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多恩,原体的自愈能力尚未来得及治疗他被打伤的脸,血在他的眉骨和颧骨处结痂,给他发青的半张脸增加了不同的颜色。他蹲下身,沉默地捡着地上散得到处都是的图纸,心绪的交杂让他做不到留出理智将图纸分类整理,只能把杂乱的纸张尽数揽到宽大而粗糙的手掌中。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莫尔斯靠着营帐的支架,对着浮现在空气中的金色人影说,“你的两个儿子在见到彼此的第一天,一个激怒了远征六年没发过这么大火的兄弟,一个把兄弟一拳打到墙上,差点掀飞了钉得还挺扎实的帐篷。”
帝皇的影像转过身,面向他的两个儿子。
他的光辉神圣如初,周身浮动着隐隐闪烁的刺眼弧形光芒,如一道自高天降临的灿金雷霆,带着宣判与教诲的启示。
多恩的喉结滚动变得明显,他的睫毛紧张地扇动空气,手无所适从地将纸张捏得更紧,纸张边缘压迫着他的虎口。
佩图拉博看了帝皇一眼,接着就像是被帝皇的一身金色灼伤了眼睛一样,快速把脑袋一低,下巴恨不得埋进环抱在胸前的双臂里。
帝皇庄严地迈出他尊贵的脚步,放慢步伐直到漂浮着雷电与雄鹰幻影的金靴出现在多恩的眼前。他的煌煌辉光中隐藏的迟疑令莫尔斯撇了撇嘴。
“吾子,”帝皇开口,“抬起头。”
多恩依帝皇之言仰头,眼睛一眨不敢眨。他脸上的伤口更加明显地暴露在帝皇视线之中,帝皇为此陷入沉默,即使他的沉默也显得像是蕴含无穷智慧的审慎。
“父亲。”多恩说,他的沮丧隐藏得糟透了,更何况肿起的脸颊对他的正常发声造成了阻碍。“我是罗格·多恩,当前为多恩家族的族长,因威特及周边部分星系的领主。”
“罗格·多恩。”帝皇说,“我的第七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多恩尽量专注在帝皇给予他的视线中,他立刻被人类之主的凛然而高贵的面容所震慑。
这张被黄金桂冠和垂肩黑发刻画出边缘的脸由数万年破碎的希望浇铸而成,他威严的眉骨之下无疑汇聚着整个人类种族所有的奇迹和梦想。如因威特至寒风暴的无匹权威和长夜暖炉的橙红火光在他身上得到统一。任何直视过帝皇的人都无法抗拒为他献上永恒忠诚的渴求。
然而,那双眼睛里蕴藏的仁慈与信任并没有令罗格·多恩的心受到宽慰。以认错作为与帝皇首次相见的契机,显然是一名基因原体能想象到的最糟的事情之一。
“我误认为工匠莫尔斯是一名异形,”吐出这个词时多恩感受到自佩图拉博所在方向传来的一股刺骨寒意,但多恩知道自己不能在陈述中避重就轻,“并以此对莫尔斯和佩图拉博进行了语言的攻击。我严重地侮辱了他们。”
佩图拉博那儿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
“莫尔斯是一名人类,罗格·多恩。”帝皇说,这让多恩的呼吸漏去一个节拍。惭愧抓住了白发的原体。
“是什么让你犯下错误?”帝皇问。
“我并未考虑过莫尔斯的特殊性。”多恩很快回答。
尽管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份特殊性究竟是什么,但能唤来帝皇,并与人类之主如老友般交谈自若的人,绝不可能是帝国的敌人。
“我在提出质疑之前受限于我的眼界,错误地认为我的考察已经足够,以至于盲目地提出指责。”
“很显然这是因为有个人在创造基因原体的时候将一些指令塞进了他们的基因螺旋中,比如讨厌异形?”莫尔斯说。
除了佩图拉博看向了莫尔斯,没有人理会他。帝皇早就习惯了无视莫尔斯的冷嘲热讽,多恩则是不能越过帝皇和他对话。
莫尔斯对佩图拉博咧了一下嘴角,佩图拉博沉默地点头,紧皱的眉毛终于舒展了少许。
“你将如何弥补伱的过错,罗格·多恩?”帝皇问。
“我将向莫尔斯和佩图拉博致歉,”多恩没有添加诸如希望被原谅之类的词汇,考虑到这是多恩,他此时的退让不是示弱的技巧,仅仅是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替受侮辱者施以宽恕。“并做出任何在我接受范围内的赔偿。”
“不必向我道歉。”佩图拉博的声音浸透着难以辨认的冷淡和怒火,“无端蒙受耻辱的不是我。”
多恩不得不将脸转向莫尔斯的方向。
他甚少面对如此的窘境,基因原体判断失误的次数远远少于指责正确的次数,更不用提他所提出的错误指控在人类帝国所秉持信条下的严重性。
“我向你致以深刻的歉意,工匠莫尔斯。”多恩的声音不再平静,“我的指控是依据不足且十分恶劣的,这完全由我的错误判断导致。我愿意承担……”
“暂停一下,亲爱的罗格·多恩。”莫尔斯轻声说,“我们假设一个情形。如果我真的是个异形,你会如何选择?像你一小时前所做的那样,戳穿我的身份吗?”
多恩的嘴唇动了一下,他的心脏跳动变得更加剧烈,然而他无法欺骗自己。
“是的,我会。”他说。“对不起。”
“停止你的道歉,”莫尔斯站直身体,黑袍卷过被他倚靠的支架。“你先和你的父亲聊天吧,我稍后再来找你。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立刻放下叠在胸前的手,其实身着战甲时将双手置于体侧才是最舒适的姿态。
“我在。”铁之主说。
“孩子,我们出去聊一聊。”莫尔斯说,向佩图拉博的方向伸出手。
佩图拉博向帝皇快速点头后,大步跨至门边,为莫尔斯揭开营帐入口的布帘。
两人先后重新跨入冰雪之中,莫尔斯拍了拍佩图拉博的手甲。下一刻,他们出现在因威特一座无人涉足、无人监听的高耸雪山顶端,俯视万顷荒原的永世坚冰。
第22章 雪中血
这儿没有下雪,风声像刀片切割玻璃,划在茫茫冰原的表面。
莫尔斯张开五指,令风从手指间刮过去。他的长袍被吹起了,迎风面贴在腿上,另一面鼓荡成漆黑的空洞,黑布的响声融合在风声里。
“你觉得冷吗,佩图拉博?”他问。
“我是基因原体。”佩图拉博回答,他声音中的不愉被风声削弱了,融合进天地自然所发的合唱。
“要一把椅子,还是就这样站着?”
“站着。”
“那么我也站一会儿。”莫尔斯说。“你得知道,因威特会让我想到喜马拉雅山。你知道这座山吗?”
“泰拉皇宫的所在地,我了解过它。”
“当然。”莫尔斯低语,声音穿透风声,像一根韧度极高的丝线。“伱想在泰拉皇宫的建设里留下你的痕迹,那么,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叫它喜马拉雅?”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非常迅速。
“嗯,在古泰拉,有一种语言里,这个读音意为雪的故乡。”莫尔斯在空中绘出一串像装饰图纹一样的文字。“但在那儿,五千米以上的高山,有时你会发现雪流出了血红的颜色。”
在他们足下的雪面里,渐渐淌出蜿蜒回旋的血迹。即便知道这是莫尔斯的术式所为,这仍然给了佩图拉博一种因威特大地在渗出鲜血的错觉。
“这是什么?”佩图拉博挪开脚步,“为什么会这样?”
“雪衣藻、溪水绿球藻、雪生纤维藻……零下四十度也不过是这些带有血色色素的藻类的适宜温度。但要不要猜测一下你的父亲在三万年前初遇喜马拉雅的红雪时,他说了什么?”
“帝皇说了什么?”
“不,不是帝皇。他那时候天天闷声想着从此往后再也不做皇帝了,还拉着别人讲人类不需要一个皇帝。猜猜那个曾经的凡人尼奥斯说了什么。”
佩图拉博顷刻间能够计算上亿次数据的大脑在一秒后给出答案:“这很难猜。”
“冰雪也会悲伤,他说。”莫尔斯摇头。“那时候的尼奥斯就是个三流的诗人。”
“你在暗示谁吗?”佩图拉博嘴角下撇,“为罗格·多恩开脱?为什么你变得宽容?”
“我有哪一个字提到他了?不,我是说,方才营帐里的四个人都挺悲伤的。你,帝皇,罗格·多恩,还有我。”
佩图拉博沉默地让风吹过他紧闭的嘴唇。一股颤抖的温热贯穿他的心脉。
“你变得悲伤,不只是因为我,也是因为罗格·多恩在吸引了你的喜好后,快速地让你对他失望。你意识到一个即将成为你朋友的人正触碰着你的底线。你在获得前首先地承受了失去。你觉得冷吗?”
“……有一点。”
莫尔斯拍了一下他的手甲,佩图拉博不自觉地退缩了片刻,方才正是这只手打伤了他的兄弟。
无论如何,奥林匹亚春季的怡人温度被莫尔斯灌注到盔甲之内,他的面孔不再因为受冻而僵硬。
“帝皇就不提他了,他总是悲伤,我看他是累的。”莫尔斯说,“至于多恩,某种意义上,他有些太紧张了。”
“什么?”佩图拉博声音一沉。
“他的祖父逝世后,随之而来的是二十年冰雪之中的独自生活。突然某一天,一个和他同类的兄弟,一个兴趣和天性都相契合的兄弟,毫无征兆地找上门来。”
莫尔斯说着,时间的缩影在他眼前飞逝而过,他重览了罗格·多恩与佩图拉博见面后发生过的每一个分和秒。
“罗格·多恩很想在你面前表现自己,虽然他没有察觉自己的这个心态。重新阅读你的记忆,你会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
佩图拉博垂下眼帘。他现在不想原谅罗格·多恩,所以他不想回忆。
“你呢?”铁之主问。“你为什么悲伤?”
“我很久没有叫你孩子了,佩图拉博。”莫尔斯说。
“六年。”
“好吧,六年。”莫尔斯将双臂叠在胸前,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左臂。
“六年前我正式认为你长大成人,你变得成熟、高大、独当一面。你是帝皇的军团之主,是奥林匹亚乃至无数被你征服的世界的无冕之王。你可以处理好你生活中的一切事务——至少绝大多数事务。”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你已经超过我了,因为我对我的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从来不是什么脾气正常的人。”
“我没有超过你。”佩图拉博说。
“那么我们平起平坐,好吗?”莫尔斯转头看了一眼佩图拉博,十几年前的基因原体还只到他的腰那么高。
“总而言之,我以为我终于锻造出一件出类拔萃的作品,一件绝无仅有的,不可复制的珍宝。我为此高兴,满足,觉得自己除了为帝皇完成剩下的工作外没有其他需求了。但是,直到今天,我终于发现我又犯了自以为是的错误。”
佩图拉博的手在铁甲内蜷缩。“什么错误?”他问。
“我以为我能修好所有东西,孩子。”莫尔斯说。
“虽然我没有养过任何后裔,但我知道我对待你的方式不是正常的养育手法。我曾经不喜欢你,不爱护你。我认为你是一块素材,一种原料,让你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成长。我令你自我怀疑、患得患失、将情感的另一极搭在我身上。就像多恩所说的,在你生命的早期,你位于我的操纵之下。”
“但这确实让我变好了,不是吗。”佩图拉博的声音在风中变得破碎,“我现在最不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承认十年前的我也是我。”
“你变得好多了,”莫尔斯说,“我也变得好多了。”
“某一天我发现了自己的改变,也许是某天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橄榄树青绿的影子在我们的双层玻璃窗外面摇晃,然后我想到你。你看起来不再像一块原料,你变成了一种更加活生生的事物,年轻的,鲜活的,有力量的事物;有相貌,有性格,有一双令人印象很深的眼睛,以及永远不高兴的眉毛。”
“接着我发现,我期待你在我做些小玩意或者写几句牢骚废话的时候闯进来。我想知道你今天会怎样出现在我眼前,和我抱怨遇到的人,或者吹嘘你又做了什么好事。我就可以开你的玩笑,有时候夸赞你。我想看你紧张或者开心的样子。”
“我发现我掉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是你无意间放下的,你把我从悬崖下的隐居处拽到山上的世界里,你让我喜欢你。”莫尔斯停顿了一下,“爱你。”
佩图拉博眨了一下眼睛。
“那么,有一些早期的问题就遗留了下来。”莫尔斯吸了一口气再呼出,冰冷的空气卷过他的舌头,“关于操纵的问题。”
“别管多恩说的——”
“哦,你真觉得他能影响我?”莫尔斯说。
佩图拉博的下颌略微下压。
“我以为操纵不会是问题,因为我停止了有意识的控制。我放弃打击你,除了一些我知道绝对没有影响的玩笑话——一点儿冷言冷语不说我就会憋死。我对你坦诚,敞开防备,我觉得这样就能把错误修好。我觉得人天生能治疗他自己。”
“佩图拉博,你看起来好了很多,找到了自信,找到你在这寰宇之内的存在方式。但事实证明,击破别人的心防是一回事,治疗则完全不同。我在后者上糟糕透顶。”
“你做得很好。”佩图拉博情不自禁地说,“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你看。”莫尔斯笑着摇头,“直到今日,你仍然把我放在一个过高的位置上。我根本无意控制你,我完全无意如此,但我的一言一行仍然达成了牵动你一举一动的效果。不管我说了什么好话或者坏话,你就是会做出以我的意志为先的反应。你的挣扎和仿徨从未停止,在你心中的某个角落,你仍然为我曾施加在你身上的影子而焦虑。”
“告诉我,孩子,在这一判断上,我是否自大了?”
他不能答是,也不能答否。佩图拉博想。
接着他说:“你关心我,所以我关心你。”
“这就是最糟的部分。爱对错误的美化让问题被掩盖,但它不能使错误正当化。”莫尔斯叹了口气,“我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快要不知从何开始了。你再次变得不安,不要这样,你知道我不是在疏远你。”
“如果你不会利用我,”佩图拉博说,他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让它们从自己的心中经由语言发出后,他感受到一种伤感的轻盈:“那么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莫尔斯说,“但假如有事发生,比如我们分离呢?我不能任由你将你活着的那一部分交给我,带走死去的一部分。”
“这会发生吗?”佩图拉博问。
“我不知道。”莫尔斯说,“但风一直在吹,寒冷,伤人,不给温情留下余地。”
佩图拉博说不出一个字。在他的脚下,冰雪里流淌着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