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图拉博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说:“那很好,你赶紧自己长。莫尔斯人呢?”
“在等你们停止互诉衷肠。”莫尔斯从倒塌的墙后走出,“难道我可怜的渺小身躯就那么难以察觉吗,我亲爱的两位巨人?”
迎着佩图拉博那种可称之为“你为何不提醒我”的目光,马格努斯成功模仿出他常用的无辜微笑。
——
“我受够了听他们炫耀自己的兄弟情了。”莫尔斯站到阿蒙身边,靠在剩了半截的无花果树干的另一侧。
无花果树的上半段先前被噬灵蜂一爪子斩断,目前正沉在池塘里,和残败的浮萍一起宣告它们遭遇的不幸。
他转过头,用余光瞥见阿蒙的头发:“你可以想象吗,一个站直了身高顶两个我的红色大个竟然在那里吧嗒吧嗒掉眼泪,就连小孩子掉眼泪我都不会觉得可爱。”
“你看起来有些眼熟,先生。”阿蒙说,这名连日忙着到处治病的学者看起来有些憔悴,事实上,全城的人都精疲力尽。上一刻还在睡觉,下一刻就被噬灵蜂撞在脸上,刚惊慌失措地试图躲避,再过一刻又发现身边东西全烧光了,这绝不是提兹卡众多的平凡心智所能承受的刺激。
也许唯一能安抚他们的,是那些睡觉时仍有衣物蔽体的人不至于绝望地裸身坐在房屋废墟中,祈祷那些路过的铁灰色巨人别注意到他们疏于锻炼且有碍市容的身体。
“我确实见过你,”莫尔斯说,“在先前马格努斯暂停的时间中。”
“而在我所见的预言中。”阿蒙说,“狼群毁灭了提兹卡。你站在棕黑的油和烈火中,像现在嘲笑我的话一样嘲笑普洛斯佩罗。”
“我没有嘲笑你。”莫尔斯揉了揉脸上的肌肉,“你可以当成那是我的固定表情,要改掉确实不太容易。”
阿蒙沉稳地点头:“但事实与预言中存在许多偏差,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意象和实物的非完全映射导致的。”
“比如没有狼群?”
“也没有烈火。”
“那就随它去吧,”莫尔斯说,“这两天拜一场奇遇所赐,我至少看了九百九十九个全新预言,很显然它们不可能全部应验。之后你要跟着马格努斯回泰拉吗?”
“我会去泰拉。”
“那么以后再见了,学者。”莫尔斯说,“我等着在第十五军团里见到你。”
阿蒙温和地笑了笑。莫尔斯转身离开。
两人都没有提到,预言与现实场景截然不同,除去预言中不过是意象之外,还有另一种解读,即预言之景其实尚未发生,真正的危机仍然潜伏在黑暗的迷雾深处。
然而在这灾后重建的时日里,没有谁真的想谈论这个不会有结果的话题。
——
茫茫银河的遥远一角,有人俯身弯腰,常年日晒致使皮肤皲裂的凡人之手探入沙地,摸索着触及到一个木盒的轮廓。
他困惑地将木盒取出,拂去沙尘,打开经年未朽的黑木盒盖。
一本以未知文字写的玄奇古书正完好地置于盒内,也许它早已在此等候千年,又或许昨日它才出现。
天空中盘旋的鸟群逐渐远去,凡人取出古书后,那些连日地打着转儿的怪鸟,仿佛忽然满意了似的,终于和它们尖利的鸣叫一起永久离开了。
第43章 有关小玩偶
+你回泰拉了吗,帝皇?+
+我和一名新寻回的原体已在皇宫等候你们的回归,荷鲁斯也在。+
+你不会又在给原体取名字时玩了什么复古的旧名新用吧?+
+……荷鲁斯是唯一的例外,莫尔斯。第六原体名为黎曼·鲁斯,其为来自芬里斯的狼王。+
+狼?+莫尔斯品读着这个字眼,+我最近倒是听见一些关于狼的预言。不论如何,伱赶紧把马格努斯带走,我受够他了。+
+他打扰到你了?+帝皇有些困惑。
在他的记忆中,马格努斯虽往往有傲慢天真之嫌,但大体上仍是个良善有礼的学者,和佩图拉博更应是相互填补了学科与性格的空缺。以莫尔斯的性格,不至于对马格努斯如此不满。
+他严重地打扰了我,在我教给他咒言之后,每过三十分钟我就能收到一个崭新的提问,一半关于研究本身,一半关于安全咨询,难道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
+你有事在忙吗?+
+确实没有。再见。+
莫尔斯切断灵能连接,他睁开眼,躺在藤椅上对着天花板说:“进来。”
站在门口的马格努斯捧着一堆未知的软绵绵的东西走进来。
在佩图拉博的积极督促下,他这些天在船上让眼睛重新长好了。如今它们呈现出相当平和的蓝灰色,与佩图拉博的眼睛颜色十分接近,可能是因为这兄弟二人最近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
“莫尔斯,你能帮我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吗,”马格努斯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莫尔斯视线之内,以便莫尔斯看见那堆橡皮泥一般混合着肉色、红色、蓝色和金色的未知物体,“我的当前进度是完成了原始数据的统计和标注,原料的实体化也进展顺利,但无法使其维持稳定形态。”
“展示给我看。”莫尔斯说。
马格努斯抽去锚定材料的符文,先让手中这些废料消失。这灯光亮度不高的房间里,他像个古泰拉刻板印象老巫师般低声地念着他的咒语。
很快地,非物质能量以区别于灵能的方式从空气中被抽取凝聚,渐渐形成一个男孩的模糊形象。
马格努斯立即适时更换咒语,将力量填充进成型的模具,直到一个红色小孩精巧的脸被完全复现。
赤红巨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维持住和这个小躯壳的能量连接,侧过头说:“我目前可以做到这一步。我已经检查过许多次,截止至此时,所有数据一切正常。”
莫尔斯从藤椅里撑起上半身坐好。“继续。”
“继续下去就会发生物质实体的内部架构紊乱。”马格努斯停止输送能量,他的童年款外壳立刻塌成一堆软泥。原体小小地叹了口气,清理了这些废料,然后充满期待地看着莫尔斯。
“我记得佩图拉博拜托你制作的是他的成年版外置躯壳。”莫尔斯说。
“呃,是的。”马格努斯迟疑地说,佩图拉博完整的要求在他心里回放了一遍。在达成兄弟的请求面前,马格努斯决定让其他因素让步:“他说他想要一具身高达到四米的躯壳用于常规社交,不需战斗功能,服饰参考奥林匹亚风格。”
“而你对我凭空制作这东西的手法好奇很久,于是答应了他,学习为他做一个比他本人还高的临时外壳。因为没有把握,你决定先拿自己做形象参考。”
“我一开始的构造数据采用了佩图拉博如今的躯体数值,然而制作躯壳所需的能量和躯壳体积实际相关,所以退而求其次用了佩图拉博童年时的数据——就是你给我的那一份。不过每一次失败时他的形象都会变成……”马格努斯两只手挥舞一圈,意图表示刚才那堆软泥,“……这样,我想还是先用我自己的形象好。”
“你已经提到了问题的答案,马格努斯。”莫尔斯说,“这套存在于神秘学存在和物质实体之间的装置,其体积和装置能容纳的意识拓印强度直接相关。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即你提取获得的能量密度,对于孩童状态的躯壳而言,依旧过低了?”
“是这样吗?”马格努斯皱着眉头,一阵安静的思考后,忍不住开始在空气中写写画画。几分钟后,他眼睛一亮:“是的,我错误计算了躯壳成形所需的能量密度和维护形体所需的常规密度,这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他的语气低落下来:“所以我现在还做不到制作一副完整躯壳。我会和佩图拉博说明的,希望他不要失望。”
莫尔斯怀疑地打量马格努斯难过的神情,他开始觉得马格努斯不只是来问他问题,更是来替佩图拉博想办法,通过装作可怜让他亲自出手,在钢铁勇士的舰队降落在泰拉之前,给佩图拉博弄出他的新外壳。
这有什么意义?想办法让他忙起来?
他这两天都没有在战斗驳船上闲逛导致第三次引发钢铁勇士内部的诡异传言,这不是非常安定吗?
“如果他失望,那就是他的问题。”莫尔斯躺回藤椅,“能量密度过低不难解决,相关方面你平时自己练习即可,就不用幻想短时间内出成品乃至成品改件了。我接下来会做一套和佩图拉博当前体型相当,硬度与力量参照帝国常规坦克的躯壳给他,你可以帮我转述,假如他这次弄坏了,我不做第三件。”
“……所以他忙起来了?”佩图拉博端着一盘葡萄边吃边问。
钢铁勇士在普洛斯佩罗从每个大营抽调出一支百人队留守,作为重建星球所需的人手,与当地人一起修复这颗残破的星球。在忙碌的间隙,马格努斯向佩图拉博介绍了本地多样的物产,比如酸甜多汁的好葡萄。
在试吃过后,两个基因原体决定为受灾后肯定没人有心情享用水果的普洛斯佩罗清理了一遍葡萄储备,比如下令带走几十斤在路上慢慢吃。
“我不确定,佩图拉博。”马格努斯回答,从盘子里摸走几颗,一次只吃一颗对于基因原体有些太少,葡萄似乎会神秘地消失在第一次咀嚼中。“老师只是说他会在到达泰拉之前做好。”
“那也够让他忙碌了。”佩图拉博说,“从他第一次上船起他就没有发现我在做的东西。我希望这种状态维持到可以结束的时候。多谢,我的兄弟。”
“不用称谢的,”马格努斯在佩图拉博的赞许下变得更红,“我确实很想学习能容纳我们意识分支的躯壳制作方式。这几天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也有了些新的进展。”
他从长袍的口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模型,高度约有三寸,粘在直径四十毫米的黑色圆形底盘上保持稳定。
模型刻画着一个站直的童年马格努斯形象,还没现在这么茂密的红发扎成一束,身穿精致的小小白袍,捧着一卷书籍。模型静立不动,比本人安静得多。
“越小的躯壳越容易构造。”马格努斯解释,“我试了几次,这是我当前真正能稳定做出的最大尺寸。等我学会处理意识端口,将部分神志导入其中,你就能看见它动起来。”
佩图拉博接过小模型端详一圈,脸上浮出很浅的笑容。“看来我也要准备送给你的礼物了,马格努斯。”
马格努斯摸了摸头发,因为烧焦而被迫剪短一截的头发还是让他不太习惯。“不知道我的其他兄弟是否和你一样友好。”
“谁知道呢。”佩图拉博说,“我确定荷鲁斯·卢佩卡尔很友好,莫尔斯甚至夸赞过他。而其他的兄弟,我也尚未得见呢。”
第44章 泰拉
“这里就是泰拉。”荷鲁斯说,他的三维影像出现在舰船指挥室的桌面中央,“银河的明珠,奇迹的中心。人类的荣光在此汇聚,没有任何金钻珠宝比泰拉更加闪耀……”
他的介绍因为有人靠近而中断。
荷鲁斯让开位置,让投影区域里挤进另一个全新的面孔,毛糙的金色长发梳理成辫子与散发的交杂,盔甲上盖着粗野的长毛兽皮与悬挂的骨白兽牙,不经常清洗的手抓着原始的褐色木杯,无价的阿玛塞克酒在这木杯中,也不过一口一饮可尽的酸甜果汁,不值一提。
他因狂放大笑而咧开的口中藏着暗示凶恶的尖利犬齿,整个人与生活在冰雪蛮荒中的野蛮人几乎全无差异——假如马格努斯和佩图拉博能够忽视那双锐利狼瞳中深藏的审视。
“这两位就是我们的新兄弟,嗯?”狼王的手往下方一捞,抓出一只灰狼的头,他挠了挠灰狼脖子上富有光泽的毛发,手掌不轻不重地一拍,令灰狼重新趴好。
“父亲显然希望我们所有人都结为好友,你们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的嗓音中有意地保留着独特的含糊,这令他的哥特语比起文明人之间的交流工具,更接近于古老部落驯服野兽时养成的低吼与翻滚的咆哮。而基因原体的高贵身份只能证明,他正在用这种粗野的方式试探着新来的两名帝皇子嗣,观察他们评判他人的逻辑和思想。
“马格努斯,来自普洛斯佩罗。”马格努斯的眼神落在三维投影中狼王胸甲前方悬挂的野兽皮上的芬里斯符文处,略微地皱眉。毫无疑问地,那是这匹野狼曾经的部族生活中施用灵能的象征。
“我相信荷鲁斯与你介绍过我们的名字,黎曼·鲁斯。”佩图拉博说,“第六军团之主,太空野狼的基因原体。”
鲁斯发出一声欢快的大笑,“鲁斯族的黎曼。”他强调着自己的来处,在城墙的砖石上放下酒杯,没有一滴酒洒落至杯外,“来自芬里斯。与你们相见令人畅快,佩图拉博,马格努斯。别听荷鲁斯的卖弄,用伱们的眼睛来看看泰拉的样子。”
荷鲁斯扬起了眉毛,“那你们就当我在演练如何欢迎别人造访泰拉吧,兄弟们。今日我只是一名导游。”
鲁斯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囔了几声,收起欢笑的神态。眨眼之间,他的举止全然转变,即便他从服饰到发型丝毫未改。
他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马格努斯受伤后刚恢复不久的右眼,接着注意到佩图拉博常服上简洁却优美的金色螺旋镶边,以及与一头部落野狼截然不同的高贵仪态。
“我算是明白荷鲁斯为什么对你评价颇高了,佩图拉博。他首次见我时,三句话之内就聊起你。”
“别这样,鲁斯。如果我对你评价不高,你现在可进不来这次通讯。”荷鲁斯笑了笑,“看看我们,一匹冬与战争的狼王,一个统帅国度的领主,一名智识惊人的学者,和一个黑帮混混。我怎么能对你们评价不高?”
“呃,我还是个学生。”马格努斯说。荷鲁斯的夸赞令他只觉受之有愧。
“我们都有诸多事务需要学习。”佩图拉博望向泰拉。
从宇宙之中俯瞰这颗古老的星球,橙红与明黄的灯火如散落碎星点亮半个星球的黑夜里连片的大陆,剩余半个星球则在深灰的工业烟雾中呛咳,森林与海洋全无踪影,人类的家园仿佛被一只钢铁与岩凝土的野兽吞咽咀嚼,再面目全非地一口吐出。
茫茫的星舰排布在泰拉外侧,不同的涂装标志代表着已经被人类帝国纳入版图的诸多行星的臣服,他们来此供奉胜利的人类之主,但延绵不绝的漫漫长队则更像参与着一场攀登圣山的朝拜。
“你们靠得更近时,就能看到街上的人群。”荷鲁斯说,挪动投影设备,将城墙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纳入图像。
难以计数的人流通过铁路和步行向皇宫围墙靠近,尽管这座冷硬的外墙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优惠。他们仅仅是追逐着帝皇的光辉,而皇宫高墙的阴影为他们挡住穿透烟云的浑浊微光。
成百上千的飞行器和监听设备在高耸的尖塔之间构成一层防御网络,扫描着可能存在的危险。
“自从父亲开始远征,泰拉上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荷鲁斯总结。
鲁斯轻轻哼起低沉的歌,从曲目节奏来判断,兴许是一首猎捕巨兽的水手们满载而归时哼唱的小调。
“看来我们将要让泰拉变得更为拥挤。”佩图拉博不留痕迹地对着画面中展现的混乱都市暗自皱眉,心里不由得将他建设的奥林匹亚和此处对比。“没有人计算过这里的人口极限吗?”
他让他的人民生活在井井有条的光辉城市之中,群山与清风在城池之外歌唱,农田里转着石磨和水车。多年以前莫尔斯和他描述了一个美好的泰拉幻景,在他知道那儿正是帝皇的泰拉之前他就开始憧憬向往,可他现在将要降落,却重新地怀念起奥林匹亚。
“兴许计算者没有考虑宜居的问题吧。”荷鲁斯无奈地说。“无论如何,父亲说大远征结束后,他会重新改变这些弊端。”
马格努斯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佩图拉博不要走神:“看,皇宫。”
金色的轮廓从大地的边缘那个亮眼的白色光晕里出现了,那座集结着全人类数万年积累的财富与智慧的宫殿仿佛掀起了寰宇黑幕的一角,将透亮的光照入漆黑现实的裂隙,并一点点地,艰难却执着地,扩张着冰冷却足够明亮的金色光芒。
佩图拉博在此刻沉默,在这一个刹那里,他见到人类之主的影子。
待到日后空闲时,他希望自己还能想起履行诺言,为帝皇将海洋带回到这片干枯的钢之大地上。成为一名建筑师,乃至规划一颗星球的景致,似乎一直是他的喜好,或者说梦想。
到时候他可以和莫尔斯一起回顾曾经泰拉拥有过的最美好的相貌,并将这份礼物赠送给帝皇——是的,佩图拉博想,他该为大家准备礼物,而一个更好的泰拉则理当用于献给人类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