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78节

少女说到这顿了顿:“但实际上,我认为目前的结果,至少有七成因素,和您的《第一交响曲》本身无关,而是…那件事情之后,学派的态度。”

“说说另外三成吧。”范宁看着罗伊的眼睛。

“另外关于音乐本身的三成?…嗯,各位的意见中的确有配器规模和表情术语的问题,对于我刚刚提到的那几点,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与资历不相匹配的掌控欲’,且过于离经叛道…”

“还有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提过您的旋律构造过于古旧简单,不符合浪漫主义的精致与细腻,而复调织体又写得过于复杂,以及...采用了很多庸俗的市井或乡土调子,却不合时宜地把它们用优雅高贵的作曲技法整合起来,还以及…某些音乐形象塑造手法上,又回到了受安东教授影响过深的状态,比如雾状音带,比如铜管强奏,比如大量重复动机的叠加变奏,等…”

范宁静静地听着。

少女说到这里时,语气变得很温柔:“范宁先生,罗伊特别想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您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所以才会这么原封未动地,把他们的态度全部告诉于您…”

说着说着,罗伊的声调又慢慢有些激动起来:“跟您袒露我的内心话,我认为他们提到的那些问题,全部都是愚蠢之极的偏见,其中包括赫胥黎叔叔!!!那些都是优点,是您的创举和突破,是浪漫主义从成熟走向巅峰的开端,这几天每次我听到它不完全的演奏,或想象某些片段,都会满心欣喜,或全身战栗,甚至有的时候,我演奏自己声部时,会有比《死神与少女》更强烈的感觉,我边运弓边想,您究竟是怎么怎么写出来的呢?真的忍不住想为它而深深哭泣…”

夜深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厉害,少女的单薄身形有些发抖,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滑落的披肩重新拉上:“但是,依旧是我的内心话…前面的两点,配器数量要求和表情术语记号太多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先说出来呢?就是因为,它们最容易作暂时妥协和调整!这不会涉及到太多音符层面的修改,您完全可以根据我透露的信息做一些优化,然后,罗伊再去尝试说服剩余未做出选择的人,尽可能保住我们现在已被蚕食过半的优势…”

“听起来可能有点憋屈,凭什么去向学院派偏爱的风格妥协?对吧?但我现在最怕的是,机会没有了,这对目前参与排练的其他同学也会是个打击,我愿意在前面去做这件事情,等您慢慢取得名气后,我们再去向艺术界输出自己那些更具有先见性的理念...”

......

“罗伊小姐,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范宁看着冻得发抖的少女,起身关紧了办公室透风的门窗,然后温言笑道:“上次在饭店,我有些失礼...等毕业音乐会结束了,邀你共进晚餐,如何?”

...等毕业音乐会结束。听到这个句式,罗伊终于确定范宁有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了。

范宁给她倒的那一小杯咖啡,温度始终保持在最合适的状态,她又坐了一会,看着对面范宁反复翻阅着各种乐谱和手稿,记着东西。

将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完后,少女起身道:“我困了。”

“我送你下去。”

夜色寒凉如水,两人一路走到学校行政楼对面主干道的汽车旁。

范宁手指碰触到车门把手,但一直停住,没有拉开。

良久,他抬头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贯同前,如果罗伊遇到了更特殊的麻烦,之前在梦里就会跟您说的...”

范宁点头,两人又在车旁面对面站了一会,然后他问道:“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罗伊抿了抿唇,低头考虑,又抬起来:“校方已经知道,‘紫豆糕’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范宁神色一凝。

“没错,是比两天前更进一步的验证。”罗伊点头,“今天白天,法比安院长已把调查结果呈报给了所有会员。

“并且...抄送了特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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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东老师的话

...抄送了特巡厅?范宁眉头深深皱起。

这个法比安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范宁觉得他去推动博洛尼亚学派调查琼,是想借这么一个官方的名义,先将她控制起来,方便之后找机会达成其他的目的。

比如琼的记忆里面那些“紫豆糕”关于对“调和学派”的警告。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法比安不应该去上报特巡厅啊?

那目的和效果不就纯纯变成了“检举揭发禁忌,维护当局规则”了?他未必还敢搞出一些别的操作来?

“抄送特巡厅,是我出的主意。”罗伊说道。

“什么!?”

范宁凝视着少女的脸庞:“所以你的用意?”

“首先, 对应关系被实证了,其次,今天下午会议情况失控了...”罗伊徐徐解释道,“很多会员激烈质疑去年洛林·布朗尼教授的死亡调查结果,要求重新扣留琼·尼西米小姐,并以身份的新进展为切入点, 重新还原事实经过...您应该清楚, 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分不清楚他们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但这个要求又是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对吗?”范宁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罗伊点头,“赫胥黎叔叔作为名义上这份报告的签发人,他已经没法将其压回去了,于是最后,我建议他,抄送特巡厅并提议让他们接管,这个权力仍然在叔叔手上。这个操作提出后,我观察到了几人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们十分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证实了我的猜想和决定是正确的。”

罗伊说到这微微叹气:“尼西米小姐的出身,她的家族,她的父母,还有她自己......她出生在帝国的五级贵族体系,和我一样应忠于帝国, 和我一样始终处于博洛尼亚学派的影响之下, 受它无形的庇护, 也受它无形的约束,她没法逃避...其实放在以往,尼西米小姐此类性质的问题只能算神秘领域的小小意外,并非天大的恶意,交给内部消化处理,大棒往往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甚至最后的结局是坏事变好事...而现在的形势,范宁先生您应该清楚——”

“在注定要被限制一段时间自由的情况下,在特巡厅,反而比在博洛尼亚学派安全。”

范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连续两次,希兰的第一次处理,和罗伊的第二次处理,都很果断,面临突发情况,算是最大程度上防止了事态失控。

损失一千,还是损失八百?逼不得已之下,换作范宁自己也只能选择后者。

看着范宁仍旧有些不好的脸色,罗伊出言安慰道:“您也不用太过担心, 其实不管是特巡厅还是博洛尼亚学派, 或你们指引学派, 调查都是参照相同的规章制度...尼西米小姐是提欧莱恩帝国正统意义上出身的贵族小姐,可能只会被先关一段时间,再受到几年的限制性管控和观察...现在只是说,事情到了特巡厅那里,没法像内部处理一样放水了...我和卢双方也会想一些办法,缩短各环节周期,不会让她在那边受到委屈的。”

少女在冷风中捂嘴打了个喷嚏,范宁拉开后座车门,护住头顶的横梁,让罗伊坐了进去。

“就不用开车窗了。”范宁说道。

“晚安,范宁先生。”少女声音温柔。

这一次他目送汽车远去后,才缓步走回办公室。

不顺利的事情不只一件啊...

在椅子上重新落座,范宁有一瞬间心烦意乱,他用手撑住额头,闭目了许久许久,最终平静了些许,决定先考虑自己《第一交响曲》的问题。

至少,今晚,先把全身心投入到这里吧。

罗伊此前告诉自己的建议,他全然可以理解其良苦用心。

包括她为自己所做的排序:先是说了“配器数量超编”和“表情术语过繁”的问题,待得自己继续追问后,才开始透露学校教授们其他的批判之处。

的的确确,若采纳这两个建议,是耗时最小,修改最少的,而又能为学院派的教授传达出一个良好态度,可谓是付出和牺牲关系中性价比最高的方案了。

她表达了自己真情实意的愿景,也照顾了自己的情绪,以及...最大程度维护了《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艺术独立性。

可范宁仍有一些茫然。

削减配器规模,有些管乐声部要作简化倒是小问题,可不同配器组之间的音量平衡,会偏离自己最初的设计,很多预先希望达到的音响效果,可能会面临着失灵的风险。

而砍掉那些表情术语中的一部分...

“不行,我不愿意啊。”范宁有些难受地抓头,“它们每一个,在我的构思里都有其用意,那是我意志的体现,艺术诠释当是严谨和自由的统一…包括以后若是有别的指挥和乐团演出,只有完全遵照了这些表情术语,才能赋予这首交响曲以灵魂...”

安东老师后两部交响曲首演的失利,很大程度上一是因为,他没有下定决心控住各声部的音响平衡性,二是因为,他对音符之外的表情术语标记过少,提示的缺位造成了学生们过于散漫的处理,而交响曲的变量比独奏多了太多太多。

如是真有大师级别指挥家愿意详细分析他的作品,总结出其间需要仔细斟酌之处,然后把研究成果灌输给一支高水准的职业交响乐团,当时的首演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可惜,没有。

“如果真改了这两点,这部作品真的还是我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吗?”

时间已过凌晨,范宁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桌子的资料和曲谱,一时强化着坚持自我的念头,一时又小心翼翼地估算着“守住第一”的可能性,一时又在脑海里尝试某些修改后的音响效果...

“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反复扫视自己的总谱,又在来回翻阅老师以前的各种手稿。

为神圣骄阳教会委托而作的《f小调弥撒》…

《降E大调第十弦乐四重奏》、《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

“老师,如果您还在的话,是不是能针对我现在的处境给到一些建议,我真的是太迷茫了…”

他看着安东老师在各个年代,各个时期的笔迹,一个个谱号,一个个音符,还有涂改痕迹和注解,沉湎于某些怅惘又寂寥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时间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突然,在出神的某一刻,他的眼睛突然扫到了某一句话。

那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小句子,写在《第四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处,不知是何月何日何时,安东老师随意地有感而发。

干涸的墨迹如此记载着:

“音乐演奏或是一种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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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特巡厅的约谈

范宁昏昏沉沉的眼皮之下的视线,在安东老师记下的这句话间多停留了几秒。

然后,思维一点一点地恢复清醒。

音乐演奏…是一种仪式?什么意思?

一场音乐会还能被当作秘仪看待?这个思路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过,也没听别人讨论过呢?

范宁在脑海里对照了一些相关隐知,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赶紧拧开钢笔帽,翻开笔记本,写下自己的猜测和分析:

「秘仪有其相对固定的步骤, 音乐演奏同样有程式化的各项元素:进场、致意、灯光安排、曲目单顺序、乐曲本身每个音符的时间顺序、听众的礼仪、鼓掌、谢幕、返场演出、人员退场…」

写到这,范宁眼睛一亮。

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因此,不妨将某严肃音乐的演奏现场视为一场秘仪。那么,演出场所构成了祭坛,音乐灵感的启示指向了见证者,指挥和演奏家是执行者,听众是助手或被影响者…音乐家们付出的灵感和汗水成为了祭品, 乐器自然就是礼器, 音乐本身则充当了祷文,至于秘氛,一方面和演出场所(祭坛)的灯光布置有一定关系,另一方面,各大音乐厅也会根据喜好,自由添加不同的香味…」

这的的确确可以对照上秘仪的各种特征!

“一个无意间在神秘主义领域的宝贵发现…不过,到底对我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启示?具体的方法论是什么?”

范宁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比方说,现在的,更具有特殊性的首演呢?

“秘仪最重要的,是选择合适的形式与步骤。那么我的《第一交响曲》首演,如此特殊的意义,最合适的形式与步骤是什么呢?”

首演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那首作品从未在历史中响起, 从未被任何一个人所铭记;而在此之后,首演的日期、时间、参与者、聆听者、后续反响,都成为了固定的历史,开始逐渐被世人所铭记, 或大或小,或久远或短暂。

《第一交响曲》有什么特质?——长篇幅的暗示、象征、伏笔、渗透,皆从大自然的意象开始…力量于细微之处积累,最终不可逆转,铺天盖地,直至最后一刻神性降临。

一个最开始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出现在范宁脑海里,但当他反复揣摩时,又越来越觉得这或许可行。

“叮铃铃,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响起,把范宁吓了一跳!

窗外黑漆漆一片,办公楼空无一人,墙上的挂钟指向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这是安东老师的办公室,谁打来的电话?有人知道我最近这一阵子常来,可我又不是每天在这里过夜…这个时间点…”

范宁惊疑不定地看着电话反复响铃,然后,伸手揭下听筒。

“你好?”他的声音充满警惕和低沉。

“范宁先生,深夜打扰见谅。”电话那头的男子说话有很重的鼻音。

“请问你是?…”范宁感觉这个声音模模糊糊熟悉,但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对面男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迈耶斯·本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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