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莫尔斯说,“我离开很久。”
“那里与这儿曾经很相似,”他的目光落在奥林匹亚的景色上,“有山坡,有森林。天空在山丘中间发亮,月光在山谷里蜿蜒。越过山丘,那儿还有湖泊,还有海。海湾的对岸有灯火,在黑夜里海岸尽头一串一串地闪橙色的光。城邦就在那儿,人住在城邦里。”
“那现在呢?”
莫尔斯低低地嗤笑一声。
“那儿有圣城,城的光辉如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好像水晶。城有高大的墙,有十二个门,门上有十二位天使。城墙有十二根基,根基上有羔羊十二使徒的名字。用苇子量那城,共有四千里,长宽高都是一样。若按着人的尺寸,共有一百四十四肘。”
他抬起头来,一反平常的漫不经心,虽是念着神圣的词句,身上却发着冷的敌意。
“那墙是碧玉造的。”他继续说,“城墙的根基用宝石修饰。第一根基是碧玉。二是蓝宝石。三是绿玛瑙。四是绿宝石。五是红玛瑙。六是红宝石。七是黄璧玺。八是水苍玉。九是红璧玺。十是翡翠。十一是紫玛瑙。十二是紫晶。十二门是十二珍珠,城内的街道是精金,像明透的玻璃。”
佩图拉博的眉毛拧得更深,阴影的投射在他面上变得尤其强烈。
“真有那样的城吗?”他问。“可那儿的人该怎样生活,他们的电缆要装在哪里,水渠要通在哪里?碧玉的墙不会倒塌吗?玻璃的街道又怎么承重呢?结构的受力能用宝石处理吗?工人又要怎样去砌这样华而不实的砖瓦?他们的交通是如何运作的,社区空间是如何分布的,污水向哪里排,清水从哪里来,道路要摆在哪,货物要怎么流通,火灾与水灾与风雪都能防范吗……”
他越说越停不住,直到他瞥见莫尔斯惊奇中强忍笑意的奇妙表情,这叫他瞬间就被羞耻击倒了。
“你又开我玩笑,莫尔斯。”佩图拉博说,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城市,你干什么与我胡言乱语。”
“有人就要骗这世上的人,说有那样一座城会在终结与死亡后降临。”莫尔斯用食指的背面轻轻弹了一下男孩的脸,果然遭到了暴躁的拍开。“说神的帐幕落在人间时,一切就都更新。”
“谁讲的?”
“大概是启示的经录。”
“难道你那个神养了一支军队的建筑工人来造城吗?”佩图拉博说。
“什么我那个!我很像信徒吗!”莫尔斯笑骂,伸出手,夜晚的风绕在他指尖。
他静静体悟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思地讲,“天要亮了。”
佩图拉博在心里算了算时候,按着奥林匹亚的时日节律与星象运转,他极快得出了结论:“还有三十八分钟。”
莫尔斯放松姿态,按着脉搏的节拍去掐心中的秒表。“还来得及享受夜风,孩子。”
一些林间的雀鸟正要苏醒,它们从眼下的沉睡城邦与寥廓山林之景里窜出,在渐亮的灰黑天幕里旋转着,羽毛闪射出梦影般彩色的光。
他穷极无聊,用指关节敲了敲背后的钟,一声细小的金石之音旋绕着荡开,向钟楼下的世界里去。仅仅敲了一下,他便停手了。
第32章 追忆(更新原因在作话)
莫尔斯意识到有两样事物他无法雕刻,其一是出自他私心里的徘徊,其二是受限于他技艺所及的上缘。
燃焰的剑已落进塑像的掌心,其上原本真切不虚的符文出于安全考虑,以另一种优美的古语言替代,以免烈火燃起的热浪掀动奥林匹亚现实与至高天间轻柔晶莹的帷幕。
而虚无的火光则由工匠的灵能暂且伪造,凡人只会见肉眼可捕捉的精巧石纹,唯生有额外之灵的心神灵动之辈,方能从暗影与能量的谐律勾连里体验到灵魂的震颤,仿若有火从污秽里烧起,只留着意仿了灿金色的一片冰冷洁净。
然而除去这把用了心雕刻的长剑,余下又有两个缺陷令雕塑的整体产生了极大的缺失,叫人一方面想急切地催促作者尽快将其补全,一方面又怀疑作者是否真的有能力做到将之补足。
这尊塑像没有左手与脸,左手是持圣物之手,脸是呈圣容之面。
莫尔斯轻轻按压自己的眼侧,舒缓雕刻的过程带来的心理压力。
他已花了数不清的时间在这一次的雕刻里,过量的投入足够使得一名永恒之人也陷进顾虑和反省之内。
说到底,他一直没想通自己当时是如何下了决定要去雕刻那人的像,他将其归咎于冥冥的感召与一时的心智失察。
他叹了口气,向窗外看。
夜晚又到了,街道上的喧嚣杂乱随大部分工与商的从业者一起返回各自的家庭,只留下晚班的灯火和偶尔击破寂静的阵阵细语般的风声,从极遥远的地方来,途径人的耳朵,又坠落到极遥远的地方去。
莫尔斯放下他自己给自己附加的工作,来到窗的边上,透过菱形格的窗户,见地上的灯光渐渐地暗,先是远处洛科斯所处高原之下的斯特拉托伊提斯平原陷入纯然的深睡,再是城池之内慢慢落入昏昏睡意的个个家庭。
他现在身处在这人与人的城池中,然而他并不总在这里。
偶尔他会想到他树林间的房屋,在那里每一点来自人的声响都要死去,于是自然而恒久的生命奏响摇篮的曲目,用细微的沙沙声组成哄睡的乐音。
他的灵能点亮他自己的灯光,他在那里阅读自己记录下的所有故事、图画、塑像,在更古老的陈旧夜晚里寄托精神的一部分,成为他存在本身所代表价值中最深层那一面的切实体现。
接着他想到那个自悬崖上掉落的孩子。
他当时就很清楚那个孩子将会不同凡响,怀着他本人也难以验明的心情他将孩子留下,于是他知道孩子的名字是佩图拉博,而他自己也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和过去隔断又并非绝对隔断。
他知道他的新名字象征旧夜罗马掌死亡权柄的传说神明,这份特殊之处恰恰与他对罗马本身的厌恶相互统一,也许这是巧合的注定,是他过去对现在的纠缠和回应。
他欣然接受新名字的那一个短暂刹那起,他就接受了他正向人的世界与全新的生活重新接近的这一现实。
莫尔斯将遮蔽灯光的布帘拉上,听见有个低低的声音敲他的门。
他顿了顿,开口:“来吧。”
男孩推开门走进来,毫不拖沓:“达美克斯邀请我参与工程建设。”
“军工?”
“对。”佩图拉博说,他瞧着有些不安,烦躁缠绕着他的精神。
莫尔斯伸手邀佩图拉博坐下,他自己站着,在窗边,一只手抚着木制的窗框。窗框上是佩图拉博雕刻过的重复式样花纹练习。
“我不拦你,”莫尔斯说,“若你做好了你的选择。”
佩图拉博望着他的冰蓝眼睛里涌现着怔然的惊讶,他的双唇嗫嚅一下,两排牙齿相互紧紧嵌合。
“我确实同意了。”男孩的双手互相抓握,“但我……”
莫尔斯等待着他的思考。佩图拉博很快完成了这个过程。
“但我不喜欢参与到斗争中去。”他有力地说,“我不想向他们墙上的功勋提供武器。”
“我不喜欢看着我造出的兵器去杀死另一个人,我不希望奥林匹亚提起我只能想起一个生产战争的商贩,我不愿意让他们把流血怪到我的头顶……”
佩图拉博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的厌恶经由气体的循环从体内发泄而出,阴郁在他眉间留有刻痕。“他们的斗争不是为了统一和发展,而是为了用文明的倒退换取权势的进步。”
“接着说。”
佩图拉博不安地盯着莫尔斯,每个脱口而出的字都是他心中犹疑不决的体现:“可统一需要战争。”
莫尔斯点头:“继续。”
佩图拉博用力咬牙,接下来的话语不再艰难,他如释重负地放松了交握的手,像是忧虑重重的梦魇终于将他放开。
“我希望洛科斯获得最后的胜利,莫尔斯。洛科斯是我们可以掌控的,而其他城邦不行。”他堪称自大地宣布他的计划,“达美克斯的野心恰巧遇上了奥林匹亚的正确性。城邦之间的怨愤由来已久,外交是第一个选择,战争是第二个选择,屈服不是选择。而倘若要获取成功,他们确实需要我们。”
莫尔斯不置可否。“你想清楚了?”他只是问。“和我谈论这件事让你感觉好些了?”
“是的。”佩图拉博说。他抿住嘴唇,“我要一个属于我的城邦。”
“你的改变倒是很大。”
“因为公民选择了我,你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浮现出莫尔斯给他写的那封极其惊人的长信,于是嘴角上翘也不是,下撇也不是,很古怪地僵在那里。
莫尔斯的手指忽然收紧,连同臂膀一起,一股辛辣的热流窜遍他的浑身。他听见自己的血液在流淌,一部分在他体内奔流,另一部分如幻影虚形一样自他曾经破损的皮肤溢出,相互交叉构成无名的枷锁,近乎是滑稽可笑地在他的意识里顺着重力的指使落进泥土。
他低垂眼眸,半秒之后,常规的讽刺性微笑回到他的脸上。
“很好,你学会自己给自己搭建舞台了。”他轻轻地用右手并拢的四指在左手掌心拍了拍,“我要预先提醒伱,我无意直接加入到任何战斗中去,勿要指望在战场深处得到我的帮助。”
“我不需要那么多帮助。”佩图拉博说。
他有自信自己不会走到那一步,而且他来之前就算过一笔账目,发现他无论如何都付不起交换莫尔斯入场的价格。
“你要以什么身份参与斗争?”
“考虑到我的天赋,我希望是统帅。”
“喔。”莫尔斯笑了笑,倚靠在窗框上,“我们的小个子年轻统帅。”
“别那样叫我——我先要造城池,造刀枪,等我长高了,我再领我的军队。”
“你想过军队的名字与口号吗?”
“我们不需要那种虚假之物。”
“我建议你想一个,佩图拉博。等到他们在战前宣誓时请你上台鼓舞士气,你不会想要失去一个气势高涨的收尾。”
佩图拉博在思维里构思那场景,然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会去想一个口号,名字就随便了,反正不是我的军队。”
“你可以喊他们阿文庭。”
“什么?那有什么寓意吗?”
“很好听。”莫尔斯耸耸肩,“寓意倒是没有。无论如何,我要继续研究我的石雕了。”
“我那样命名,你能来帮我打仗吗?”
“你在梦游吗?”
佩图拉博看着很想翻白眼。
莫尔斯透过朦胧的布,从菱格的窗里窥探外界的光亮。“我猜你没有耐心陪我再看一次日出。”
“我这就走。”男孩转身,临要离开,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这样哈尔孔就要在我指挥下参与战斗了。”
莫尔斯不得不开始思考僭主长子身亡后,他们和洛科斯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第33章 似水流年(4k)
“距离我上一次书写崭新的故事,已经隔得太久。我竟一时不知如何起笔,就连我现下写的这一行题记,也令我踌躇万分,如握持千钧的铁石之笔,犹豫着每个字母的形态和构架。”
“我将花费我的时日去完成这则全新的寓言,并不追求其名在这片大地上广传,而仅仅是对世事的粗略记录。”
“一个孩子,一个天降的、人造的、独一的孩子,带着他全部的傲慢、胆怯、憎恶、依恋,来到这早已失落于黑夜和蛮荒的遥远世界,与万事万物相碰撞。他注定远离籍籍无名。”
“他是银的利刃、枪的子弹、铁的盔甲,他的力量将动荡高山与深湖。可他尖利的棱角将要斩切旷日的流血,还是刺穿凡人的喉咙?他的心将融于铁水金汤,还是重锻自新炉的炽温灼火?”
“我见高塔崩塌,拱门陷落,我见河流蒸干,深海潮涌,我见……”
忽而有人猛烈地将拳头砸在莫尔斯的房门上,一滴积攒在笔尖摇摇欲坠的墨团立时跌落至光滑的纸卷,顺着毛细结构晕成一滩墨花。
莫尔斯深深吸气,在佩图拉博推门而入的下一刻,地上厚厚的软毛毯边缘诡谲地上翘,男孩的凉鞋底板与脚趾分别卡进地毯上下。
瞬息之后,只听一声巨响,佩图拉博以及被他掀翻的地毯一同在地板上卷出了生动的花样。
男孩抱着的纸张顺气流冲突往外飘飞,又神秘地一个转弯,飞进一只从藤椅的遮蔽范围内伸出的手掌心。
在佩图拉博努力从地毯的陷阱中挣脱时,莫尔斯阅读着新的文件。
他的眉头蹙起又放下,逐渐退化成面无表情的白板面色:“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用于饭前清洗十指的水池里被你增添了齿轮、铰链与利锯。”
“图纸有所缺失……”佩图拉博终于站了起来,比起追问这块暗藏杀心的地毯上附了什么邪门咒法,他对自己的设计更为关心,“我认为这件物品的设计本意是自动家庭绞肉机,用于处理家庭生活中无法以砍刀处理的肉类。”
莫尔斯翻过这张图纸,下一张的绘图内容极为复杂,纵然是他也需耗费些时间来辨识成品的模样。佩图拉博期待地凑在他手边,直到莫尔斯将图纸卷起,轻敲他的肩膀。
“人类需要玩具鸟,而不是伪装成玩具鸟的微缩风暴飞行器。”
“真的?”佩图拉博怀疑地问,“军队给我拉的需求清单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惦记你的军队。”莫尔斯换了下一张图纸,“那么这张呢?军用直升飞行器起落平台?”
“那只是个露天剧院。”佩图拉博说。“我要把它盖在集市和王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