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流沙包裹住三人的身形,现实宇宙之外的以太能量如一根细索,将他们拉往营地内办公楼的顶部。莫尔斯额外施加了保温的小小巫术,当然,施放目标是食物,而非几个视零下五十度为无物的家伙。
在地面上时,人们往往会觉得登上高楼的顶端意味着与星辰的接近;等到真正涉足高空后,这种潜藏的念想就会被剥离浪漫的外皮,被证实不过是人类不满于现状的超脱渴求。
无论如何,对于基因原体们而言,这块永夜中寒风吹彻的数百米高的顶层平台,只是一个用于共享用餐时间的僻静处所。
多恩将佩图拉博的那一份冒着白汽的午餐给他,并从对方手里接过那普通阿斯塔特尺寸的小小餐具,然后坐到地面上,捏在手里试着小心地让勺子发挥盛起而非弄洒食物的作用。
佩图拉博一起席地而坐,把数据板放到身旁,空出双手吃饭。
他再次想起关于数据传输的事情,假如数据能直接送入人的神经回路之内,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方便许多,比如用不着吃两口就放下叉子伸手划一下数据板的表面。
并且假如人和人真的靠数据交流……好吧,这确实未必是一件好事。虽然有利于和多恩这种永远能将事实以更糟的形式说出口的人对话,但更多的时候,这种绝对的坦白会对人的心性提出过高的要求。毕竟心声往往比言语更黑暗。
“你知道有关我们其他兄弟的信息吗?”佩图拉博问。
“帝皇曾提及他们。”罗格·多恩咽下口中的土豆泥后回答,避免食物残渣损害个人形象和他人食欲,“荷鲁斯·卢佩卡尔,首归之子,序号十六。黎曼·鲁斯,在你之后回归,序号第六。赤红的马格努斯,你将他带回泰拉,序号十五。”
“为什么只有马格努斯有颜色形容?”莫尔斯拿叉子尖戳起一片煮菜叶,再扎进一块阿斯塔特尺寸的炖肉中,比划一会儿,觉得全部放进嘴里会有些困难。
“因为只有他是红色的。”
“红色?”多恩疑惑地重复。
“马格努斯拥有红色的皮肤与使用超现实法术的能力。”佩图拉博平静地说,“但他不是异形。”
多恩小幅度颔首:“我已记住。”
佩图拉博继续翻着他的数据板,基因原体的身体协调性保证了他不会因为分心而导致土豆泥汤汁从勺子里滴到他当前所穿的轻甲表面。
“荷鲁斯的功绩依然耀眼。”佩图拉博说,无数抽象的冰冷数据在他心中闪过,渐渐描摹出被荷鲁斯的影月苍狼所征服的数百颗星球构造出的璀璨银河图景。
“两个异形占领区,一个旧夜残留的帝国,不只击溃敌军,还有获得臣服。他在这些地方消耗的时间不过三百个泰拉日。”
在每一轮的军报交流中,荷鲁斯·卢佩卡尔的战绩永远是最为领先的那一个。
尽管这番比较中,佩图拉博时不时停步建要塞,鲁斯的有些战绩似乎不被提及,而马格努斯那里小状况不断,但荷鲁斯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
珍珠白的战甲和娴熟的外交辞令共同为这名天赋卓绝的战争指挥官增添星河般无穷的光荣,天鹰的旗帜在他军前招展,影月苍狼如真正的狼群,在茫茫银河中展现着锋锐无比的獠牙。
每次读到荷鲁斯的战报,那个宽和豪爽的原体兄长形象就会在佩图拉博心中更具别样的光辉。
那个在布赛法勒斯上与他一起赏星揽月,一同偷偷对帝皇到处修建美观大于实用的华丽建筑摇头,在泰拉聚餐里被鲁斯抢走鳗鱼冻的,将真诚笑容留给至亲的牧狼神,也能将至高的威仪如暴风雷霆般推至银河各处,以帝皇之名咬断叛逆者的喉骨。
“了不起。”多恩不吝夸赞,正如他不避讳批评。“我想见到他。”
“影月苍狼与钢铁勇士的军团前进方向完全相背,”佩图拉博说,“相见并不容易。”
“如果我们把银河系看成这样的平面——”莫尔斯在空中一点,一张模糊的星图显现在夜色之中,边际与夜色本身相模糊。
他将影月苍狼的那只眼睛标志贴在星图的左侧,钢铁勇士的黄黑条纹则画在星图下方。
“——就可以看出实在不太可能立刻遇到他们,除非银河是个古怪的球体。”
佩图拉博不知不觉吃完了他的烤肉饼,而多恩则喝完了那杯类似加糖酸奶的饮品。
罗格·多恩严厉冷酷、线条深刻的脸似乎注定了他与软弱的甜点绝缘,然而事实上,或许是长期生活在高寒星球的缘故,多恩对甜品和肉类堪称来者不拒,就连奥林匹亚小孩都嫌甜腻的蜂蜜糖,他都能抓一把嚼着吃。
顺便一提,上次佩图拉博兴之所至,询问多恩为何如此喜爱金色,以至于他将整只军团都涂得一片光辉灿烂。他和莫尔斯都打赌这是帝皇的审美对子嗣的负面影响,而多恩诚实地回答这是因为因威特文献上提过一种名叫“柠檬”的金色食物,具有丰富的维生素,对雪地里生存的因威特人极有价值。
“别的舰队呢?”莫尔斯边问边用刀切割着过大的炖肉块——由于他一只手端着盘子,一只手握着叉子,刀只能自己在空中飞。
“黎曼·鲁斯和他的太空野狼往往被记载为‘具有一种不寻常的野蛮’,”佩图拉博说,“尽管这种隐晦的蔑称在鲁斯回归的数年内逐步烟消云散,但他的野狼仍然秉持着和另一队狼群截然不同的习惯。”
“给军团以某个物种起名是帝国远征军团的常态吗?”多恩提问,看起来对自己将战士们命名为“拳头”的抉择产生了更多的思虑。
“犬科动物还有第十二军团。”莫尔斯说着,从空中取出一罐胡椒粉,撒了一层颗粒在土豆泥中,“别的不知道。另外第九军团我记得被称为食尸鬼还是什么的,上次我检查过他们的基因,和第三军团一样烂。我锁住了这一批阿斯塔特的基因螺旋避免出现更多崩溃现象,之后军团如何发展,新来的阿斯塔特基因问题怎么处理,就让他们的基因原体归来后自己看着办——有人要胡椒粉吗?”
“那是什么?”多恩问。
“试一试。”佩图拉博说,多恩接过了飘到他面前的玻璃罐,想了想,转动罐子,在土豆泥上实实在在地洒了一层,并用餐刀像搅拌水泥一样搅拌均匀。
“我会为土豆泥的灵魂祈祷,愿它见到神国中宽容的土豆之父。”莫尔斯低声嘟囔着,将玻璃罐扔回空中。
“无论如何,鲁斯的征服之路仍在进行。”佩图拉博说着,话语突然卡了一下,眼睛略微睁大。
一条新的短讯跳到他的数据板中。
“看起来鲁斯可能找到了一名新的基因原体。”佩图拉博几乎逐字阅读着鲁斯的短讯,“那是个高大的巨人,鲁斯说,见到他令他的血脉仿佛触及了一种沉静而富有洞察力的力量。他们尚未真正交流过。”
“嗯,听起来很有意思。”莫尔斯说,短暂地猜测了一下那是否是第二原体。
先前在水晶迷宫的深处纵览千百种过去与未来之时,莫尔斯发觉唯有两个理应对帝国十分重要的存在,其形象在时间长河的每条支流中都不相同,这就是第二原体和第十一原体——除了几乎被注定的失踪和除名,似乎每种不同命运都可能降临在两人头顶。
仅仅考虑当下,大多数时候,第二原体都会在这一千年的前二十个年头里回归,但例外并非不存在,因此这只是莫尔斯的一种推测——就连西吉斯蒙德都提前了至少二十年加入帝国之拳,那么那无数被记载的历史转折点又有什么命中注定一般的参考价值呢。
“如果足够巧合,我们返回泰拉时兴许能遇到他。”佩图拉博说,“或者日后的某场需要合作的战役。”
“也许。”莫尔斯吃着他胡椒粉含量正常的土豆泥。机械教能复原出和正常胡椒接近度高于五成的帝国胡椒是一件意外之喜,这让他连带着对欧姆弥赛亚的印象都好了不少。“还有什么新消息?”
佩图拉博放下已经轻了一半的餐盘,上面堆积的肉排终于不再像巢都的违章建筑一样摇摇欲坠。
“马格努斯与他的军团的名声正在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转变。”佩图拉博说,提及马格努斯,他的表情变得微妙。
“许多被千尘之阳征服的星球宣称他们正在被一个惺惺作态的巫术之王统领,直到帝国官员将反对派有序清洗或蓄养;另一部分星球则声称他们得见真正的救主,璀璨如烈阳的金红魔法与神术洗涤了他们罪恶的灵魂。”
“马格努斯不得不在部分表现尤其异端的星球下达灵能禁令,并声称他本人不过银河系兆亿灵魂中略微强大的一个——假如他真的认为这能奏效的话。”
“在座是否有人觉得这番描述听起来颇为耳熟?”莫尔斯问,在手中的叉子表面镀上一层金光来强化他的暗示。
“马格努斯与帝皇存在绝对的不同。”多恩说,令人惊讶地听懂了莫尔斯话里潜藏的台词,“佩图拉博说过马格努斯的肤色是红色的。”
“这是一个玩笑吗?”佩图拉博的勺子险些从手中滑落,他及时握住它,并且因为原体的超人力量而意外地将它扭曲成一团沾着油的金属。
多恩停顿了一下,在静默中意识到佩图拉博在和他讲话:“我所陈述的是事实,并且是众多区别马格努斯和帝皇的方法中最为显性的一个。”
佩图拉博重新端起餐盘,“总体而言,马格努斯的名声听起来像是一个该被警惕的独眼之王。”
“独眼?什么伤害了他?”
“他自己。”佩图拉博哼了一声。“施法的代价。”
“所以他不能责怪别人觉得他可疑。”莫尔斯说,“在旧夜的文化传统中,神圣而光辉的形象往往与值得依赖乃至跪拜相关,而异类、残缺和巫术则与不祥等价。尤其是经历了纷乱与祸端的时代后,人类对灵能者的信任早已降至谷底。”
“而对于经历过统一战争的其他兄弟军团,灵能者仅仅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工具,考虑其危险性,或许处死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所以帝皇会建立一个灵能者军团,并且不对他们进行任何诸如‘他们用的都是秘密古老科技’一类官方辞令上的伪装,是令我诧异的。他们诞生以来引人好奇的神奇特征注定会随着其力量的壮大,引来不被信任乃至受到敌视的阴云。这将是一重艰难的考验。”
“基因原体具备意志上的坚定。”罗格·多恩说。
“伱有着这一可贵的特质,但基因原体未必有。”莫尔斯说。
佩图拉博看了莫尔斯一眼。
“你还可以。”莫尔斯回答,佩图拉博满意地喝了一口他的饮品。
用高糖饮料滋润或者说黏住嗓子后,佩图拉博轻咳一声。
“罗格·多恩。”他以全名称呼白发原体,引来了对方在永夜中布满阴影的脸,不过由于多恩的眼睛依然明亮而专注,佩图拉博得以在这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可信之感。
“明日,山阵号将要在轨道上从漫长的睡梦中短暂苏醒。”佩图拉博说,“你准备好测试了吗?”
“全部测试仪器及工程师已就位。”
“感觉如何?”莫尔斯问。
“这是我参与过的最大工程项目,其重要性是显然的。但测试流程中,出现人员伤亡的几率接近于零。因此,”多恩想了想,体会着自己的心情,“我感觉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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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天选之人
不分地域,不分星球,乃至不分人类和亚人,每个男孩都幻想过自己是天选之人。
他们看见一件伟大之事,于是在人生的脚本中首先敲定其为他们繁星璀璨的征服之路的起点,并在每晚睡前长达一小时的翻来覆去中,反反复复地雕琢着这一脚本中最为宏大之场面的每一丝细节。
倘若这世上存在例外,那么至少法夫尼尔·兰恩并不是若干例外中的一员。
与其他男孩不同的是,即使统计因威特上全部同龄男孩的幻想,兰恩依然能凭借他不寻常的愿望脱颖而出。
“我会杀了多恩。”
兰恩幻想着,擦拭他两把成对的小小斧头,将它别在腰间,让母亲牵起他的手,坐上他尚不知道这是什么的、看起来崭新一片的半漂浮铁舱里,跟着族人赶赴前往因威特永日之地的核心,多恩家族现任族长罗格·多恩的堡垒。
铁舱从地下攀升至地面,亦从黑夜的半个世界跨过晨昏的光暗边界,被半熄之日的光辉拥入白昼,在光滑的冰面上滑行。
兰恩双手撑着玻璃窗往外看,阳光太亮了,他眯起眼睛。
他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深不可测的冰面的一千米以下,一条宽广的地下河如星球的血管般,沿着光暗的边界,将温热的水流送至数千公里的漫漫河道上分出的每一条支流,供数百的部落依水为生。
生命之河——大家从一个冰窟搬到另一个冰窟里,路过这条地下河时,就会恭恭敬敬地弯身抚胸,赞美自然的宽容与馈赠。
多恩家族曾经控制着生命之河最大的一条支流,而罗格·多恩将多恩的领土扩展到整个因威特,乃至更远的若干颗星球。
兰恩觉得这很不公平,因为多恩是坏人。
他的愤然出自一种朴素的仇恨——他被兰恩部落于生命之河河畔找到时仍在襁褓之中,两个身着多恩人盔甲的男性死者和一个被追杀至遍体鳞伤的女性尸首就躺在他身边。
他对未曾谋面的罗格·多恩在懵懂中培养出的杀意,正是出自为亲生母亲复仇的朴实价值观。
然而,随着天上落下许多神话一般披着铁甲的战士,似乎很多事情都改变得非常快。正如兰恩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铁舱就从黑夜跑到白天一样。
有一天兰恩部落的族长拜访了罗格·多恩的堡垒,然后再也没有人和他说他们部落和多恩家族曾经互相杀死多少人,也不再有人鼓励他,告诉他法夫尼尔·兰恩是兰恩部落的天选之人。
后来整个部落一起搬到地面上,住在很陌生但很舒服的房子里,他每天练习刀法的时间就减缩了一半,多出的空闲用来学习缝纫和烹饪。
法夫尼尔·兰恩摸了摸自己的小斧头,锐利的斧刃给了男孩一种简单的自信。就是今天,在母亲说“山阵要启航了”的这一天里,他终于要见到罗格·多恩。
这让他跃跃欲试,与母亲说了一声后,就跑到了铁舱视野更开阔的末端——虽然他还是个男孩,但他的斧头已经能打赢部落里不那么强壮的大人了。
列车的轨道曲折地攀上并越过雪山,层云卷过车窗。
兰恩哈了一口气,无师自通地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用手指画起图。透过被手指抹去水雾的明净玻璃,他突然看见一座巨大的建筑,十米、二十米……兰恩估算不了那栋高耸如雪山本身的金顶高楼到底是怎样恐怖的庞然巨物。
兰恩有些迷茫,不理解人类怎么可能打造出这样高大的建筑。他往后缩了缩脖子,有一瞬间感到渺小的自己正在被铁舱的玻璃保护着。
接着,被孩童时期无法抑制的好奇所推动,兰恩抹去更多的雾气,很快沉醉在眼前的建筑群中。
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宏伟楼群外围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满溢虹光,似乎是某种未知的防护手段。往来的飞起来的铁器像编织得疏松的毛衣网一样交织飞行,繁忙地运输着信息和物资。
其中有一座比金顶高楼还要高无数倍的塔,直接通入云层。空中运输平台在距离地面较近的层次展开,无数繁忙的人如黑色的小点,与飞行的有翅膀的铁机器交接。
再往上,各种输送的机器和封闭的轨道被条条缆线链接,像捕捞时撒出的网。
庞大的建筑顺着变窄的钢铁升起,最顶层的港口则是一个开阔的平台,兰恩估算不清它的大小,可能有数十公里的直径。有些飞行的东西直接从天空外面落下,停在平台顶端。它们是如何消失在平台上的,兰恩看不见,可能那儿有一口竖直的井。
阴影和闪烁的金光落在过于明亮的雪山表面,灼痛着兰恩的眼睛,他隐隐觉得生命之河与这座高塔是一件东西,它们同样地支撑着因威特的命脉。
但这座高塔属于多恩。
为什么是多恩建造了它?
男孩揉了揉眼,抹掉眼眶里溢出的水珠。他记忆中人们以狩猎和交易为生的因威特似乎早已天翻地覆。
他是天选之人,他要杀死罗格·多恩。
兰恩对自己重复他说过千百遍的话,摸着他的斧头,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空洞,一个需要被新的光亮温暖的空洞。
兰恩听见一声轻笑,那是从鼻腔里哼出的气流,像雪地里的猎物对失败陷阱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