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经纪人如此费时费力,以大量人命为原料,采用非正常手段激发他们的灵感, 然后在他们晋升获得初识之光瞬间, 执行受邪神关注的秘仪, 将辉光给予他们的馈赠炼化…这符合耀质精华极高的获取难度,若不是这样,想以常规提取方式得到它的话,必须要在辉塔内部,而且据说这件事情还不是每一位‘邃晓者’都能做到…”
“相比于各种纯度的耀质灵液,固态的耀质精华不会有那么强的逸散性,只有被外界的灵性激发后才会开始升华…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比耀质灵液易于保存,我猜测,之前他们执行‘摄灵秘仪’析出的精华,应该已经转移走了。“
“至于刚刚那块,是今天析出的,这又是一位不幸被夺取初识之光的受害者,刚晋升的灵受到这样的剥离,肯定是严重的伤害,即使一时能存活,人也会在之后各种令人崩溃的幻象中发疯…”
“愉悦倾听会造成的人身伤害远比我估计的要多。”辛迪娅神情凝重, “刚刚一圈我们发现血液被抽干的学生有十多位,加上以前发疯身亡的老师学生, 受害人数绝对超过二十位了。”
“卡洛恩连夜提出行动建议是对的。”门罗律师表示认可,“就博洛尼亚学派那帮学究们慢吞吞地行事方式,他们学校的人迟早死掉一大片…最近各种邪神活动太频繁了,这件事情我们得马上上报特巡厅,防止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态出现。”
“别对他们指望太多。”范宁笑着摇头,“想想金朗尼亚机械厂的事件吧,比比他们的实时死亡人数和未来预期死亡人数…有的时候,你以为这种祀奉邪神的隐秘集会点闹出来的事情很大,其实那帮生活在阳光之下的工厂主比他们更会玩…”
…好像是这么回事。门罗律师表情一窒。
范宁抱胸思忖:“所以他们要这么多耀质精华干什么?执行某些高位阶的秘仪?”
杜邦作回忆思索状:“目前我自己知道的所有秘仪里,没听说有哪个需要用到耀质精华的,哪怕是对应高位阶有知者顶端的9阶秘仪,扬升能量也只需用到百分纯的耀质灵液…”
“这些信奉邪神的人都是疯子,有时不能以常人的功利思维去揣摩他的动机…有可能是用以黑市上出售,为维持隐秘组织的运转提供经济支持,也可能为了换取另外的非凡资源,甚至有可能是单纯进行取悦邪神的活动…”
警察们已经涌入这个小庭院,收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辛迪娅重新评估了一下大家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让大家各自服食了一小支灵剂——草药成分,炼制过程带有一定的非凡因素,用作温和的精神修复功用。
“长官,这里有本可疑的书籍。”在范宁的灵觉指导下,经过警察们的细致搜查,在某听音室的暗格里有了更多的收获,这应该就是博洛尼亚学派口中的文献,或可对应上“幻人秘术”中提及的记载“摄灵秘仪”执行方式的《原初秘辛》。
礼器“污迹之瓶”被指引学派封存,连同隐秘文献一并带走,行动收工,范宁回到在东梅克伦区的住处,让上门的浣洗女工收走脏衣服,自己一头钻进盥洗室,洗了个大澡。
周末的剩余时间,范宁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在209的办公室弹钢琴,有时以表演状态酣畅淋漓地弹一些完整的作品,有时慢练一些陌生作品,有时则以玩耍或实验的心态弹一些即兴的片段。
这放到前世,当属于范宁最放松情况下的代表性生活状态之一,另外一种状态则是和几个损友在网吧激情互喷。
但在圣莱尼亚大学的副校长办公室,气氛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罗伊,之前行动的消息,你确定给范宁转达到位了?”赫胥黎在办公椅前坐得笔挺。
一身洁白连衣裙的罗伊坐在侧方沙发上,她眉宇间神色复杂,有些坦然,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果然如此”。
想不到那日共进晚餐时,他的假设性提问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
还真是,很超过预期的“过激处理”啊…
“叔叔,真真确确的转达到位,没有遗漏,没有添冗。”少女平静回答道。
赫胥黎却是脸色铁青:“15号的行动时间,对吧?这还是我和会员们坐在会议桌上反复达成的共识…他倒好,2月第1天刚刚天亮,整个公司就被他端了个底朝天,斯宾·塞西尔被烤成了一截只有一米长的焦炭,光是现场死亡的学生就足足17个!”
…范宁先生平时是挺温柔一绅士,可他实力不仅可怕,而且手段无比凌厉。罗伊暗自心惊。
“可是…叔叔,如果这一天死亡的学生就有17个,那意味着如果动作更晚,他们手段过激之下,人数可能会是30个,50个…”
赫胥黎叹了口气:“罗伊,你要学会算长远帐和整体帐…如果学校局面稳不住,生命遭到威胁的岂止这点数目?”
“你知道吗,这两天那些家伙们的非议声已经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现在是周日晚上的十点,我才终于有空跟你单独聊聊…”
“那些人,纯粹就事抗议的有之,指责你我行动泄密的有之,要求声讨指引学派越界的有之,主张大规模排查全校学生底细的有之,激烈反对范宁参加毕业音乐会的有之…”
“你说范宁这样一闹,你现在还分不分得清楚,他们哪些人是直性子不爽,哪些人是被带了节奏,哪些人是在认真出谋划策,哪些人又是打着维护学派利益的幌子别有用心?…”
“罗伊,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我们再也看不清,那些会员们诉求背后的真实动机…现在,这种局势被迫提前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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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在墓前
阳光明媚的清晨,寒冷,无课。
圣莱尼亚大学西门往西,橡树小街深处,柳芬纳斯花园。
墓碑黑白照片上的中老年人笑得有些严肃和拘谨,周围有几朵零散的,枯萎的花束, 前来纪念这位艺术家的人屈指可数,且有了些时日。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直没来看过您。”
“斯宾·塞西尔是直接凶手,他死了,幕后一些牵扯情况尚未清楚,就这样,再说吧。您应该并不十分关心,对您而言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没有带上希兰。”
静谧氛围之中, 有温和但低沉的声音,一部分开口说出,一部分是心理活动,两者断断续续交替,并无很清晰的界限。
“作品选拔大赛的情况,复试进展尚算顺利,我在城市音乐厅最终得到了21158票,第二名第三名依次是塞西尔和默里奇组长,18244、16387票,所以我第二轮是满分,他们对照我的比例折算,再加上第一轮的话,我是48.8分, 而作曲系的塞西尔才43.6…”
“报数报得细了点,主要考虑到,新作陈列馆那地方您也去过, 绝对想不到我能被投这么多票,而且绝对想象不出,学校各处宣传栏贴满了带着我照片的海报是什么场景…哈哈,而且就在一小时前,学校有小部分同学找我,提前表达了参与首演的意愿。果然,只要进入提名,多多少少就会有一些支持者,当然,我也不是见人就收的,已经托我的两位朋友帮我筛选了…”
声音到这两段时,有些得意和小孩子气。
“但说实话,我有些困惑和危机感,那首弦乐四重奏的荣誉,建立在一些别的因素上…嗯,具体很难解释,一些超过认知范畴的,意料之外的因素...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不要在写作《第一交响曲》时将其故技重施...”
“近几日我的心终于静下来了,我终于有时间,于繁华的街头,于酒馆的角落, 于最深的夜里,于钢琴的跟前,于空荡荡地谱纸上写作和思考,我最终打消了故技重施的念头。”
“因为您之前说过,一部交响曲应是一个世界,而一个人艺术生涯中创作的所有交响曲,则是他在短暂人生中为世界留下的一部‘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我想写出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以您留下的那个乐章作为最开始的启示。”
“一个好消息。您当时反复纠结应该以什么素材作为贯穿全曲的核心,我或许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您末乐章最后‘圣咏动机’的前两个音,构成四度下行关系的la、mi。”
“正如您的教导,音乐灵感的最基本单元——动机,应该是简洁的、鲜明的、可塑的,而结构是否宏伟,逻辑是否严密,音响效果是否震撼人心,取决于作曲者如何使用,如何发展它...我已决定将这个四度音程作为贯穿四个乐章的核心逻辑,并命名为:‘呼吸动机’,la——mi——,从高到低,像人先吸气后呼气,是不是很简洁又形象?”
范宁将一大束色彩缤纷的鲜花放于墓前,然后长长地张开双臂,伸展身体,仰头看向橡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枝叶,澄澈的露珠在其间一闪一晃地跳跃。
微风吹着脸庞,灌进胸襟。
光线刺入眼皮,点燃了某些昏昏欲睡的隐秘启示。
如同毛玻璃般的薄膜碎裂,脑海中积累多日的灵感具象而出,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或画面,现在成为了更具体更清晰的音乐语言。
“...若要在终章展示‘巨人动机’和‘魔鬼动机’的冲突,又要让它们在象征净化和神性的‘圣咏动机’中消弭,我应该贯彻安东老师这种哲思的隐喻,应该提前作出长布局的铺垫和渗透...”
“象征净化和神性的动机,必然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我要从乐曲一开始就让它得到暗示...但这种暗示不应咄咄逼人,而是润物无声的铺展,它的初印象甚至让人觉得美好,但随着力量的缓慢累积,听众逐渐发现其不可逆转的一面,最终铺天盖地压制而来...它赏心悦目的外表下是令人敬畏的力量,就像,世界,或大自然的意志...”
在和煦的晨光里,在清冷的微风间,在坟墓和鲜花前...
一袭黑礼服的少年,从衣中取出了一根通体乌黑的指挥棒。
他闭上双眼,想象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一些不存在的声响,然后,徐徐挥动手臂。
“我如此,如此,为第一乐章写一个很长的引子,让希兰带领全体小提琴,在某种极高又极弱的弦乐摩擦声中,迎接熹微晨光的降临。此声响背景下,‘呼吸动机’由琼手中的长笛,和另外几种音色合适的木管一同徐徐吹奏而出,寓意我在杜鹃啼鸣声中向听众展示大自然的宁静...”
“之后我需要找到合适的引子发展手法,让原野刮过清凉之风,阳光穿出厚重的云层,三三两两花朵绽放,泥土之下某种带有生命力的因素不安地萌动...”
“如此,我完成了第一轮暗示和渗透,在“呼吸动机”的鸟鸣声中,第一乐章主题终于得到呈示,它应该用大提琴来写,演奏的任务交给罗伊...旋律还未确定,但前两个音亦从‘呼吸动机’的四度音程开始,清新,愉快,微微的激动,如同希兰教我的那句图伦加利亚语的修辞句——‘我读着诗,如同清晨我穿过原野’。”
“第二乐章的‘呼吸动机’则有变化,四度音程的‘从上往下’在这里成了‘从下往上’,跳进的形态会为听众带来活泼感,弦乐们奏出明快的节拍背景,引出一支热烈和质朴的舞曲...”
“第三乐章的‘呼吸动机’又风格迥异,这里应该让卢来展示,定音鼓来回敲着d小调的主音和属音,一上一下,re,la,re,la,re,la...似人群沉重的送葬步伐,没错,它是一首葬礼进行曲,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痛,我在写作主题和副题时,要极尽反讽之能事,运用某些逆饰或反语:崇高的灵,同神性一般不可磨灭,无论听众是将‘巨人’还是将‘大自然’代入第三乐章的主角,这都是一场虚假的死亡,亦是我布局中暗示和渗透的一环。”
“如此,乐曲终于进入了老师留下的终章,一声爆炸性的齐奏,急速的弦乐经过句,‘巨人动机’奏出一半后被‘魔鬼动机’粗暴打断,并在其后发起冲锋的号角,此前铺垫的各种‘呼吸动机’,终于以最终的形态‘圣咏动机’登场,净化一切世俗范畴的纷争,在巨人倒下的同时,带领乐曲走向虚假而辉煌的胜利。”
“如此构思,安东老师若得以听闻,是否会满意呢,是否会激动呢?”
闭着眼睛沉浸在灵感中的范宁,此刻却是没有注意到,在微风之中,在指挥棒摇曳之下,柳芬纳斯花园的四周角落,有枯草直立,泥土翻涌,砂石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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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决定
时间流逝,“经纪人”斯宾·塞西尔被击杀后,一切都很平静,至少在范宁视野里,暂时如此。
在启明教堂的几次联梦里,范宁和罗伊的相处态度也没有发生变化。
他主动询问过罗伊那边的情况,她说学派在尽力恢复一些学生受损的神智, 且事件过后“校方出现了不少异议的声音”,不过未具体展开谁有异议,又是对何事有异议。
双方互相作过一些让步,只是最终未达成一致,矛盾难以协调的原因不在于私交——这一点两人心中有默契的共识,没有质问, 没有试探,也没有多余的解释或确认。
而且范宁内心对她抱有更多的感激, 她和卢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自己筛选演奏人员,尽管流露出意向的同学也不算多,但终归是件耗费精力的事情,尤其是选出那些空缺声部的首席。
3月初的深夜,安东教授小别墅,希兰的房间。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灵穿过眼前这道虚影,如同身躯穿过门扉。”
冷白的耀质灵液,气息寂寥而刺骨,六边形雪花的“荒”相见证符虚影悬浮在半空,移涌路标外圈的坐标弧线极速旋转。
助眠秘氛小瓶缓缓从希兰的脸颊旁移过,范宁的灵感稍微抽取了周围的温度,让适量的液体蒸发更快,然后复原, 合上盖子。
少女的睡颜很恬静。
他关上灯, 带上门,回到自己客房。桌面上,煤气灯的光芒映着堆叠的手稿, 交响曲总谱起始几页的笔迹整洁而有力, 但逐渐出现了涂改,更多的涂改,以及断层和声部空白。
范宁的目光有些失神。
“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跋涉…”
“人们总觉得作曲家拥有见证神圣启示的特殊能力——灵感降临后,乐思如泉涌,一部成功的作品至此诞生。而事实上呢…”
“或许在本格主义早期,世上存在那么一两位类似前世莫扎特的天才,但对于绝大多数作曲家而言,大型作品的诞生都充满着阻滞和曲折…”
这不是写几条旋律,再配个伴奏的问题。
从人生经历到神圣启示,从一瞬灵感到动机构造,从旋律和声到曲式发展,每一个连接处,都可能存在跨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范宁已经对各乐章产生了较为清晰的构思,也不意味着他解决了所有问题。
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长,二十多个声部同时运行,错综复杂的处理,和声的连接,配器的选择, 结构的谋篇布局,如何将脑海里的情绪转化为听众角度的音乐语言和逻辑…艺术创作听起来天马行空, 实则是一支戴着技法枷锁的灵感之舞。
“离提交作品只剩一个月了…”范宁深吸一口气,从有些疲惫凌乱的思绪中抽离,推开睡房的窗。
温度已经开始回升,但夜色中的风仍然寒凉。
他做了一个决定。
……
在梦中,希兰的灵跟随路标潜意识的指示,穿过星界深处某些不连续的模糊屏障,窥见了世界表象之下的意志,她凝视着高处黑色的灯,那些亡者的灵魂被映如水墨,从虚无背景的深处扑簌簌而落,某些至高存在的缄默胜过了言辞,游弋的概念被封存,四周之景洁净如新雪。
偶尔,她梦见了辉塔,塔身高耸入天又淡白之极,在那些片段中,脸颊可以贴于空无之处的每一寸肌肤与镜面,寒气自辉光之下喷薄流动,钻入梦境中自己的颅骨与血液,直至清晨醒来,房间的门窗仍在因冷冽而战栗。
出租马车驶向啄木鸟事务咨询所。
“希兰,恭喜你。”
“卡洛恩,好少见到你笑得这么开心,你特别特别期盼我晋升有知者吗?”坐在对面的少女,嗓音听起来依旧柔弱,不过她的眼眸中似乎多了更沉静果敢的气质。
“你自己不高兴吗?”范宁问道,“当初经历袭击事件后,我们从警安局出来,你就是不肯去学校,一直逮着问问题,脸都快贴我身上了。”
“我那是因为最开始以为你中弹了。”希兰连连认真解释,“虽然有惊无险,但明白了之后这样的场景也许会是常态,所以我想,要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后能帮到你就好了。”
“你现在不就可以了吗?对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初识之光是什么?”
范宁此刻也是比较好奇。
按照《七光宝训集译本》中所述,有知者研习“荒”相后,性格可能会更趋于冷静或沉稳,记忆力大幅增强,更擅长钻研秘史,并对逝去之物,沉默之物,凝滞之物及亡者灵体有奇特感知,在部分例子中,有人擅长隐匿,还有人获得了控制冰霜的能力。
“我…还不确定,不过,或许可以现在试试。”
小姑娘摘下了自己的发夹,让褐色的柔顺长发自然而然地披落下来。
伸手,松开,发夹掉落地面。
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它落地所花的时间,比平时长了接近一倍。
“卡洛恩,你看我一眼,然后随便想点什么事情。”
范宁依言照做,他眼神落到少女白皙的脸蛋上,然后在心中对比了一下某个段落自己正在纠结的两种配器方案。
在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维滞涩,念头仍然是清晰的,但承载念头的语句在往下铺陈的时候遇到了艰难的阻力,这使得时间过了足足六七秒,他还没有列举完其中一种方案的各配器种类与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