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就连阳光,也是魔法师比平民更早享受。
格雷特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风。他精神一振,看向并肩走出塔外,正在打哈欠的两个追随者:
“伯纳德!奥罗拉!我们走!去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看看它的中层、下层和底层,都是怎样运作的!”
尼维斯城,法师之城。
这座城市以魔法议会为中心,所有的一切不是为法师服务,就是以法师为核心生产力。
从小火车上下来,左手边触目所及,就是一栋一栋的花园别墅,格雷特和奥罗拉的住宅也在这个区。格雷特遥望着别墅外常青的草木,突然问道:
“奥罗拉。”
“啊?”
“别墅区用的水,是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他之前还真没注意过。房子里好像是有自来水的,反正洗手池也好,浴缸也好,他一拧龙头就有水出来。但那水是从哪儿来的……
“魔法阵啊!”
奥罗拉理所当然地回答,甚至给了格雷特一个奇怪的眼神。能在别墅区买房子的,多半都是魔法师,一套造水术的魔法阵,谁还弄不到了?
就算不是魔法师,掏得起钱买房的,魔法阵买也买到了——
“啊呀!”
格雷特轻轻拍了下大腿。
他之前一门心思,都在自来水厂上打转。可这是一个有魔法的世界,法师塔直接设水元素池,富贵人家装魔法阵、神术阵,人家对集中供水、供给净水,根本就没有需求……
“不但我们这里,”奥罗拉的说明还在继续:“就是对面——”
他抬起胳膊,用力一挥。火车站右手边,是尼维斯城最高档的一条商业街,剧院、高档餐厅、珠宝店、古董店等等,琳琅满目,一眼望去金碧辉煌:
“他们也都用魔法阵的,不然,魔法师怎么肯进?”
格雷特默然。他勒住坐骑,久久凝望着剧院金灿灿的圆形穹顶,凝望着眼前平平整整、一条缝都没有的青石街道——很显然,这样的路面,只能用【化石为泥】、【化泥为石】塑形,凝望着街道两侧茸茸的细草。
草叶下方,水声潺潺,很显然,路面下方,还设置了非露天的排水渠。
这个区域,居民收入最高,平均寿命也是最高——足足达到了59岁。可想而知,如果不把宅邸的仆人计入,只算主人的话,人均寿命,还能再高一个档次。
格雷特神色惘然。他抬起视线,目光投向无尽远处的高空,再缓缓下移,仿佛在伊格尔峰顶俯瞰整座城市。然后吸一口气,用力吐出:
“奥罗,我们到其他地方去看看!”
穿过核心商业区、绕过布里奇魔法学院。格雷特早已把城市地图背得烂熟,不用任何人引路,直插城市东侧。
脚下越走越是脏乱。
没走多久,便从魔法塑形的路面,踏上了一块一块的石板路,再从平整的石板路,走上了凹凸不平、大块粗糙岩石铺成的乱石路。
奥罗拉已经小心地拢着长袍,生怕魔法袍上溅到一点泥水,格雷特却微微皱眉,左右张望,丝毫也没有嫌弃环境,要掉头离开的意思。目光炯然,仿佛要把周围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心里——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城市的中线。尼维斯城是一座海边城市,沿着海湾,自然生长成一个U型。越过海湾末端,也就是U型的底部,一路向东,就从城市的核心区进入了外围。
道路边围墙连着围墙,里面的房子都是又高又大,远远超过住宅所需。一根根烟囱喷吐着各色烟雾,黑的、黄的、白的、红的,不一而足。风一吹,一股又酸又臭、还带着异样的味道,瞬间扑了他们满头满脸。
格雷特顺手就给自己套了个气泡术:“这是什么味儿?”
“酒糟吧。”奥罗拉耸耸肩。他自己家里也是卖酒的,倒不像格雷特反应那么大:“大概在倒酒糟的渣子吧——这个作坊挺大的,估计要倒一会儿。”
“他们往哪儿倒?”
格雷特追问。他很快就闭上了嘴:作坊侧门里出来两条汉子,大冬天的,都光着膀子,上身热气腾腾。两人合力扛着一个大木桶,用力扳倒,哗啦一声倒进旁边的河水里。
“直接往河里倒?”格雷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奥罗拉摊手:“不然呢?——哎呀,没关系的,反正直接冲到海里,也不会怎么样……”
怎么不会!污染很严重的好么!格雷特刚要辩驳,河对岸一扇门也开了,一个木桶哗地倾倒出来,深蓝色的水浸过地面,直接淌进河里。不一会儿,潺潺流动的小河,就成了半边靛蓝,半边浊黄,奇异恶心的模样。
“对面是染坊。你看,酒糟还算好的……”
格雷特一言不发,勒马往下游奔去。顺着河水,他又看到了屠宰场倾倒的血水和内脏、皮革作坊倾倒的鞣料、养猪场倾倒的猪粪……越往下,那条河越是恶臭难闻,最后,各种污物载沉载浮,干脆连肉眼都能看到。
“那么……他们喝的水,从哪里来?”
奥罗拉不知该怎么回答。格雷特纵马绕了一圈,却没有找到水井。路边的三层小楼一栋挨一栋,房屋结构平平板板,极其逼仄,楼与楼之间伸出手就可以互握。格雷特仰头看了一会儿,索性跳下马背,打算进去找个人打听。
刚走几步,旁边就是“哗啦”一声。奥罗拉眼明手快,立刻架起一个护盾,把那盆污水挡掉大半。然而护盾毕竟只是一个平面,不是全方位隔绝,格雷特右腿的裤脚和鞋子,瞬间就被泼了个透湿。
“哎呀——法师大人饶命!法师大人饶命!”泼水的洗衣妇扑通跪了下来,脸色煞白。格雷特低头看了看她,摆摆手,打算绕开了事。还没抬起脚,门里赶出一个黑脸汉子,抬脚就对洗衣妇踢了上去:
“老娼妇!瞎了你的眼!居然敢冒犯法师大人——”
他一边踢一边骂,一口气连踹好几脚,踢得洗衣妇满地乱滚。洗衣妇蜷成一团,连连哀鸣,甚至连逃都不敢逃。格雷特被他惊了一下,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住手!”
“法师大人,您看这——”
“别打她。”格雷特吐了口气,摆摆手。他也不看黑脸汉子,微微弯腰,面向地上的洗衣妇:
“你带我进去,帮我把裤子和鞋洗一下,烘干——你这里可以烘干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放心,不会让你赔。”
“听到没有!快陪法师大人进去!”黑脸汉子又喝了一声。洗衣妇蜷在地上仰脸看着他,又看看格雷特,脸色惨淡,终于一步一挪地抱了木盆进去。
奥罗拉脸色奇异,欲言又止,到底没有阻拦格雷特,由着他跟在农妇后面。穿过一条阴暗的走道,弯腰钻过廊上挂满的湿衣服和床单,格雷特已经忍不住催问:
“到了没有?”
半条腿透湿,踩下去“咕吱”、“咕吱”一声声作响,格雷特实在难受得要命。地方窄点、房子小点不要紧,快点把他弄干就行——
“快到了快到了!法师大人,就在前面!”
“法师大人?”
前面忽然钻出一个小脑袋。农妇的嗓音忽然拔高了一调,语气惊惶,几乎破音:
“珍妮!回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新女仆===
格雷特循声望去。房间里冒出的小女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瘦骨伶仃,褐发黯淡卷曲。而最先引起格雷特注意的,却是女孩黄乎乎的小脸,和搭在门框上,同样发黄发暗的小手。
“你……”
他下意识出声。刚开了个头,小女孩惊跳一下,小兔子似的缩了回去。而洗衣妇刷地转了个身,挡在格雷特面前深深弯腰,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法师大人,您请,您请,房间在那边……”
她手臂伸展,颤抖地指向走廊另外一头,像一只竭力张开翅膀,挡在推土机前方的母鹌鹑。格雷特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等等。”
他目光定定地看向房间内部。看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看向那消失在视野里的,异常发黄的小脸:
“你叫她出来。让我看看她。”
“法师大人!!!”
“让你叫人你就叫!”黑脸汉子一把搡开了洗衣妇。妇人踉跄两步,撞到旁边木板墙上,哐的一声大响。黑脸汉子毫不在乎,大踏步走进房间。
“哎,你别——”格雷特在后面叫道。黑脸汉子已经拎了一个高声尖叫、又踢又打的小丫头出来,往格雷特面前一墩,弯腰赔笑:
“法师大人,就是这孩子!”
“你别对她们动手。”格雷特摇摇手。他蹲下身子,和小女孩视线齐平,尽可能放柔了声音:
“小妹妹,你叫珍妮是吧?别怕。我是个治疗者,你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让我看看你——”
他伸出手去。珍妮拼命地往后缩,靠在洗衣妇身上,被当母亲的一把抱住。格雷特托住她小脸看了看,又放出一个闪光术,就着白光观察了一下她的眼睛:
“奇怪,这巩膜也不黄啊?小妹妹,你张开嘴,让我看一下,啊——”
女孩瑟缩着死死抿住双唇。奥罗拉弯下腰来,蹲在格雷特后面,小声问他:
“你看什么?”
“她的脸和手黄得奇怪。如果是生病,眼白应该会更黄,可她眼白是正常的……”
格雷特沉吟踌躇,小半是给奥罗拉解释,大半是自言自语。刚才他一眼看见那个小姑娘,就以为是黄疸。然而黄疸引起皮肤黏膜黄染,是首先出现于巩膜、硬腭后部及软腭黏膜,程度加深以后,才会出现皮肤黄染。难道是他看错了?说起来,对于歪果仁的症状表现,他确实不算太熟悉……
正在苦思冥想,背后,奥罗拉嗤了一声:
“哦,染的。”
伸手一指,一道轻微的法术波动,掠过女孩头脸。
【法师伎俩·清洁术】!
一瞬间,枯黄褪去,污渍消失,众人眼睛顿时一亮。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湛蓝色的眼眸,金发柔顺,五官精致。哪怕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也能一眼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这样一张脸,在这种贫民窟里,就是招祸吧……
洗衣妇脸色瞬间惨白。她弯下腰,抱住女儿头脸,好像这样就能让人看不见女儿似的。格雷特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拦住黑脸汉子,由着洗衣妇搂着女儿进房,自己也抬脚跟了进去。
看房间设施,大约就是母女两个的住所,里面湿气腾腾,挂满了洗涤干净、正在等待熨烫的衣服。地面上摆了两三个大木盆,小女孩一进房,就自动自觉地蹲到最角落的木盆边上,背对着他们,开始用力浆洗。
格雷特随手一指,一条床单飞了起来,虚空展开,把小女孩遮在后面。洗衣妇这才松了口气,格雷特又为自己挂起一条床单,才坐在床单后面,脱了鞋袜,由得洗衣妇快手快脚地刷洗。自己隔着帘子,和颜悦色和她闲聊:
“你们这样洗一件衣服,能赚多少钱啊?”
“看、看大小的……大的一件一个铜子儿,小的,五件一个铜子儿……还要给头儿抽成……”
“那一天能赚多少?”格雷特皱眉:“头儿就是刚才那个男人?”
“一天……好一点5个铜子儿,运气不好,只有3个……头儿就是他,他去接活儿,分给我们做……”
格雷特皱眉。他还记得在哈特兰城的时候,一条黑面包一个铜子儿,也就够他吃一天。面前这是母女两个,一条黑面包,够她们吃么?看这样子,房子也未必是她们的,还要付房租,买熨烫衣服的炭火……
“对了,你们平常吃饭怎么办?自己做吗?水在哪里打?”
“就……就在旁边的河里……”
就那条一塌糊涂的臭水河?
哪怕没有瘟疫,那种河水,也能分分钟放倒健康人的!
格雷特的脸色,顿时难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洗衣妇听他不吱声,越发不敢说话。她低头熨干鞋袜,隔着帘子送到格雷特面前,又接了他的裤子过去清洗。刚把衣物浸到水里,木门轰地一声弹开,一只沾满污泥的高帮皮靴踏了进来,几乎踩上水盆:
“萝拉!半年前借我的钱,你什么时候还!”
洗衣妇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她没来得及抬头,先扑下去护住水盆,才颤抖着抬起头来:
“罗伯特先生,下个月还,下个月我一定还……”
“一定?!”来人嗤笑。“你已经欠我15个银币了!15个!这个月再还不上,利滚利,就是2个金币!你洗一个月衣服能有几个钱?月底再还不出,就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罗伯特先生!”洗衣妇声音惶然。男人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笑起来:
“算了,我罗伯特也是个好心人,不会把你们逼到死路上。这样——你把小珍妮交给我,我给她介绍一份工作,怎样?她长得不错,还识几个字,应该能拿到个好价钱……”
“罗伯特先生!”
洗衣妇凄厉地叫了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停也不停,径自逼向房屋角落。片刻,角落里响起一声惊喜的轻呼,跟着就是水盆翻倒声,踢打声,挣扎声,呼救声:
“妈妈!妈妈!妈妈——”
“奥罗,让他住手!”
轰轰轰轰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