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看个东西吧。”他想了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乐谱,探身递到少女手中。
“你又写了什么曲子对吗?”小姑娘脸蛋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兴趣,接过后开始翻阅起来。
她先看到一行小提琴的高音谱表,和两行钢琴的高低音谱表,又读了读开头:“一个升号,主和弦是e小调,你写了一首小提琴奏鸣曲吗?”
“xi——xi,sol,mi——mi…”她轻轻哼唱起来旋律线的开头,发出了“好好听呀”的感叹,随后目光又扫到了右上角的题献位置, 终于轻呼起来,“你给我写的?”
“你的毕业礼物。”范宁解释道,“…其实这是首小提琴协奏曲,只不过最近太忙,乐队部分暂时只写出了钢琴缩编,总谱出炉还需一些时日…”
“喔…那你怎么今天提前给我了呢?”希兰抱着乐谱抬头问道。
…你今天的每个问题都挺难回答的啊。
范宁揉了揉额头,选择跳过这个问题:“我计划在8月份的提欧莱恩夏季艺术节上首演这部协奏曲,届时会邀请你以小提琴独奏家的身份与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合作,嗯…走正规合同,会有演出报酬,按照固定金额或票房比例的形式再议…”
这部作品并不是他此前了解维埃恩一生后,关于“死亡”和“葬礼”的思考和表达欲,那是一首还处于想法阶段的单乐章交响诗…
此为浪漫主义大师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范宁在前世用钢琴改编谱同别人合奏过它,因此这一步的再现非常熟悉容易。然后他现在灵感更高了,而且这部作品配器也不复杂,接下来稍微花点时间,就能回忆和推理出来。
在前世它与贝多芬、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的三首同名《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并称为“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这是公认且无争议的共识,足以见其地位。
尽管《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在篇幅上不算最宏伟、技术上不会被排入最炫技的行列,但这首作品无时不透露出它高贵的气质与典雅的光辉:清澈动人的传世旋律,灵动活泼的天才乐思,逻辑缜密的完美架构…尤其它第一乐章开始的旋律,实在是太真挚太感人太让人沉醉了, 属于蓝星上的乐迷一听到就“DNA动了”的类型…
范宁之所以考虑在音乐会上选它,是因为这部作品既有浪漫主义风格的真挚柔情,在作曲技法上又体现出纯正的古典主义结构美感——换句话讲,它对于现今学院派那帮家伙的审美喜好来说是个“大杀器”,范宁预计哪怕是对自己《第一交响曲》无感的人,在它面前能把持住的也不多。
嗯,毕竟届时演出的票房和音乐界反响,将对帝国学生交响乐团的排名更新产生重要影响…自己既然收了钱,也是要做出点实质性的成绩来的。
“你接受吗?”
“不光题献,还有报酬?那我当然接受邀请。”马车对面的希兰依旧抱着乐谱,昂头看天花板,“说起来,我们文法学校的毕业晚会也只剩几天了,那里的条件没有整编的交响乐团,目前状态的乐谱倒是正好,也不算挤兑掉正式首演…”小姑娘眼珠乌溜溜转动作思索状,“嗯,到时候的钢琴伴奏邀谁呢?......”
“……车夫先生,下个路口直行,直接去内莱尼亚区。”范宁掀开帘子吩咐了一声。
“你想干嘛?”希兰问道。
“晚上陪你先练一会我再回去。”他神色如常。
两人回到圣莱尼亚大学安东教授家的小别墅,希兰去闺房取出小提琴,夹好后开始轻轻地在琴弓上擦拭松香。
“今天换松香了?”
范宁正在用指甲钳修着有近一周没剪的指甲,然后抬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你鼻子挺灵的,‘安德尔’牌的独奏版。”希兰手中涂抹动作未停,侧脸的睫毛微微抖动了几下。
“牌子我知道,不过还分什么独奏版?”
“独奏版的粉末比乐队版附着力强一些,声音穿透力更好,强运弓尤其是强跳弓时杂刺音比较少,适合做一些个人化的激烈处理…但是声线比其之前‘考斯特’牌的又更敏感纤细,和你这首协奏曲的气质较般配。”
“原来如此。”
“好闻吗?”
“嗯。”范宁揭开“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的琴盖,做了几组音阶琶音练习后,将双手移到了中音区和低音区。
他的右手奏出反复的半分解和弦,模仿弦乐组开头的呢喃低语,而左手撑开八度,在E音和下方五度B音上来回敲击,正是大提琴与低音提琴的拨弦声。
不到两个小节的伴奏,瞬间将两人带入了一个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里:在e小调优雅而寂寥的海风中,类附点节奏的低音似浪涛孤寂地拍击海岸,变幻出华丽的花朵,又一朵朵溃散在沙滩上。
在此背景之下,少女将左手移到第二把位,如葱白般的无名指轻轻在E弦上揉动,一支典雅、高贵、又荡漾着忧愁的如歌旋律从她的琴弓下徐徐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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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疯狂的提议(4K二合一)
学校静谧的夏夜里,钢琴与小提琴声交织,门德尔松这首缩编版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就这样在别墅区灯火和树影里流淌。
尾音散去,范宁双手从键盘提起,转头看向希兰:“感觉怎么样?”
“我想起来了那句话。”小姑娘还做着持弓的姿势,眼里有些出神。
“话?”
“去年讨论的图伦加利亚语修辞句。”
“清晨我穿过原野?”
“另一句。”
“哦...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简单?”
“可直接视奏, 不过很多细腻的地方也需要仔细思考处理。”希兰将小提琴从肩上放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夹。
“卡洛恩,我想了一下,它的确好像是我拉过最简单的小提琴协奏曲,可同样也是最好听最感人的小提琴协奏曲,爸爸那首写于少年时代的小提琴协奏曲也不错,华丽的炫技为他赢得了青年作曲家的美誉,但你的这首, 我觉得用最少的技巧呈现出了最动听的旋律和最深的情感...”
范宁笑道:“看来, 等我把配器上完,就可以直接带你和乐团合奏啦。”
希兰“嗯”了一声。
门德尔松的这首《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光从技巧上来说难度的确不高,在前世它的第一乐章曾是小提琴业余十级的考级曲目,类似于钢琴《幻想即兴曲》的难度,希兰第一次就能跟着钢伴视奏下来,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而且选择这首曲子,也有一点范宁的私人化理解。
在“世界四大小提琴协奏曲”里,如果说贝多芬、勃拉姆斯和柴可夫斯基的那三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充满阳刚和豪放之气的话,门德尔松的这首则优雅而感伤,温婉而柔美,是一首具有女性气质的协奏曲…虽说四首以希兰的水平都能驾驭,但范宁还是更想先听她拉这首。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人又合奏了几个片段,互相约定了一些个性化的处理方式, 范宁将它们在钢琴谱上一一记录,方便将自己的演奏处理日后移植到指挥交响乐团上。
“卡洛恩,我现在心里全部都是它的旋律怎么办?”
“第一乐章开头吗?”
“最喜欢…除此外还有第二乐章行板中间那段小调色彩的主题,它让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凝望华丽宫殿后花园里的秋景,有种庄严又凄美的悲剧感。”
范宁端坐在钢琴前,设想了一下她描绘的场景后,表示认同:“美妙的形容...你现在终于不那样叫我了?”
“我下次还叫。”希兰白了他一眼,但是随后自己笑了起来,伸出琴弓,轻轻戳了戳他后背,“卡洛恩·范·宁,帮我参考参考几个地方的弓法吧。”
约晚上十点多时范宁离开,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别墅区的煤气灯小路上,又开始思考白天的谈话内容及调查医院前身济贫院的问题,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了前些天罗伊和自己说的话:
“化学系的格拉海姆院长花了大代价,为两位受伤的校长调配了中长期服食的灵剂,应能排除永久性的损害…”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脚步未停,在别墅区绕行了几圈。
赫胥黎副校长好像哪天闲聊时说过自己在学校的住址,范宁没有印象了,调用一些灵感启示后似乎有几处可能的号牌, 但房屋漆黑一片, 既不确定对不对,也不确定是否就在这里,毕竟他在乌夫兰塞尔也不只一套住房。
于是范宁调头往行政主楼的方向走去,当他看到副校长办公室的位置也没人后,自己回到音乐学院安东教授曾经的办公室——它门牌上的头衔现在已经变成了荣誉副教授兼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范宁拨通了罗伊的私人电话:“睡了吗,罗伊小姐?”
“还没睡着......”听筒那头传来少女极轻又惫懒的嗓音,“晚上好...范宁先生...”
“不好意思太晚打扰到你了,确认个事情,你之前说格拉海姆院长为两位受伤的校长配制了灵剂对吗?”
“嗯.....”少女的声线拉得很长。
“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能不能帮我要到一份样品?”
“...我托人去取,明早您和乐团见面时我带过来可以吗?”
“可以,替我问一下炼制价格。”
“不用了啦......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没了,谢谢你,明天见。”
“......那晚安。”罗伊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的清晨七点三十分,范宁穿着正式的礼服,提着黑色公文包走进了音乐学院。
在挂有圣莱尼亚交响乐团音乐总监铭牌的办公室,范宁见到了这位首席指挥康芒斯教授,他年纪约摸五十出头,衣着整洁,身形消瘦,眉头总是拧得很紧,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厚的方形黄水晶眼镜。
“范宁教授,看一下商演曲目方案,有什么意见请先提出。”
除了一句简单问好外,这位交响乐团负责人没有任何客套,待范宁于对面落座后,直接将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缓缓旋转,朝向范宁后推了过去。
范宁看着上面纯手写的两套曲目字迹,缓缓念了一遍:“上半场斯韦林克交响诗《莱毕奇的夏夜》和尼曼《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下半场席林斯《第一交响曲》或者《第四交响曲》?…除开场曲可双管可三管外,其余都是三管制编制的浪漫主义作品?”
“不错,皆是大师们较为经典的代表作。”康芒斯说道,“…同时演奏难度较易,既有一定市场热度,又照顾了学生们的水平,钢琴协奏曲可物色一位职业钢琴家签订合同,提升一下演出的专业水平。”
“教授,我认为不妥。”范宁直言道。
“哦?”康芒斯眉毛一掀。
这位目前指挥资格最老的教授,正是那种正统世家出身,功底极为扎实,性格严肃古板的学院派音乐家,虽然他承认范宁那首《第一交响曲》首演的影响力,也承认范宁有被音乐界称为“青年作曲家”的资格,但这不妨碍他认为那些音乐风格是离经叛道的。
他早就预料到范宁可能会对交响曲的曲目选择有异议,比如,换成安东·科纳尔的几首交响曲,或者换成范宁自己的《第一交响曲》。
“那范宁教授,倒是认为什么曲目比较合适?”康芒斯已经做好了将范宁批判一番的准备。
比如范宁提出上演安东·科纳尔的作品,他会立马指出“那些音乐不被主流乐迷接受,用冒险精神去对赌这场关系到乐团排名的演出票房是不明智的…
“下半场选吉尔列斯大师的《F大调第三交响曲》。”范宁说道。
“……演本格主义时期的作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为什么是这首?理由呢?”
本格主义作品自然同样是现今严肃音乐演出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在前世肖邦和李斯特扬名的时代,贝多芬的音乐仍旧每天在世界各地上演一样。
范宁提出的这个建议,康芒斯无法扣上任何音乐之外的帽子,只能进一步询问他想法,就事论事地讨论。
所以这位老教授十分诧异,他看到范宁提出异议,还以为他一上任就要输出私货,没想到范宁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范宁解释道:“《第三交响曲》从热门程度和演奏难度上来说与那几首差不多,符合基本条件。但特殊之处在于,这是吉尔列斯大师确立中期风格的里程碑之作,虽然仍是本格主义的规模与结构,但篇幅大大增长,和声使用更加大胆,复调织体更加复杂,铜管组的开发也有创新之处…这让我们在演绎上多了更多处理空间,不会由于‘过于简单’而缺乏亮点。”
康芒斯没有直接反驳范宁的观点,因为范宁说的全然正确,但是他提出一个非常需要进一步解释的质疑点:
“不知范宁教授是否认为,那几首浪漫主义作品同样有广阔的演绎空间,同样不会由于‘过于简单’而缺乏亮点?”
范宁微微颔首:“同意,不过它们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哦?哪里不同了?”
“吉尔列斯大师《第三交响曲》是双管制编制,而席林斯大师的交响曲都是三管制编制。”
康芒斯脸上露出十分荒唐的笑容,就好像是有个中学生在数学家面前反复普及代数和几何的区别一样。
“所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我们只需要上场60人左右的团员。”
老教授继续摇头而笑:“范宁教授,您不会在上任当天,还不清楚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正式团员有80多位,早已满足三管制的要求吧?”
“当然知道。”范宁同样微微一笑。
“超出的人数,在这段排练时间里,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淘汰掉。”
办公室的空气一瞬间安静了。
在这段时间里,康芒斯教授脑海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他其实之前就根本不认为以范宁23岁刚毕业的年龄,有资格出任这所世界一流公学的荣誉副教授与交响乐团常任指挥。
不过他清楚这是学校背后的那个“高层学派”作出的决策,也隐隐约约清楚毕业音乐会那天交响大厅内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学校让范宁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非凡因素,根本就不是音乐的原因。
所以非凡因素跟他指挥家康芒斯有什么关系?
交响乐团领导层配置空缺,他又管运营又管音乐,的确是忙得顾此失彼,可学校空降了范宁这个“二把手”过来,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康芒斯黄水晶厚底眼镜下的目光此刻十分严肃:“范宁教授,校方高薪聘请您担任交响乐团这个重要的职位,我想他们所信任的,是您的排练指挥能力,而非人事管理能力。”
范宁神色如常:“排练是排练乐手,指挥也是指挥乐手,选人用人的能力是指挥能力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