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之月将会诞生龙。”仆从说,不时看一眼佩图拉博的金属身体,习惯于绝对服从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渐升的热情。他对佩图拉博的认识似乎正在转变。
佩图拉博短暂地沉默。瓦尔,这个名词只在他找到的一本野史话本里出现过一次,并被描述为“带来灵骨秘密的铁匠”。
他的思维在高速的推导里得出结论,即苏醒者教会罕见地仍然对一个古老的灵族工匠神抱有信仰,而他本人如今内含超凡能量源的钢铁身躯则似乎类似……
他不希望继续思考下去。
但假如他必须在如今弱小而一无所有的状态中,活在这黑暗与堕落的陌生都市,直到他找到帝国,或者莫尔斯找到他,那么或许他将不得不借助一部分异形的力量。
“大人,”仆从呼唤了他,他口中吐出的每个词汇都让佩图拉博对灵族语言有了更多的了解,“我还有一条消息要汇报。”
“说。”佩图拉博点头。
仆从咽了一口口水,表情上倒是增添了别样的兴奋和光芒,“教会里在谈论,最近有的血伶人好像和一个奇怪的……名叫阴谋团的微小组织有些协作。据说一个被称为血腥侯爵的怪物,正为此事在尖塔间飞行。”
“好。”佩图拉博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全新的名词记在心中。“此事容后再议。首先,我想见到你说的教会。”
——
莫尔斯认为在网道中进行一次漫长的徒步行走是一种堪称愚蠢的体验,尤其是当步行者还必须全力拖着一个挣扎不已的亚空间引擎,蹒跚地扭打在时间倒错的空间夹缝,用尽手段不被这莫名其妙的玩意拽走。
不知是否该称作幸运的是,在佩图拉博与他分离后,不再靠近星神碎片的图丘查也逐渐地回归平静,最终沉寂成它起初的模样,即一颗悄无声息的巨大完美球体,在亚空间中静静漂浮。
莫尔斯没有找到缩小这颗古老种族造物以方便携带的方法,尽管这东西让他难得地怒火上升,他仍然不想破坏其内部结构。
他动用一个十分粗暴的简便方法,即拖着图丘查在网道中前进。
这里的道路未经勘探,或者说未经人类勘探;有些区域窄到只允许一人同行,有些地方则足以迈入一整支舰队,且地形之复杂难辨几乎难以描述,莫尔斯有数次怀疑他是否在此处迷失了方向,或者网道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改变了构造。
追寻着他尚能感应到的意外分离的佩图拉博的踪影,他尽快地在蛛网般交错的隧道中摸索道路——他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称不上正常,但在失去对照的前提下,莫尔斯无法判断他到底错过了多少已逝的时刻。
他的前彩缤纷的古怪异形的相遇。
这些灵族身着彩虹般色彩多变的全息服,亮色珠宝、斑斓亮片、与条纹清晰的斑点花格和他们轻灵的华丽纵跃一并组合出极为炫目的视觉效果。
而他停步的理由是,这群灵族正依次跳下他们色彩鲜艳的舰船,向他径直走来,好似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迎接他的首名灵族面戴一副刻有笑纹的骨白面具,扎着一束与彩带混编的高马尾。在他身后,一位头戴天蓝兜帽,面部被反光的漆黑镜面遮挡的纤细灵族轻盈地跟随。
“昔我教派咏默言,织星纺线绣锦纶,古谜隐显悄示迹,汝注定为局外星……”
“你们是什么戏剧演员吗,灵族?下了舞台就不会讲话?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观看一场拙劣的演出上。”莫尔斯在语言的间隙里打断了对方。他使用了帝国的低哥特语,知道对方听得懂。
在某种意义上,他能感觉到灵族隐藏在面具后的观察,而刻意被编排到不易解读的语句,则同为观察的一部分。
“戏剧演员?”为首的灵族品尝着这一词汇,在原地驻足。他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一新的称号产生了不小的兴趣。“这也许将是一条未来的道路,在通向终焉之日的长路上,吾等的舞蹈不会停止。”
他忽而浅浅地弯腰伸手,动作精准如久经磨练的医师,却又流畅优美如蝴蝶的振翼,或飘旋的落叶。在面具之后,一双浓妆装点的眼睛安静而直白。
“请与我们同行,空白的虚无之人,我们正要离开道路,前往幽暗之都,为我们的血亲表演我们新排的剧目,将陨落的回声与浩劫的前调,奏响在上界的静默深处。”
“我认识伱们吗,灵族?”莫尔斯问。
“你所寻找的半神容器就在科摩罗,虚无者。”灵族首领有节律地说,“而且,是的。遵从逃离陨落的笑神指引,我们早已相识。”
莫尔斯站在原地,须臾,他抛出一个词组:“努凯里亚的留言。”
首领欢快地笑着,开始环绕他行走。他的同伴们也跟随其首领,有几个结对握手,轻快地旋身共舞,也有独身一人者,步伐沉重却迅捷,绕行至莫尔斯身后;不同的行动结合色彩大胆的服饰,自然地组成一曲双层的轮舞。
当他们再次站定时,那架银帆蓝线、绘有扑克标记的奇异飞艇已经在莫尔斯面前敞开舱门。
“这个东西呢?”莫尔斯向图丘查点了一下头。
“尽可将其栓于舰尾,虚无者。你是我们的贵宾。”首领顽皮地指向飞艇的尾部,带着他的同伴一路蹦跳着回到舰船之内。
第3章 有只曼德拉爱洗澡
我们的科摩罗,肮脏,荒芜,汇集着踩踏刀锋以起舞的巫灵,与痛饮佳酿以纵享生命精华的血亲。权力的小打小闹永无休止,神龛与缪斯,毒素与诅咒,黑卡蒂捧起血淋淋的水晶杯,长鞭击碎奴隶的脊柱。
石棺排列成同心的圆,雕像隐藏在茧与生红的鲜肉之内。数十个千年以来,我们曾击碎旧神神像,敬我们罪恶的毒药之王沙梅伊什为新偶像。
然而,今时今日,诸神的时代早已终结,缪斯的登台亦深埋在黑暗之城的泥泞过往深处。
当同族在大灾难中丧命失魂,我却因大陨落而侥幸存活。
当日恰逢饥渴的她之诞辰,我作为祭礼躺在祭祀台中,目睹黑曜之匕从我胸膛上方脱力地坠落,在我的心脏上方轻轻一点:旧有历史的终结发出的那一声尖啸,恰巧汲取了我曾经主人的黑暗魂魄。
我仰望黑日,感叹时局纵我存活,恰似黑暗缪斯垂怜我将拥有的永恒。
我看见一个即将到来的黑暗时代;在贵族王宫和教会厅堂内尚且重复排演着一代代愚蠢而自大的权力游戏,为局限在阶层之内的荒唐滑稽的小打小闹惊声尖叫时,我却看见科摩罗乃至整个灵族权势的真空已伴随大陨落而产生。
我将为我的舞台用鲜血铺场,即使我曾经不过一卑贱奴仆。我两手空空,却饥肠辘辘。
在我的计划中,没有什么比刀锋在肉体上的深吻更能带来恐惧的佳酿。
他也明白这一点。我血腥的同谋,谋杀与苦难的钟情者,消解刀锋饥渴的利刃,从比黑日更高的恒星之上伴随暮光坠落的侯爵。
康拉德·科兹。我正在寻找他。
在这被屠杀干净的家族宅邸之内,我跨过满地的残肢,匆匆经过墙面上钉满皮肤和翠绿皮甲的走廊,唾骂挡路的断骨和软绵绵的肉球,追寻着遍地溢出的血迹寻觅他的气味。鲜血和内脏溅满了我的尖头靴子。
这正是他的风格,所到之处不留活口。
康拉德对整个世界抱有一种平等的憎恨,并且从不吝啬于将这种翻滚在他庞大而完美的躯体内的浓烈情绪,在他的每一次暴力行动中千百倍地释放到任意抽搐的尸体身上。他胸膛中囊括的情绪厚度甚至足够令任何灵族人惊讶不已。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整个科摩罗都找不出十个清白之人,故此,在人们宴饮、争斗、愤恨、算计的时候,康拉德·科兹不介意杀死他们中的每一个。
宅邸空中原本悬挂的铁笼内关押的珍奇生物被释放,皮翅鸟、血爪鸟、伊瑞翼爪鸟、胡蜂、稀有的白鲁克鸟、影鸦与伊姆加伯劳鸟数米长的翅膀[1]在大厅内聚集成狂暴的阴云。
我用了些时间去解决它们,恍惚间回到竞技场的动物园底层,回到那些我仍然需要靠战斗证明自己存活价值的过去。
我希望这不是康拉德刻意找我麻烦,这代表着他寻找到又一个于盟约之内挑衅或玩弄我的方式。他知道我绝不会因此允许我们二者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这位血腥的侯爵是我目前唯一一张鬼牌。
我穿过一系列厅堂,在缟玛瑙、绿松石、紫水晶和翡翠的残渣中倾听自己长靴的踢踏脆响,不否认自己践踏特权时,心中升起的高傲和爽快。
我曾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禁锢被缚,苟延残喘。康拉德亦然。
或许这正是我们彼此厌恶的理由。
不久后,我听见一阵微弱的水声。
不出所料,康拉德·科兹果然不会更改他那不可理喻的陋习。
当我们以自己种族的灵敏感官为傲时,康拉德·科兹那与生俱来的更为敏锐的感官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先天优异性。他比我更早地听到我的脚步,或者嗅到我的气味。
“维克特,”康拉德·科兹喊了我的名字,“你来了,我的盟友。”
——
阿斯杜巴尔·维克特找到宅邸内的室内温泉。在阴暗的烛火和垂落的黑红纱幕中,他不意外地找到了康拉德·科兹浸泡在冰冷泉水中的身影。
血侯撩起清水,清洗他脏污的黑发,血的波纹在他苍白的肌肉附近缓缓荡开。
他在水中转身,趴在池边,支起他瘦削的脸。那双瞳孔过大的漆黑双眼诡异地嵌在他安静的神情中,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阴冷专注。
“你的憎恨正在演变成挡路的血腥,康拉德。”灵族说,摆弄着从展览柜中捡来的球状头骨,抛给原体一瓶从桌边随手拿来的血酒。
康拉德·科兹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我不憎恨你们,”他轻声嘶语,砸断酒瓶的颈部,在大口饮酒的同时,品尝从他被划破的薄薄嘴唇中流出的鲜血。“痛苦是洗涤罪恶的必经之路。”
维克特没有微笑,他懒于反驳康拉德的自我辩护。“伱为什么还不从你情有独钟的浴池里出来,血侯。”
“你看不见吗,阿斯杜巴尔?你同类肮脏的血液正沾在我的手指尖。”科兹状似苦恼地抖动他的手指,即便那长长的指甲缝隙内没有一丝污垢。“我必须洗净我的手。还有头发,头发很难清洗,你该知道。”
“剃个光头吧,血侯。”维克特绕着浴池漫步,找到带有入浴阶梯的那一侧,直接踩进冷水之中。血污从他靴底迅速弥漫。
康拉德·科兹恼火地从池水中跳出,他脸上的狂躁转瞬间变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你这肮脏的奴隶,叽叽喳喳的强脑猫,拿开你沾满罪恶的靴子!”
“你这野蛮生长的曼德拉,满嘴毒液的乌古尔,每日洗十遍澡的莉莉丝,”维克特皱着眉,躲过科兹扔来的半个酒瓶,“我在千辛万苦地击溃我们的敌人,溺死挡路的贵族,而你却跑来屠杀计划之外的一个姓氏,只为借用他们的浴池。”
科兹俯身盯着灵族同样苍白的脸庞,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他退向纱幔背后,从黑暗中取回他缝合了数十块鞣制极佳的皮革的手制长衣,慢条斯理地系好系带,直到原体伤痕累累的皮肤被另一物种的温暖皮肤包裹覆盖。
清水从原体精心清洗后的漆黑长发间淌出,浸湿其肩部及背部的皮革。
“这座城堡迟早要葬送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恰巧这里又有很好的浴池,维克特。”科兹漫不经心地说,“你从祭祀台滚下来的那一天难道没有洗澡吗?”
“我要先吃东西。”维克特并不避讳过去身为奴隶的经历,他将自己对抗鞭笞的举止视作足以自豪的证据,一丝毒蛇般的微笑挂上他的嘴角,“饥渴者带来灵魂对饕餮盛宴的渴求,但我的血肉之躯同样亟需进食。我没有洗澡,那又影响了什么?”
“饥饿无法用鲜血来满足,痛苦不能消除诅咒的后果。”科兹轻快地半唱半哼,“死亡并不存在,与我们的世界相互隔绝……”
“死亡对贵族是罕见的,他们战胜了死亡,将死亡视作一次独特的中转。”维克特说,从水中走出。科兹从来不会介意被打断哼唱,他要么停下回答,要么装作充耳不闻。“它是永恒的一部分。”
“这更令真正的死亡变得满载恐惧。而恐惧只能由活物承载,延续真正死亡之前的那一时段,才是酿造恐惧的良方……你的伟业进展如何,盟友?”
“我们找到了新的种族自称,用以加强族群内部的凝聚力。”维克特简单地解释他的想法。
他不需要将专有名词能够带来的归属感和社会隔离以及团体对立全部描述,康拉德·科兹显然明白定义“我们”和“他们”的界限能够带来怎样的偏见与冲突。
“是什么?”科兹轻声说。
“艾尔达斯·伊尼阿斯。”维克特回答,手指抚摸着头骨眼眶锋利的阴影线。黑暗灵族,这就是这组词的含义。
“黑暗,夜晚的鬼魅在黑暗中散布恐惧,夜鬼啃噬罪孽,懦弱者令更懦弱者臣服。黑暗灵族,”科兹脸上浮现出从容的笑意,“屠戮者最好的假名,获罪异形无二的代称。”
“我们对彼此皆为异形,”阿斯杜巴尔·维克特神情冷漠,“而你对我们的世界而言更是异类。这正是血伶人赫克萨凯瑞斯捕获你的原因。”
“赫克萨凯瑞斯没有死。”科兹突然说,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常常神经质抽动的面部肌肉群静默不动,这赋予他一种少见的庄严。
“我听见血伶人中最为璀璨的新星,血侯康拉德·科兹,承认他从饥渴的她张开的蛛网中,救起了他深恨的大敌。”
“我不想将他轻易地让渡给饥渴女士折磨。即使他将遭遇的事未必有所差距,事物的执行者本身亦有差别。”
康拉德·科兹的吐字变得异常清晰,酷烈的癫狂在他的黑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威慑力。
“我要亲自完成我的工作,剥离他的血肉,啃噬他的骨骼,无限延长他将要面对永世折磨的最后一个毫秒,品味他的恐惧,掠食他的癫狂,告诉他这只是他将要经历的正餐最微不足道的前奏,研读他的抽搐,解析他的神经,探索施加痛苦的手段将在何处达到精妙的极致。我如何能忍心让这份甘美落入他人腹内呢,阿斯杜巴尔·维克特?”
“心胸狭隘,冷酷暴力,”维克特真诚地称赞道,“富有野心,贪婪自私,血侯。”
“而我并不憎恨这座城池,维克特。”科兹说,收敛眼神,第二次强调他的情感状态,“我爱它。”
维克特将他手里玩弄的头骨扔进浴池。“无论憎恨或喜爱,我们的统治之路依然漫长。我们势力单薄,籍籍无名,而你的正常行动都会被突如其来的幻觉打断,这是致死的弱点。”
“你在暗示外力。”科兹沉吟片刻,双指从缝制的皮衣口袋中捏出一张薄薄的矩形卡片,精准地抛至灵族手中。
那是一张绘制精美的卡牌,正反两面未书一言,仅仅绘有相对应的哭笑假面,作为一种预兆性的暗示。
“此物与太阳教会的一次公开宴会请柬位于同一信封之内,被一同送至这栋宅邸的主人早餐桌面侧旁。”科兹低笑着说,“你或许会需要它。”
——
“我设想过许多各不相同的情形,”莫尔斯说,在前几日刚刚决定自我称呼为剧团长的灵族面前,变出一张藤条编成的躺椅坐下。“但我唯独没有想到,你们会借用一个刚加入剧团的人工培育的小灵族崽子之名,给努凯里亚送信。”
当他被告知亚曼·拉罗尼只是个刚从育种墙羊膜管里诞生不过几年的年轻灵族时,莫尔斯难免产生啼笑皆非之感——他先前还以为这是剧团长的名字。
“阿瓦塔,我的名字。”剧团长回答,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卡牌表面的假面图案。
剧团初演被这些衣着花哨的灵族安排在科摩罗太阳教会原本就将举办的一次舞会上,而大部分邀请函都已送抵来客手中。
如今阿瓦塔正在绘画的,是最后一批向小型教会和贵族家族补发的请柬,比如底层的灵知教会、苏醒者教会、毒心教会,和斯美嘉家族,艾利家族等等。这些小型组织各自在科摩罗的舞台上没有多少重要性,但它们的集体到来将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宣告。
换下全息战斗服后,飞船中的灵族们普遍换上了各自用色极其大胆的拼色花衣常服。
就理论而言,这种着装或许仅仅意味着他们的个人喜好;不过,结合实际情况下这群家伙满飞船风格各异,像是从不同地点搬运而来的粗犷兽人沙发、小巧人类椅子和其他异形种族使用的红蓝纤维软榻后,莫尔斯开始怀疑这些灵族是如何在一种疑似零收入的可悲状态下延续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