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正将前些日弄散的安东老师的手稿一本本仔细整理,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回柜子和抽屉里。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按理说知道范宁近期常在这里办公的人,只占极少一部分,但在他不断重复俯身、转身、踮脚等动作的一个小时里,电话声从未停歇过。
房门“咚咚”两声,然后罗伊的声音传来:“范宁先生,您明明在这里呀,怎么刚刚一直不接我电话呢?”
范宁替她拉开门,两人目光相对。
“你听。”
他走回办公桌后,继续踮脚把文件夹往柜子深处推送:“打电话的人太多了,分不清谁会是你。”
“您的表情似乎不算苦大仇深的样子。”少女走到范宁身边,一手抱胸一手托腮,看着他作认真思考状,“嗯,这的确让罗伊特别特别地好奇啊…说起来,您应该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吧?”
“看你现在的神情,似乎也挺轻松啊?”范宁轻轻一笑,示意她在对面坐下,“怎么最近老发现你表现得这么与众不同呢?…我估计现在大部分参与排练的同学们脸色都挺郁闷的…”
“因为罗伊知道,范宁先生一定有什么目的,或处于您安排下的原因,当然,我怎么猜也猜不出来,所以十分好奇,想过来探探您口风…”
范宁手里不停地将一摞摞手稿叠放整齐,表情上却写着无奈:“罗伊小姐,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盲目的自信,这样万一有一天,我在你心目中的人设崩塌了怎么办?”
“人设是什么意思?…”少女疑惑道。
“就是一个人在他人印象中的形象或特质…”
“噢,崩塌了那也可能是有什么目的,或处于您安排下的原因。”
…学妹,禁止套娃。范宁一口气被憋了回去:“行了,你先等会,待会是例行的下午排练时间对吧,一起过去。”
约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音乐学院交响大厅下方楼层的排练大厅。
远远地,他看到了穿着一身茶白色齐膝长裙的琼站在走道外面,手上还持着一根银闪闪的长笛。
“罗伊学姐,下午好。”她上前走近后如此开口,嗓音依旧软糯糯的,但表情似乎不是很开心,眼里还带着阴霾的复杂神色,然后看向范宁,“卡洛恩,我要跟你单独聊聊。”
罗伊先是温柔地笑着和琼打招呼,随即说道:“范宁先生,那我先进排练厅啦。”
特巡厅和博洛尼亚学派的最新消息还没到她这里,但这个小插曲,却让她心中涌起了一个奇怪的猜测。
“说吧,琼,怎么了?”范宁靠墙抱胸。
“你不应该放弃首演机会。”琼握着长笛的小拳头攥得很紧,“之前信息的口子已经被扯开了,本来事情迟早就会如此,我在特巡厅呆一阵子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最终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最多不就是限制有知者能力吗。”
范宁笑得很轻松:“你这是又听到什么了?”
“你凌晨打了指引学派电话,希兰又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清早把电话打到了我那里…可进入上班时间后不久,我又接到了特巡厅的通知,他们要求我三个工作日内自行填好博洛尼亚学派入会申请表,以及准备好各种档案和手续。”
琼说完后,又再次强调:“卡洛恩,你不应该放弃首演机会。”
她一改平日活泼愉快的语气,特别认真特别严肃,似乎还带着一丝责怪。
“我能说这两件事情互相之间没有关系吗?”范宁摊了摊手,“它们能被串在一起纯粹是个巧合。”
“你平时不骗人的。”
“我没骗你。”范宁哭笑不得。
“它们真的是相互独立的事情,相互独立你理解吧…就是特巡厅增这个编制,并不是我决定放弃首演机会换来的,同样的道理,我坚持学校的提名考察机会,也不代表会让你的情况变得更糟…它们的结果都早已被独立地确定好了。”
看着琼盯着自己的眼眸里满是思考和狐疑的神色,范宁伸手,极轻极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迅速收回,走在前面:“快进去吧,我还得和大家解释一下。”
“好吧…”
随着两人走进,原本有些杂音的排练厅,一下子鸦雀无声。
首演乐手招募的进展并未完全,此时大厅堪堪四十多个人,其中具有交响乐团正式团员身份的只有十多个。
从总人数算,勉强匹配双管制的情形——这仅仅只是本格主义早期的规模,而在当下的浪漫主义成熟时期,基础的常态化配备应该是三管制。
这里的“双管”或“三管”说法,指的是交响乐团中的木管组(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和大管)的数量,再以它们的数量为基准,确定其他组的数量。
一般的三管制乐队,木管组确定后,弦乐组需要配备12-16把第一小提琴、10-14把第二小提琴、8-12把中提琴、6-10把大提琴、6-8把低音提琴,铜管组则是3把小号和长号,圆号可能多一把,4个,大号少一把,2个。
以及…增加一些变形的木管乐器如短笛、中音双簧管(英国管)或低音单簧管等。至于打击乐,除了定音鼓和三角铁最常见外,还会有锣、镲、钢片琴、大军鼓、小军鼓等,竖琴一般在三管制乐队会有2台。
所以目前范宁这支排练《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队伍,除了弦乐人稍微多一点外,管乐人数严重不足,好几个乐器甚至现在只有一个人…
三管制都没达到,而范宁的总谱里,要求的是以四管制为基础之上,还进一步扩编的人数!比如,5把小号,7把圆号!这对比当下主流作品,的确显得太惊世骇俗了。
这也难怪之前校方的教授们会表示不认同,说他有“与实力不匹配的掌控欲”,而且,上哪找这么多技术合格的管乐生呢?学校其他的曲子都不用排了吗?
大厅依旧鸦雀无声,只有范宁的皮鞋在舞台上点出回音。
他登上指挥台,抽出指挥棒“旧日”,和往常一样笑着开口:“各位,下午好,先走一遍第一乐章吧?”
一部人茫然地半抬起了乐器,还有一部分人继续茫然地看向他。
卢的心里反复反复地斟酌着,他刚刚走近看到宣传栏公告的那一刻,恨不得马上找到范宁,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刻范宁站在了指挥台上,他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措辞了。
良久,才出声:“范宁先生,这…是为之后的音乐会排的吗?”
大家的目光一直都落在范宁身上,但部分人有些涣散,此刻卢开了口,所有人的视线才重新在范宁身上聚焦,等待着他的回应和解释。
“为5月24日,还请各位,继续帮我们留意挖掘合适的乐手。”范宁微笑着回应。
5月24日…?这不就是毕业音乐会的日期吗?
大家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神态放松,有的面露疑色,还有的人眉头皱得老紧看着范宁,以为听错了什么,准备等他再展开说说。
“范宁先生。”罗伊甜美的嗓音问出了大家想问的问题,“难道之前大家在公告栏看见的不是…”
“是我主动提出的。”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咳嗽声、议论声又开始在回音效果极好的排练厅响起。
“这…?”
“应该实际上不是放弃吧,不然为什么还急着拜托大家挖掘乐手呢?“
“到底是放弃了,还是没放弃,是拿到了首演资格,还是没拿到?”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指挥台上范宁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
“好了,各位,我们继续排练,继续完善,在这里先给大家一个安心的确认性承诺,5月24日,我们会首演。等把乐曲整体框架彭顺下来之后,我再就自己的设想,向大家提具体的要求。”
他的笑容轻松而自信:“这会是大家一生中难以忘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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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论三重死亡
时间继续一天天过去。
排练如期进行,但成员们经历了一段有波折的心路历程。
范宁那天的话,的确是把他们听到消息后颓丧的心情给拉了回来,但起初将信将疑,边排练边胡思乱想的人很多。
好在那四位核心首席,起到了良好且让人心安的带头作用,而且他们逐渐发现,范宁的确是在用心排练,一点一点地抠细节,调整各声部的处理方式,尝试调出想要的音响效果,并不断地在修改优化自己的总谱。
这位身兼作曲和指挥的同学,有一双敏锐到令人望尘莫及的耳朵,他可以在二十多个声部中听出任何乐器的瑕疵,包括处于次要声部的乐器。
很多时候,大家也觉得某一段整体效果听起来不对,可能是情绪上的,可能是音色上的,但找不出具体原因,范宁则可以通过几次尝试,逐渐排查到具体的乐器处理方式——比如让铜管渐强的曲线更缓或更陡,让弦乐冲上去的时机提前或延后几个小节,让木管更改一下换气的方式,或让全员齐奏和弦时,某些音弱下去,某些音强起来,突出某个大家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内声部或低音线条进行。
然后效果几次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而且范宁虽然对每个成员的失误都一清二楚,但他没有过分苛责,只有在问题比较大时给一些点到即止的提示,多数情况下鼓励团员自行调整。
范宁清楚,这和未来自己负责一支乐团还不是一个性质。
如此抓大放小的策略,既让大家知道自己的失误被察觉,又感受到了被宽容地对待,于是大家彻底服气了范宁的指挥水准,演奏的信心也逐渐被强化,并从这件事情的信心影响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的信心。
而外界,学校和范宁双方都没有给出进一步解释,似乎公告栏里的那张声明,就是双方认可的“最终版本”了。
这种情况下,外界的舆论闹得再凶,媒体们的报道得再夺人眼球,热度也会逐天下去。
是否暗流涌动不知道,至少表面上热度会逐天下去,校园各处从音量上来说,不会显得吵闹。
但也有一部分细心的人注意到了,范宁招募的同学们,仍在组织排练,而且招募和推荐仍在继续进行。
4月份时,很多人暗地里问了那些参与排练的乐手,乐手们证实,毕业音乐会当天仍会首演。
这让另一半渴望听到范宁《D大调第一交响曲》响起的支持者,有种看到转机,类似“起死回生”的惊喜感...可是他们也感到困惑,难道那天白纸黑字的声明是假的,或另有隐情?
他们进一步表达了这点疑惑,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主要是那些被问的人,确确实实自己也不知道用意,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而到了5月份,气氛就愈发平静下来了,也没人再去打探什么内幕,另一半的人认为,范宁只是在为毕业音乐会之后的某场音乐会上的首演做准备。
在世界一流音乐学院的交响大厅,率领一支乐团首演自己的交响曲,仍旧是艺术生涯的大事,是自身的实力和荣耀,是绝大部分音乐专业的学生一生难以拥有的体验不是么?
招募也在继续,但进展越发缓慢,到后期学生人数也未满70,堪堪凑齐了三管制的编制,最后放低了纳入标准,在音乐学系里挑了几位管乐基础还不错的同学,将木管和铜管勉强凑到了四把的平均线。
小号实在凑不到5把,但范宁数次声明,圆号的数量一定要7把,最后终于凑齐,委托卢给他们做了一些强化练习,演奏时跟着前面4位一起吹就好了,把气势和音量拉上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5月23日,毕业音乐会前一日,啄木鸟咨询事务所。
今天的排练提早结束,约下午三点就散场,然后范宁和希兰、琼三人依旧同往常一样,在209办公室利用空闲时间研究文献。
这本比毛线团还乱的“幻人秘术”文献,翻译工作仍以希兰为主导,琼作为助手,范宁仅仅是承担一些辅助性地工作,将她们拆解出的一些碎片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
夜深了,本来按照往常作息,几人此时早回家睡觉了,但是今天大家都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因为他们逐渐发现,之前各种碎片的梳理进度,今天恐怕到了有阶段性突破的时候!
“琼,编号1260的补充说明翻译出来了吗?”
“翻译出来了,指向编号为41、61、225、226号的索引,卡洛恩,把他们拿给我。”
“嗯?它们是早在几个月前翻译出来的,我找找放在哪了...”
“第868处祷文连接上了,是第10号补充说明引入的,然后几个晦涩的词组在445、450、710号评语中可以查到,希兰,这个是解释的哪句来着?”
“是第76组和第120组的索引...嗯,但120组可以排除了,我们之前确认它只是652处祷文的一个替换句…我找找76组,我记得这个标题,也是去年就提取出来了的,只是没有正文。”
希兰拉开抽屉,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用夹子夹住的便笺纸里面找了几分钟,然后抽出了一张。
“卡洛恩,这个索引的标题是什么意思?”希兰拿着76号红色便笺纸上面的古查尼孜语问道。
范宁手中拆分着一堆蓝绿白相间的小纸条,转头瞟了一眼希兰手上:“论三重死亡。”
“论三重死亡?”琼好奇地重复道,“希兰,那现在拼出来的正文段落到底说了些什么?”
希兰说道:“嗯...这是我刚刚用一部分诺阿语,一部分古兰格语和一部分古雅努斯语拼起来的,它大概可以这样翻译——”
“人有他的膳食、他的炉火、他的座钟与欢乐,直至泥土填入口腔,甘美溢满喉鼻,此非终末,而为伊始。他需见证,而记叙人乐见为他,当窗棂摇下,铭记者不存,唯辉光赋其存在,观其消亡,若烛火无以照亮于灵,于每一日,他的倒影都会漂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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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6.27号WinfredChen、LonelyAria、白夜之鸽、嘻嘻嘻出差出差、星辰9527、我可以低头让你、hlyu09、咦你肥皂掉了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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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夜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