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212节

「《村落的冬日印象》,皮沙罗·库米耶,新历912年12月。」

「笔触是情绪,很重,很快。阳光的冷暖色对比中充满中间调子的过渡,想象站于冬季阳光之下,总体体感是寒冷的空气,但肌肤向阳处却充满炽热与温情...它捕捉了外光的饱满,这很难在室内感受得到,或许我们应该多出去走走…」

每一幅画作的右下区域,在某一视线合适高度处都有卡片上的一小段引言,这是范宁所作的导赏。

熟知艺术史发展规律的范宁心中明了,印象主义起源和流行的客观原因,既有摄影技术对写实主义的冲击,也是因为工业潮流下的出现了新的社会阶层。

他们受到良好教育,接受新的人文与哲学思潮,有新的审美品味,有强烈的发声欲望,也有可观的收藏购买力。此前“暗示流”的小部分拥趸,他们中间就占了多数。

范宁导赏的最主要群体,就是针对的这一拨人。

他的导赏方式无疑是巧妙的,总体而言不予主观评价,避免“人文底蕴深厚”、“色彩运用极美”、“线条富有冲击”、”“构图端庄稳定”这一类主观性强又无法证明或证伪的措辞,也不谈过于专业的东西。他先是客观描述画作上的重点内容,是什么特点就是什么特点,这无法夸大其词,然后予以奇妙的想象提示,并以引发共鸣的私人感慨作开放式结尾。

此刻,不仅工业绅士和中产阶级们感受到了这些光影与情绪的魅力,就连很多学院派的美术家都纷纷驻足、观察、感受、思考。

是的,学院派,范宁在圣塔兰堡的走访安排中,照样十分重视倾听他们的想法,并充满诚意地邀请了很多学院派画家位临指导。

很多人认为艺术史中的印象主义者是“怀才不遇”方,学院派则是盲目自大的“施以迫害”方,而后面印象主义的崛起,是狠狠地打了学院派的脸。

——这是一种扁平化的不客观认知。

实际上,蓝星上的印象主义画家们一直都在积极策展、成立团体、拓展渠道、寻求媒体和收藏家的合作,争取学院派的理解以及艺术投资市场的认可。而学院派每次对待印象派画家的新作品展览,都有在重新认真感受、理解和评价。

评价结果有“从负面到正面”的过渡过程,而且有时不那么平滑,但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们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动态变化的概念,前世印象主义的革新精神内核,是从以前古典到浪漫主义的突破中一路成长起来的。而他们对色彩的运用,也是建立在学院派漫长的研究凝练之上,建立在现实主义思潮与巴比松画派对自然光线的探索基础之上。

——辩证地去理解,浪漫主义风格中本就包含着印象主义思潮诞生的一切因素。

范宁正是因为有过一世的“后来人”经历,能看清曾经艺术史发展的背后规律,所以他在这个旧工业世界能够跳出流派之争,以更广阔的胸襟去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

那么如今,艺术时代的革新进程,就在一位位个体审美的悄然转变中,开始往前推动了。

范宁花了比自己喜好更多的时间接待这些工业绅士。

在他看来,被转移进自己口袋的这些资金,都是在为将来“音乐救助”和“艺术普及”计划的真正推行打基础。

这让他的相处与言辞多了几分更真诚的意味。

当然,这些工业贵族们也十分懂得社交礼节和世故,在范宁与中央、地方文化部门的政要以及数位知名艺术家、收藏家、评论家碰头后,他们被作了引荐,打了招呼,交换了名片,便表示先自行观展,待会音乐会上见了。

接下来范宁陪着汉弗来司长一行,将整个艺术场馆绕了一圈。

带领参观是礼节,而且...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交响乐团排名考核中的第一项“驻团场所”硬件条件评估。

大约七点出头时,范宁独自一人重返人头攒动的美术展厅。

他看到克劳维德、马来、库米耶等人带着帽檐过低的礼帽,混迹在观展人群中观察欣赏者的表情,突然觉得有趣想笑。

出价收藏者总是在画展中后期才开始流出意图,到时候就轮到宾客观察他们的表情了。

正当范宁思索,是留一个小时回后台排练,还是留一个半小时的时候,突然,一只冷得像尸体一样的白手套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范宁指挥,祝贺开业。”男子的声音阴柔,但挺客气。

一股寒意透过衣物浸入范宁皮肤和血液,顷刻间心中连同全身打了个冷战。

自己真实身份的第一次感受,实际上的第二次感受。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三人。

为首的绅士戴宽阔硬顶帽,身材高大,皮肤苍白,紧紧抓着亮银手杖,旁边是金发鹰钩鼻男人,和身穿高领披风、手持折扇的温婉淑女。

“何蒙阁下,萨尔曼队长,欢迎位临至此。”范宁优雅行礼,“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特巡厅一行的出现在范宁预料之内。

作为讨论组授予的“波埃修斯”提名艺术家,这么重要的动静,也是帝国艺术事业中的一件大事,各官方组织派代表来道贺是正常的,此时那位克里斯托弗主教还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看画呢。

但这不代表范宁心中没有警惕。

“尊敬的范宁会长,您可以叫我安娜。”女子轻摇折扇。

职业性的柔美声音一出,没等后面的名字,范宁就先知先觉地想起了。

萨尔曼队长的专职联络员,一位心思慎密的调查员,自己和她通过电话。

范宁作了个请的手势,带他们从头进入画展的动线。

三人和正常宾客一般,穿行观看油画,不时驻足停留。

“这240幅画作对光与影的理解探讨堪称美妙,甚至有几张具有神秘主义倾向,诸位应该清楚即使是艺术界中的无知者,也会因为高灵感而偶尔感受到世界表皮之后的异质色彩,当然我已经把过关,作为公众艺术场馆,我们总要防范过于露骨的怪力乱神甚至是邪名风险,诸位在此类问题上应该具有更丰富的甄别经验…”

范宁坦然地将三人引到几幅高灵感画作跟前让他们欣赏,并持续低声作着介绍。

安娜不断地“嗯嗯”出声回应着他,另外两名绅士则仅仅偶尔沉默点头。

几人步子的挪动比较随意,有时是范宁在前面引导,有时是跟着三人在后方介绍。

何蒙的目光扫视着墙上的画作,并未有额外表示。

“巡视长阁下,那边没有画。”

在s形动线的一处中点位置,何蒙将步子迈向了岔路,其仍然有宾客光顾,但是比观展动线上的人要少。

“那里是以前陈列装置艺术的几个小圆展厅…”三人脚步未停地进入其中一个房间,范宁缓缓跟上。

何蒙站在一面靠墙的商品柜前,将手伸了出去。

“坦白说,这次清走走廊上堆积的杂物,费了我们不少力气,现在这里用来贩卖小纪念品,您面朝的隔壁那间则是卖饮料副食。”范宁继续不紧不慢地介绍。

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灵性状态,但心里不可避免地悬了起来。

因为何蒙现在站立的位置,离那扇暗门间隔不到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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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陌生感,熟悉感(4K二合一)

“您手里的折页完全伸展开来是12折24面,它囊括了此次印象主义美展的全部240幅作品,按画家排列,配有他们的头像与极简版简介...”

“当然,囿于篇幅限制,这样印刷上去的画作尺寸偏小,仅能做特征辨认,目的自然不是用于细节欣赏,而是一种‘能将所有展出作品捏在手里’的纪念获得感...虽然它的印制成本也不低,但宾客取得它不需要额外付出费用,凭10先令的美术馆门票,或任一场音乐会门票即可领取一份...”

旁边的范宁讲述未停,何蒙站在靠墙的木制柜栏前,翻看着一张精美的硬质折页。

萨尔曼沿着整个房间环绕走了几圈。

范宁没有看萨尔曼,他对着一排排折页架讲解,也自然顺带穿过它们看向前方的墙。

上一次的隔绝秘仪,自己和琼采用了不一样的构造法,拜请的是“铸塔人”的无形之力而非“钥”相模湖指代,分会的“祝圣帷幕”礼器,目前也在祭坛中施以辅助。

这种效力虽然说不如文森特当年布下的、可持续二十多年的“隐灯”秘仪,但两人在开业前三天才布置完封墙,实效最强之时,不去暴力破坏墙体,应该是很难察觉出异样的。

对于这几间展厅开业后该如何处理的问题,范宁最先下意识想到的是封存或用作库房,但他仔细考虑后,决定用作纪念品售卖间。

他不知道特巡厅认为更值得关注的是哪几个区域,默认这走廊外曾经堆放大量杂物的地方是其一,那么开放比封存是一个更不会招惹疑心的选择。

只要墙体完整,没有异味,对于公众来说都一样。而比起自由的观展区域,售卖间又相对具备一定的秩序,处理路人的偶发极端情况会更及时。

何蒙又挪动了一步,从侧对暗门所在的墙面,变成了直接正对。

他拿起了柜栏上陈列的物品,如果他的手臂再向前探得更深一点,便能碰到那面葡萄藤纹饰的浮凋墙纸。

“可供仔细回味细节的精美画册。”范宁继续讲解道,“这玩意稍微有点沉,因为外壳绣的艺术纹路丝线是扎扎实实的金银用料,但这很值,哪怕不打开它,摆在家中也是一个能彰显品位的装饰件,它需要付出10镑来购买,诸位的礼品袋中包含有它,我已安排员工放到了几位来时的汽车上...”

安娜掏出了自己的小笔记本,似乎在翻阅着什么。

何蒙也打开了画册扉页。

“内容排布上有点个人的私货意见。”范宁驻着紫色珐琅手杖含笑解释,“由于多少要控制画册厚度,每位画家的作品印刷尺寸有占全页、1/2页、1/4页三种,至于选什么做更大的尺寸就是在下个人喜好了。当然,家父文森特的作品篇幅占得更多一点。”

何蒙苍白而粗大的手指划过目录上的一列列名字,环视完的萨尔曼也凑了过去,似乎在搜寻确认着什么。

很早以前,特纳美术馆的全部画作——包括上墙和没上墙的——就在乌夫兰塞尔特巡厅分部被详细采集了信息,台账包含了它们的名字、尺寸、用料、创作时间与内容提要,部分还留有画质不甚清晰的正常或非正常拍摄照片。

而根据下属瓦修斯在总部联梦会议上提供的最新情报...

若在作画过程中采用的特殊颜料或技艺,能做到与‘七光之门’发生神秘学联系,那么它在经历某种特定过程后,就会升华成移涌物质进入世界的意志层。

领袖波格来里奇先生认可瓦修斯这一结论的可靠性,并从艺术家或艺术作品的“格”的原理推测,“经历某种特定过程”最常见的形式,就是让画作被足够多的人观察、欣赏、铭记。

于是将这些情报倒推回之前采集的信息上...文森特曾经具有神秘主义倾向、但未发现更多异常的画作,就很值得被重新审视一番了。

何蒙翻到了文森特作品所在的目录页,准备作“反向确认”。

一个人自己就是画家,比委托创作更易行事,如果文森特对“七光之门”及“画中之泉”有所研究,他极有可能试图创作过满足如此神秘学要求的作品。

所以十多秒后,何蒙的眼神已掠过40幅文森特参展画作目录。

果然,那些自己在意的作品名,没有出现在这次美展现场。

虽然不是所有作品都像愉悦倾听会收容物《痛苦的房间》那般活泼,被人一瞥就能侵染梦境,但这样的作品,肯定是不适宜挂于公众场合被大量艺术爱好者长时段欣赏的。

“它们就在前方,不如直接去欣赏原作?”范宁笑着问道。

“《山顶的暮色与墙》《蛇蝎的视角》《某情绪下所见之深渊》…”安娜声音温柔轻缓,报出了九个名字,“文森特先生的这几幅作品,范宁会长应该相当之熟悉吧。”

…九分之五的准确率?特巡厅这帮人果然深谙调查怪力乱神之事。

本杰明当日偷窃的,意欲制作“七光之门”密钥的五幅画作赫然全部在内。

范宁心念电转间,作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这都是我在整理父亲留下的作品时,所发现的高灵感状态创作,想不到诸位也关注着他的艺术理念。”

“那么,为什么它们都不在这40幅之中?”萨尔曼问道。

“由于它们反映着更鲜明的世界表皮之下的异质色彩,我觉得难以把握无知者对它们的接受程度,所以稳妥起见,没有入选这次印象主义美展。”范宁神色坦然地回答。

“所以它们现在仍在这栋美术馆之中,介意让我们在私人场合欣赏一下吗?”何蒙面色苍白,肌肉僵硬,这让他的笑容无论何时都阴恻恻的,“当然,这会占用范宁指挥十分钟演出前的宝贵准备时间。”

他故意强调了“欣赏”这个单词,然后观察着范宁的表情。

“现在?”范宁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纳闷,“对贵客而言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

随即范宁做出“请”的手势并大步在前面带路。

“麦克亚当侯爵在后台看望他女儿,克里斯托弗主教在看画,维亚德林爵士在练琴,不过没有让他们任何两人之间产生交集的必要,以何蒙和冈这两人收容‘灾劫’后的灵性状况,恐怕也还不能动用非凡能力,何蒙不是冲着动手来的,当下帝国的非凡形势也没到暴力冲突这一步…”

“他们关心‘七光之门’的密钥线索实属正常,特巡厅联梦会议上那波半真半假的节奏是我带的…但是安娜为什么今天也来了?她一直对瓦修斯的工作进展很了解,而且还和‘我’通过电话…”

步行中的范宁揣摩着他们的目的,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开口问道:“瓦修斯先生今天没来?”

他侧过头去,发现联络员安娜正朝两位长官递去询问的眼神。

“说起来,之前遭遇列车神秘事件后,有两个多月没见他了,夏季艺术节的门票,我还给他留了一张,但后来演出过了也没能再说上话。”范宁又转回头,继续随意地聊天。

他这句话其实很有意思。

既没说清楚赠票发生在神秘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也不确定是瓦修斯没来听演出,还是他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但没打上招呼。

因为又没人刻意去问他什么,他想如何措辞就如何措辞。

范宁的目的,就是看特巡厅会不会就某个细节去追问自己,这样他就或许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试探出,瓦修斯现在到底在特巡厅眼中是一个怎样的视角。

“你们不是一起出来的?”萨尔曼盯着他问道。

“我和同伴先。”范宁说道,“坦白地讲,那时我对讨论组的‘波埃修斯艺术家’机制以及邃晓者的相关隐知都不了解,瓦修斯先生是‘要挟’我和尼西米小姐配合完成任务的…”说到这范宁摇头一笑,在钥匙串中间低头翻找,“当然他之后马上履行了承诺,帮助我们找到了脱困的时空节点…”

何蒙冷澹地点头:“出来后他度假了。”

那趟火车基本准点到达圣塔兰堡,从瓦修斯后面致电联系的情况来看,凌晨才脱困并直接落到了城郊…而以瓦修斯的孤僻性格,加上范宁这人的艺术家脾气,显然那起神秘事件中双方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相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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