上高台的人。更多的人会尝试抓住哪怕最微小的机会逃跑,有些人被抓回来,丢进兽群、遭受剥皮或被绞死。逃跑的人只有山上能去,他们也只会死在这里。”
佩图拉博选择倾听。
“我记得最开始,我就是出现在这座山上。”安格隆说,蹲下身,轻轻地捡起一块易碎的骸骨。这些碎骨已经很难从中辨认出任何信息,一个人的一生就浓缩在这块无人辨识的骨头中,他的过去和未来,情感与理性,挣扎和理想,全部随狂风消逝。
“我好像是从一个金属的圆筒中出来的,我在这些山上奔跑。”他说,“我很难想起更多的事。”
“关于我的出生,我记不住任何事情。”佩图拉博说,在安格隆旁边蹲下。“我一定是在某天失忆了,等我再次醒来时,我正在攀登一处悬崖,并且被我后来的凡人导师莫尔斯吓得掉了下去。”
安格隆没有笑,他的表情在一中肃穆的沉思中凝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哭泣和迈出金属圆筒是在同一时刻。当寒风涌向他,冻结了他落地时受伤造成的一身的猩红血液和伤痕,眼泪就落在当年那个稚嫩男孩的脸庞上。也许在那时他已对未来无数人的死亡和无法挣脱的命运有所感应。
“我在醒来之后,遇到一些纤细的生物。”他以尽量平稳的口吻继续说,“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大喊大叫。他们带着金属的武器,没有理由地袭击了我,我追逐着他们,尽力地杀死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他们长着翅膀,剩下的一部分逃走了。之后我被人类袭击,带进了角斗场。”
“谁!”佩图拉博低吼,怒火骤然腾起。
他本以为是当地人直接抓住了他的兄弟——这是可能的,他后来从奥林匹亚的记载中得知幼年时的自己在对战多头蛇时同样会受伤。原体并非刀枪不入。但现在他忽然得知,他兄弟的受难中另有隐情。
“我不认识他们。”安格隆说。他安静地停顿了数秒,接着说:“但是在你们来的前一夜,我收到了他们的头颅。被我杀死的、风化成枯骨的头颅,和未被我杀死,在那一夜才死去的新鲜头颅。”
佩图拉博眉头皱起。
“那天夜里,我听见一些风的声音,我知道山洞外有人在行动,却看不到他们。”安格隆说,想着那封短讯上表达的意思。他不知道那是否是一则预言,还是那些未知的生物其实见到了基因原体们庞大的舰队。
“我收到一张纸条,被一种镖形的暗器钉着送来。纸条上写着……我的痛苦很快就要结束了,一些半神会来救我。他们对自己血亲的愚昧感到无奈,所以送来礼物。”
佩图拉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这种异形作风他闻所未闻,而迟来的赔偿又能填补他们哪怕一分半点的罪恶吗?再来一千个头颅,也无法弥补他的兄弟不幸遭受的苦难。
“你还记得原文吗?”
“尚未遗忘。”
“我会将其转述给莫尔斯,他很可能知道些什么。他是一座活的图书馆,即使他通常表现得既懒散又古怪。”佩图拉博说。
安格隆将骨骸放下,高山已是这些游荡灵魂的坟墓。在无数同类人的尸骨都已混杂在风中时,他们的灵魂也已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长久地徘徊哀哭。
如果他的两位兄弟不曾到来,也许他洞穴中的兄弟姐妹也将迎接相同的命运。克莱斯特,约楚卡,因坏疽失去一条手臂的拉伯顿,拿着匕首的小阿斯提……他们的尸骨或许也将在这里永不安息,被寒风侵蚀殆尽,绝望地期待着无人可达成的血腥复仇。
他做出决定,并且发现自己对他将要主动发动的战争竟然并不反感。他以为自己已经燃成死后的灰烬,但在这里,在无数追逐自由者的埋骨之地,他的怒火被重新点燃。
“将剩下的城池留给我,”安格隆说着,首先站起身,向佩图拉博伸手。他在这一刹那变得高大。“把努凯里亚留给我和我深坑与牢笼中兄弟姐妹。让我们亲手用曾束缚我们的锁链勒死金台上的高阶骑手,我们的怒火会把努凯里亚烧成灰。”
第59章 血债当偿
“就是灵族,毫无疑问。”
莫尔斯笃定地说,甚至没有从满桌的文件中抬头。
继翻译圣典过后,帝皇严肃且郑重地将他靠近五千页的网道施工计划书抬进了莫尔斯在泰拉的办公房间,深邃眼眸中充斥着对他委以重任的信赖。
莫尔斯拒绝再吃这老套的把戏,所以他改变思路,直接拿着现成资料开始整理哥特语和绿皮语的对照词典,并打算让一向好为人师的马格努斯去担任向“一支富有潜在智慧和忠诚意志,但苦于语言不通而难以为人类效力的异形种族”进行哥特语教学。
“灵族。”佩图拉博咀嚼着这个词,尽管他尚未认识任何一名灵族,但这个种族的分支对他兄弟造成的伤害已经让他对灵族产生了预设的反感。
“他们写出此等弯弯绕绕的繁杂文字,到底有什么企图?”
“哦,其实你和他们打交道多了就会发现,这群尖耳朵的纤细生物已经难得地直白。我甚至因此认定,他们的行为不是被预言指引的——因为解读预言的远见者自己也往往只能通过模糊的言语去尽力描摹被启发的未来,预言注定难以辨明,这是预言本身的问题。”
莫尔斯的全息影像将炭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往身后的藤椅椅背上一靠。他正是佩图拉博口中那种追求复古书写,抛弃数据板的效率的老古董。
“开头的叠词‘西高乐’,按照他们的语言习惯,应当是他们所信奉追随的灵族神。我对灵族文化的了解没有深入到足以报出这个神在他们的神话体系中的完整定位,但它现在有能力派出使者,只能证明它的强大或神秘足以帮助它活过饥渴女神的诞生,和它参与世事的相对积极态度。”
“至于接下来的几句话,我想也不是很有仔细解释的必要。其中的‘幽都’,尽管我不算清楚古灵族帝国的构造,但在近日绿皮们从网道中挖出的重重暗示看来,那很可能代指灵族在网道中的一处重要都会或者大型港口。‘午夜福音’一词用于此处有些微妙,暂且搁置。至于血亲,半神等词,纵使是个刚出生几年的凡人小孩也能领悟。你需要我解释吗?”
莫尔斯十指交叉,笑了一声,没有给佩图拉博抓住时机反驳的机会。他很清楚自己只要再多停顿一秒,佩图拉博马上就要起来回击。
“以及,这无疑是一次示好。但示好的背后是否另藏代价,我难以预测。人类和灵族各有立场,为各自的种族做出任何维护私利举动都不难理解,关键在于双方的核心利益是否冲突——但谁知道灵族帝国自作自受地轰然崩塌后,剩下的幸存者还能追求什么核心利益?”
佩图拉博摆出与莫尔斯相似的姿势,手指交叉着放在翘起的腿上。“所以你的建议是等待?”
“我的建议是,毫无道德地假装他们没有献过这份礼物,直到我们确定我们之间的核心利益存在一致性。”莫尔斯说,“这是否足够回答伱的问题,铁之主?”
“听起来你在暗示你很忙。”佩图拉博说。
“什么?”莫尔斯挑起眉毛,“我以为我在明示。”
“那么你什么时候忙完?”
“从现在开始到人类帝国统治银河为止,我会在中间的某个时间点宣布我忙完了。”
“好吧。”佩图拉博说,“你什么时候回铁血号。”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莫尔斯笑了,“我以为我没有离开很久?”
“多恩告诉我,有名努凯里亚人说,在这里有一条习俗。假如一个同伴在日落前仍未返回营地,通常别人就会觉得他死了。”佩图拉博绷紧了他的每一根面部线条。
莫尔斯摇了摇头:“这个努凯里亚人是不是角斗士?”
“多恩昨日在给无法入睡的儿童和少年角斗士念材料学基础催眠。”佩图拉博变相给出肯定回答。
“好吧,好吧。”莫尔斯打了个哈欠,抛出炭笔,金色符文飞上笔尖,炭笔自动地在纸张表面滑动。“这确实能把人听困了。总之,等战犬下次返回泰拉时,我会扔一个躯壳上船,蹭他们的荣光女王一同去努凯里亚——那艘船叫什么来着?坚毅决心号?”
“我是否需要提醒你,安格隆说过他不想加入大远征?”
“我是否需要提醒你,你正在我面前表演什么叫做关心使人心乱?”莫尔斯哼了一声,“那是个基因原体,我的铁之主。那是你的兄弟,你那将要在整个努凯里亚掀起反叛与自由的浪潮的兄弟。我可以与你打赌,等他将整个努凯里亚的高阶骑手全部挂上绞架,他必然会将目光投向整个银河。”
他稍微换了换坐姿,用拇指抵住下巴。
“但你或许需要鼓励他。”他说,“不是鼓励他加入大远征,帝皇的这一项伟业不难令他动心,何况他现下一定正因为角斗士的复仇计划兴致高昂。你要鼓励他从本性上变得更加强硬,更加富有攻击性。”
“我们抵达角斗场时,他正在自裁。”佩图拉博加重了语气。“他还要怎样强硬?”
“来,重新思考这件事:一个人将问题拖至无可拖延之处,将妥协维持到无可妥协的地步,因此不得不以最暴烈的手段去弥补前期缺失的果敢。现在告诉我,他是强硬还是软弱?”莫尔斯的评论没有留下丝毫情面,这令佩图拉博的心在他犀利的评述下缩紧。
“这难道不是恰恰证明了他天性上的温和柔软,与最终并不被过多的善意所束缚的坚定?你不能用错误环境施加其身的苦难去指责他……”
佩图拉博试着维护他的兄弟,但在莫尔斯贯常性冷酷的双眼注视下,他逐渐失去了更多辩解的力量。
他察觉到自己反驳话语中的无力,因为他正在透过苦难的过滤去放低对一个人本身的要求,他的私人情感干扰了他应有的理性判断。
佩图拉博呼出一口气,缓慢地摇了摇头。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的感性告诉我,我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他软弱。”
“为什么?”莫尔斯问。“你突然决定屈从于感性了?”
“因为我爱着我的兄弟。”他坦言道。“我爱着至今为止我遇到的每一个兄弟。在他们身上,我感受到与我无比接近又不同的心灵。”
“有时我会思考我为何要加入大远征,我是否真的足够向往帝皇所描述的幻梦,又是否真的对洛科斯之外的人类公民心怀足够广博的关照。”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同时我发现,我还找到了又一重同等重要的理由。”
“我期待与更多的帝皇子嗣相遇。”他说,“在相遇前,他们只是帝皇的又一个孩子。但在相遇后,我们是兄弟。”
莫尔斯尖锐的眼神静悄悄地柔化了,而佩图拉博早已发现,莫尔斯同自己一样,难以抵挡心中所关心者的坦诚之言。他们的心会因此被拉近——很巧,他们两人加起来恰巧是两颗心。
也唯有在莫尔斯眼前,佩图拉博方能如此直言。他知道莫尔斯绝不会对他的真心之语有分毫忽视,正是莫尔斯永远会慷慨给出的正向反馈,一点点地转化为他自我表述的勇气与动力。
“如果你爱着你的兄弟,”最后,莫尔斯说,“那就当他是你值得信赖的成长中的血亲,而非一个脆弱且需要百般呵护的破碎奴隶。”
“你总是如此偏激,”佩图拉博说,“但并非每个人都是我。无论如何,我会找到其中的平衡。”
莫尔斯点了点头,全息影像开始消散。“我等待着与你相见,佩图拉博。”
——
安格隆好像又长高了。
约楚卡想,跑过去和其他角斗士一起拥抱他们的大个子亲人。等他发现自己缠好绷带的手还是只能揽住安格隆的一条腿时,他觉得这肯定是自己也跟着安格隆长高了——或者所有人都跟着安格隆一起变得更加高大。
因为这个世界变矮了。矮小的洞穴不再能容纳他们,低矮的红砂深坑也放不下他们了。谁都不愿意再回去,就像提起这些沾满鲜血的地方,就会将自己的个头再痛苦地缩到原来那样渺小的尺寸里。
奴隶们如今双脚踏在地面上,站在和整座德西亚一样高度的平面。大家抬头就见到了天,只要伸出摆脱了锁链的手,就能把天上的云和星星握进手里。
所以约楚卡只拉到弗格森愿意陪他重新跑回洞穴里,拿他用焦炭画在破布中,破布藏在岩缝里的小人画。
安格隆背着门,和大伙一起就地坐下,围成一个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圆圈,就像中间还有一簇燃烧的篝火。他黄铜般的双眼不改坚定,温柔也仍然以最微小的笑意的形式停在他脸上,但另一种更为明亮的色彩将他点亮。
约楚卡不确定要怎么形容更好,他只是觉得,以前被安格隆安抚着在高烧中入睡时,他一定能安全渡过当前的长夜。但现在安格隆在这儿,他就连明天会怎样都敢去想了。
“我回来了,兄弟姐妹们。”安格隆说,“完好无损,活生生地回到了你们的身边。奥诺玛莫斯也已经从死亡的边缘醒来,现在正在接受一次完全的治疗。我来这里告诉大家,我们都已经自由了。”
他赢得了一阵欢呼的浪潮,少数斗士因过于高兴而落下眼泪。对他们而言,明明此时既没有疼痛的鞭打,又没有丧友的哀恸,泪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难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