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心里暗暗揣测着。
“叔这一趟南下,去过南征大营,也去过蛮族后方,还见过刘青,在牢里时仅觉此人是个阴险狠辣之辈,如今惊觉这厮有枭雄之姿,能将蛮夷玩弄于鼓掌之中,将十九万大军弄得团团转,他若有反心,只怕当世无人能治。”
“所以六叔你准备爬上去,制衡他?”
张武闷声问着,心里很苦。
李嵩山这等人物都不是刘青对手,你一个练武之人,仅凭一腔热血,与送死无异。
马六叹道:
“我等终究生于大坤,长于大坤,没有脚下这片土地,没有历代帝王的治理,如何能安稳在牢里打钱?”
“欠了的,总是要还。”
走在城中街道上,最近开始了宵禁,夜里任何人不许闲逛。
不过巡城兵卒见到马六,只是问候一声大人,查看一下身份名碟,径直离开。
依稀间,张武仿佛又看到一个呼图龙。
“六叔,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咱当了一辈子狱卒,谨小慎微在行,比阴谋诡计,只怕连那刘青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你知道这点,叔又怎么会不清楚?”
“那你……”
“人活着,总要有意义,才不负这一生。”
马六仰望璀璨星空道:
“叔这一趟南下,见到许多被刘青迫害的有识之士,其中一人名唤蒋天河,庶民出身,却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将一府之地治理得繁华至极,多年来不贪不占,清正廉洁,查抄府邸时,家中仅有破屋一间,老仆一名。”
“所以呢?”
张武有些无语。
自己当狱卒四多年,见过因言获罪的清官,没有一百也有三十,见惯了这些人,再难生出敬佩之心,更别说马六。
“这蒋天河,有整顿吏治,变革之心。”
六叔双眸突然明亮起来,像星空一样耀眼。
张武呆住。
习武之人,对清廉官员向来尊重,许多江湖人宁愿不要银子,甘当门客为其效劳。
六叔被人家震撼了精神,也是理所应当。
可这烂透了的世道,想变革,隆庆帝都做不到,只能破而后立。
一个下了大狱的知府,无异于蝼蚁撼天。
而六叔当这副千户,并非为他自己,而是给这蒋天河护道!
张武苦笑道:
“六叔,我觉得你们在以卵击石。”
“叔知道。”
马六攥紧腰间刀柄,沉声说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些事情,明知不会成功,也要义无反顾去做。“
“只要朝廷能改变一点点,这世道便会好一点。”
“纵使他日血溅菜市口,我亦无悔!”
悠悠晚风吹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尘土,这一刻,张武突然觉得六叔无比高大。
八尺之躯,却有顶天之势。
自己习惯了这个黑暗的世道,不到四年便被同化,还教韩江为官贪污敛财之道,失去辨别正邪的能力。
不要说变革时代,舍生忘死,就算有人突然让牢里恢复公正,不允许打钱,张武作为既得利益者,也会很不爽。
而今马六之言,让他恍然觉悟。
不要习惯了黑暗,便分不清黑白。
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
我们可以卑微如粪土,但不可——
扭曲如蛆虫!
第45章 往死里虐
与马六分别,回到家中,张武心绪难平。
便连每晚必研究的《大禹步》,也觉索然无味。
他打心里很理解马六。
六叔当狱卒二十年,见惯了牢里的黑暗,突然出现一个胸怀大志之人,能够带领他突破黑暗,走向光明,尽管希望渺茫,但精神上的追求,有时候比生命更重要。
与其漫无目的一辈子,不如轰轰烈烈过半生。
张武若不能长生,大概会选择和马六站在一起。
人生苦短,来这个世界一遭,总要留下点什么,方便后人评说。
可惜……
“要让六叔失望了。”
张武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皇宫里有人能炼制灵丹,为帝王续命,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只怕比武道大宗师还要强大!
在没有碾压对方的实力之前,自己必须苟着。
……
第二日,天牢点卯,张武未到。
实在是昨夜心血来潮,研究大禹步有了进展,直至天明才昏昏睡去,来到牢里已是晌午。
见他一到,程狗立即迎上来问道:
“武哥儿,昨晚六爷没跟你说什么吧?”
“怎么了?”
张武怔了怔,发现程狗紧张而又焦虑,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昭狱出大事了!”
“昭狱?”
张武不解。
昭狱和天牢各不统属,虽有通道连接,但两拨狱卒几乎没什么交流,各家自扫门前雪。
程狗苦笑道:
“你那六叔已接管昭狱,统筹狱中所有狱卒、囚犯、镇抚司校尉和力士,今儿一大早点卯,先把原先管理昭狱的校尉免了职务,吊起来一顿毒打,而后将人押送到我们天牢,准备流放三千里。”
“而后又下令,昭狱所有狱卒,不允许以任何方式打钱,发现一例,流放一例,数额巨大者,死刑!”
程狗浑身一阵哆嗦,显然是怕到了骨子里。
若按马六这么个治法,他这新上任的司狱,各种索贿,被活活打死都不为过。
镇抚司可不管你属于刑部,真发飙起来,两年前血洗天牢的事情又将发生。
“这……”
张武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来六叔是要来真的了。
还世道清白,从我做起。
不过六叔不是莽撞人,敢这么做,得罪昭狱大小官吏,实是因为他已是副千户,位高权重。
程狗问道:
“武哥儿,你说六爷会不会对咱天牢下手?”
“不会。”
张武肯定说道:
“昭狱是替皇帝审讯王公大臣的地方,自然要律法严明一些,否则连昭狱都有贪腐,杀不杀人全看银票厚不厚,他们镇抚司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倒也是这个理。”
得到肯定回答,程狗宽心下来,抚着下巴暗暗思索,要不要再压一压牢里的油水……
而张武来到灶房,担着桶,开始送饭。
该往桶底撒沙子的,依然照旧。
他做不到马六那么大决心,从黑到白,说变就变,但也不会阻拦一个向往光明的人。
……
马六在昭狱整顿了几天牢纪,便带着一个总旗小队,去抓捕犯事的江湖人物了。
一走半月有余。
张武本以为能让六叔出手的,怎么着也是个孙千户这样的绝顶一流高手。
然而人抓回来,由于影响有点大,没往昭狱关,而是关到了天牢里。
实在是因为此人乃是江湖中威震四方的大侠,乐善好施,行侠仗义无数,百姓眼里的大善人。
若是枉加迫害,便会像这两日一样,狱卒们回家路上经常被江湖大侠找茬。
早上天牢大门口,还会有轻功高手在夜里挂白条,为这大侠伸冤。
顺天府那头也有不少人击鼓鸣冤。
而此人名唤:
“山河大侠!”
镇抚司抓他的理由很简单,李嵩山倒了,你这个和白龙寺事件有直接关系的嫌疑人,又如何能逍遥法外?
这一日,张武继续送饭。
来到重刑区一号狱时,牢中犯人立时瞪直了眼。
“是你?”
“郭大侠,我们又见面了。”
张武笑嘻嘻,勺子用力往桶底捞,盛上满满一碗浓稠的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