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未知力量让她眩晕不已,惶然有种被刺骨的冰块嵌进头颅的错觉。卡丽丰暗暗握紧左拳,指甲扎着手心的皮肤,忍下呼啸而过的痛苦,尝试着不去反抗莫尔斯的能力。
随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响过,她终于听见莫尔斯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直接在她心间响起。她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静心接受这一切。
+哈尔孔呢?+莫尔斯问,+达美克斯的长子,洛科斯的大王子,将戴铁冠者呢?何事令他无暇来访?+
莫尔斯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她再次开始发冷。
卡丽丰短暂地望了莫尔斯一眼,从他的双眼里见到一片漆黑的深渊。
她在一个瞬息里让自己镇定,暗暗为她长兄叹气,并不愿抖露出他近日来往往怀疑佩图拉博将动摇他地位之事,只是委婉而生疏地在心中对莫尔斯回话。
+承蒙问询,近日外敌别有动向,父亲嘱托兄长前往军营,整顿守备,实是无法前来。+
莫尔斯微微摇头,冰冷的笑声在卡丽丰脑海里回响。
+别在与那些词句做复杂的把戏了,也别为他找借口。你若非要如此,我才是会降低对你们的印象。+
+抱歉,莫尔斯先生。你们是父亲的贵客,我怎能不心怀敬意呢?+
+贵客?+
莫尔斯品尝着这个词汇,不再同达美克斯的长女在言辞上较劲。
虽然这名僭主之女在年龄上比兄长们都要小,但品性风度却已有了辅佐国主的水准——若是可能,辅佐二字都可以去除舍弃。
他转变了话题,随口谈起奥林匹亚的风土人情,并大方地介绍屋内的种种陈设,比如那架子上的银制蝴蝶纹酒壶是佩图拉博大肆浪费原材料之作,同时一心二用,听着安多斯和佩图拉博那边的情况。
“……这很……令人惊叹。”安多斯的语速很慢,假如沉默正是一个人思考的声音,那么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思考。
“你的技巧足够娴熟,这些,”安多斯摊开手,用五指一齐指引佩图拉博的视线,“这些银像,还有这些木雕,已经不存在处理上的瑕疵。这是我无法做到的,比如这个连接口,很难想象应当如何去修整出这种无缝的组合度。”
“嗯。”佩图拉博用最简单的音节做出回答,“那我的剧场设计图呢?”
男孩从一堆厚厚的纸卷里挑出他所说的那卷,抚平图纸,展开在桌上。
这只是他想要建造的庞大剧场的一个截面,他还没画完更多的建造模块,但显然他觉得如今的成果已经足够拿出来展示了。
也许刚来此处的两名僭主子女会觉得男孩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但莫尔斯看得出佩图拉博对每一句赞美都欣然接受,就像一个贪食的孩子,悄悄地纳下别人给予的每块糖果和饼干,还要在家长面前假装嘴角那点粉末不是饼干上的残渣。
+佩图拉博很高兴。+想到这里,莫尔斯就跟卡丽丰讲了。他收获了一个吃惊的抬眉,和灵能频道里轻轻的笑声。
他补充道:+给你一个小提示,假如你下次来这里,问好时将他的名字放在我的名字前面,他会立即将伱引为知己。+
卡丽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新的光彩。
安多斯没有贸然触碰图纸本身,而是用手指悬空在图纸上方,帮助视线进行定位。
他尽力地认真分析着这张极端复杂的图纸,接着慢慢摇头,在佩图拉博误解之前真诚地道歉:“我并不是城市的设计师……我不能凭空想象出我不曾长期涉足的领域的作品,但这一定会是一份佳作。”
他想了想,继续往下说:“我可以从今日开始学习。”
佩图拉博立刻对此感到警觉:“你能够学会吗?你要跟谁学,莫尔斯吗?”
“什么?不……我能够学会,但我会去找别的老师。”安多斯看起来有些迷惑,“洛科斯的建筑设计师,如果卡尔迪斯人来访时有设计师陪同,我也会去拜访。”
“你认为他们比莫尔斯更优秀吗?”佩图拉博阴沉地说。
“我没有这样说……他是你的老师。”
“你在暗示我有现在的成就,都是因为莫尔斯是我的老师吗?”
莫尔斯卷了一下嘴唇,没有参与佩图拉博单方面对敌的言语争锋。卡丽丰沉着冷静,也不急于上去为自己的兄长助威。她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位置。
+你觉得佩图拉博的天赋在哪,卡丽丰?+
+是建造事物吗?+
+不,是他在心里胡乱揣度他人的速度。每个心跳的间隔都能为他带来数万字对他人心理活动的过度分析。+
+这听起来真是……+
+我很好奇你的形容词。+
+孩子气。+
卡丽丰无奈地挑选出最婉转的词汇。
安多斯就要败下阵来,并且这名本性温和的人丝毫不介意在言语上退让。
“抱歉,佩图拉博。我绝没有这番暗示……任何人都能从你的作品上看见一个充满天赋和努力的人。”他好声好气地说。
佩图拉博仿佛一拳揍进了一堆柔软的布料,气焰无处释放。
他快速瞥了一眼莫尔斯,偃旗息鼓。
男孩闷闷不乐地说:“好吧。既然你不懂建筑,那你擅长什么?”
“木刻,石雕,铁器……”安多斯一个一个说,依照他的性格,他假如敢以擅长来形容一个能力,那么他绝对已经在其中浸淫多年,甚至有了一套自己的艺术理论。
“我想和你比试。”佩图拉博打断了安多斯,“你来选择题目。”
“嗯?”安多斯颇为迷惑。
“我还没有和人比试过,我不知道我的才华相较他人究竟如何。”佩图拉博自信地说。
卡丽丰捏了捏膝上的裙面,眉心略微蹙起,看起来很想阻止安多斯答应。很显然她看出,无论比试谁赢谁输,佩图拉博都会凭空扩大他们与洛科斯关系的裂痕。
她求助地看向莫尔斯,莫尔斯无动于衷,仅仅给出一个讽刺性的回答。
+我会从今天起督促这孩子学习哲学理论,来拯救他灾难性的思维模式。+
卡丽丰只好亲自离开座位,劝告道:“佩图拉博先生,个人的能力终有穷尽,我的兄长亦非全才,他虽技艺众多,然洛科斯总有能工巧匠,在各自的工艺道路上走得比安多斯更远。为何不展开一场宏大的比赛,将洛科斯的工匠一一击败,来展现你的才华呢?”
“我该怎么称呼你?”
“卡丽丰,洛科斯王国的女儿。”
“卡丽丰,”佩图拉博点头,“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如果达美克斯愿意主持,我会守卫我的擂台。但首先,我想从安多斯开始。”
卡丽丰正要再说些什么,安多斯就举起一只手,吸引了几人的视线和注意:“我也不介意参与比试……选题就定为石雕?”
“武器吗?”
“不,不一定要武器。卡丽丰说过你不喜欢战争。”安多斯说。
佩图拉博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卡丽丰,仿佛重新见到了这名僭主长女。
他的态度很快柔和了。
“好的,安多斯。你来定时间吗?”
莫尔斯忽然出声:“我来定。一个月后,我们如今所在的工坊,欢迎二位到场。请带上安多斯王子的作品。”
他的眼神停留在佩图拉博面部,露出的微笑一如既往没多少温度:“我希望届时能见到你最初之作的成品,佩图拉博。它让我好奇很久了。”
第19章 睡个好觉
太阳照常地升起了,与奥林匹亚上的每一日都一样地,从山石与丛林的尽头向上,将光芒与晨间空旷的街上的每一缕风结合在一起,途径沙石结合的宏伟城墙与青铜的大门,从下了夜班的工人头顶上拂过,最后进入到洛科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栅格窗内,与房间里亮了通宵的电力灯光静静结合。
莫尔斯握着刮刀,将一块黏土举在眼前,专注地修整着黏土光滑的表面。
褐色的黏土在他包裹黑布的掌心间呈现出一柄微缩的剑刃之形,剑身铭刻古老而浑然天成的符文。
刃的一端燃着炽烈的火焰,火焰里卷出几个痛苦的骷髅,本就不和人类比例的颅骨与热浪一齐变形,仿佛正要随着火焰燃起的烟气被驱逐散去。
他许久没有这样去倾心地投入在雕刻的过程中。
莫尔斯放下刮刀,换上一把括刀,去除少许低凹部分的黏土,增强火焰黯淡处的阴影。
他在记忆里追寻着那些朦胧的回响,思忆当年——哪一年他依然记得,那时他尚未知晓自己将永存于世——执剑之人头戴青碧叶冠,野兽皮毛覆于肩上,手中长剑腾起烈火的耀眼姿态,思忆他光辉无尽的面庞和身周线条锐利的光暗分界线,再将如碎金般斑驳的记忆影片重现于现实。
那把燃着烈焰的长剑的原型,正是莫尔斯亲手锻造的礼物。即便数十个千年飘然飞逝,他也仍能记起他在锻炉前汗流满身,心脏砰砰击打胸膛,拼命计算着每一锤力度与落点的紧张心情。
莫尔斯吹去一些泥土的碎屑,再次闭上嘴,却发现此时自己的两侧嘴角正往上提着。
他活动了一下颈椎,暂时让泥塑在空中飘着,转而观察比对一旁的石像。
泥塑是钢刃的草稿,钢刃是石像的两个组件之一。
他得让这柄利刃的成品正确地落入石像尚未雕刻的手里,好好地握着。
接着有人敲响他的门,敲击声沉重短促,比平时更快的节奏彰显出门外之人暗藏的焦急。莫尔斯望了一眼窗外,才知道天亮了。
他继续叫泥塑漂浮在空气中,不受多余的外力,并且保持合适的湿度,对着门口说:“早安,佩图拉博。”
“莫尔斯。”门立刻被推开,润滑保养过的门轴过于光滑,以至于对男孩急切的脚步声没有任何遮掩效果。
佩图拉博尽量走出一条直线来掩盖他的头重脚轻。
另外,他的长袍衣料虽多次经过强硬的拉直,也不过是抻得有些棉线变形松垮,盖不住衣服本身的皱褶。
更别提这根本就和昨天穿的是同一件。
“你什么时候能教我做石雕?”他盯着莫尔斯,强硬,但不安地说。
莫尔斯将工具轻放到一旁,打量着佩图拉博:“十秒前我才见到今天的太阳,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留一顿早饭的时间。”
佩图拉博立刻从手提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面包,伸直手臂,恨不得递到莫尔斯眼皮底下。
莫尔斯嗤笑一声,接过纸包打开,佩图拉博再接再厉,继续伸手翻他的小布袋,并低着头问:“你要水果吗?”
莫尔斯最后看了他的石雕一眼,一块轻薄的布漂浮而来,轻柔地罩住它。
然后他拽来藤椅舒适地一躺,吃着因为包装过于完善而完全无损的面包,用一根摇晃的手指示意佩图拉博别再继续给他塞防油的纸包。
佩图拉博把另一个圆滚滚的纸包扔到一边,然后往莫尔斯房间里的桌面上一件一件地拿工具,最后出现在桌子中央的,是一块完好的新石料。
他做这些事时眉头皱起,咬紧牙关,严肃得像是要把整张桌子生吃了。
但他的手在抖。
“你得教我修整石雕,莫尔斯。还有一周我就要与安多斯比试了。”佩图拉博双手撑桌,努力让自己显得高大些。
“哦,我以为你已经跟洛科斯本地的石匠学艺取经了。”
“我是去了!”他一下子抬高声音,又迅速找回理智,手指末端指节在桌上压得发白,“但他们可不比安多斯优秀。所有人都知道安多斯是天才的工匠,大家私下里都说他不该是个王子,因为一件石雕总能活得比一个家族更久。”
“我就比安多斯优秀了?”
“难道不是吗!”
“你见过我完成的石雕作品作为证据了?”
佩图拉博张了张嘴,眼睛瞟向旁边被软布遮盖的无名半成品雕像,接着又瞥了眼飘在半空中的微缩黏土模型,显然是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他吸了口气,说:“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曾经有个石像是完成品。”
莫尔斯吃完面包,拍了拍手,抖掉黑布上的面包屑,在佩图拉博被慌张的情绪一把拍昏前,才不无讽刺地说:“现在它变回原料了。猜猜为什么?”
“因为伱要刻新的石像。你精益求精。”
“完全错误。是因为上一个石像质量绝不超群,不比洛科斯最好的工匠塑造的顶尖作品更优秀。”
“不是的,莫尔斯,你就是比他们强!”佩图拉博说。“这是绝对的,没有人可以否定!”
莫尔斯虚掩着嘴,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