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兰从浴室走出,披着齐膝的紫罗兰色纯棉长睡袍,赤足踩掉拖鞋,整个人爬到了离钢琴最近一侧的沙发绒毯上。
她倚在沙发,叠着双腿,托着香腮,专心听着范宁弹琴。
范宁用了一个多小时,依次演奏完了安东·科纳尔第十、十一、十二号钢琴奏鸣曲的全部乐章。
这时希兰才柔柔地开口:“卡洛恩,想不到爸爸的后三首晚期作品,你也全部练完了。”
“是的,我一直想录制一套安东老师钢琴奏鸣曲全集的唱片,但是自己的水平有限。”范宁甩着自己略感疲惫的手臂手腕。
“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听,卡洛恩。”
“谢谢。”范宁朝她笑笑,“不过录制出版唱片,可不能有这么多的瑕疵,大量技术难点也需逐一克服…那些市井音乐短则两三年,长则二三十年,人们总是一拥而上,又一哄而散…这不一样,严肃音乐一旦发行,需要永久性地对听众和艺术史负责,可能还要再练很多年,我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希兰看向客厅通往书房的门,又望了望二楼父亲睡房的方向,幽幽地说道:“卡洛恩,我老是忍不住去想,爸爸其实还在,那只是一场梦,他还在家里,等下就会穿着他那套破睡衣,从书房走出来,对你刚才的演奏评头论足,或者从二楼楼梯下来,表示今天反正不早了,你还是别走了…我老是忍不住这么去想...”
范宁坐在钢琴前,盯着自己在琴键上虚放的手指。
沉默了一会后,抬头看向沙发上的小姑娘:“希兰,我想啊,安东老师的确还活着。”
他看着希兰的眼眸,认真解释道:“留下了伟大作品的艺术家们,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永生,作品就是他的生命与意志,人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演奏起他的音乐,他都会感觉的到,甚至会和人们的灵共鸣。”
希兰仍然有些蹙眉,但很乖巧地点头。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范宁收回虚按在琴键上的手。
“我还想听一首。”希兰打了个呵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嘴。
“好。”范宁无奈地摇摇头,重新把手放回键盘,弹起了柴可夫斯基的《船歌》。
略有起伏的清冷伴奏响起,如歌的旋律带着一丝忧郁。
似夜凉如水的初夏河面上,一支孤寂的小船被缓缓摇向远方。
希兰听着它怔怔出神。
“是你最近写的吗,它叫什么名字?”
“是吧,我叫它《船歌》。”
“我喜欢它。”
两人上至二楼,互道晚安后,范宁为希兰带上房门,并再次强调,晚上若遇到异常情况或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一定要出声叫醒自己。
在仅隔着一层衣帽间的隔壁客房躺下后,他摘下了自己的项链。
这把美术馆钥匙虽然作用奇特,但自己依旧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眼前的淡金色字幕,刚刚弹完《船歌》,已从[390/100]提升到了[395/100]。
他将钥匙扔在枕边,关灯闭眼。
......
范宁做了一个起初不自知的梦。
他和一个男生并排走在雾气萦绕的大街上,应该是在学校附近绿孔雀街的骑士广场一带。
那个男生体型比较壮实,缺失衣着和相貌的信息,但范宁知道他是跟自己在葬礼上打过照面的卢·亚岱尔——音乐学院年级二组的组长,铁路大亨的儿子,学校交响乐团的定音鼓手。
两人在朦朦胧胧的街道上,聊着一些逻辑错乱的话语。
范宁交流了自己用杜松子酒在中提琴里种植蘑菇的心得,还有飞艇跳伞员的观赏演出信息,以及对时下女生所穿束腰裙款式的评价。
期间卢·亚岱尔对他报以激烈的反驳,坚持自己只是一把定音鼓槌,并表示会在路易斯国王的厨房里抓住一条喷火龙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聊着聊着,范宁的意识里突然具现出那把美术馆钥匙的外形。
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摸到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戴着的那根项链。
于是他成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
他突然心有所感,开出了一个奇怪的玩笑:“亚岱尔组长,你说之后我们在现实中见面的时候,会不会聊起这个梦境?还是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清梦,并不是实际上的共有记忆?”
梦境里卢的面孔上半部分变得清晰,眼神清醒了起来。
他惊讶地看着范宁,再望着四周烟雾缭绕的街道,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半个身子跌进了地面里。
范宁伸出右手,作势欲拉,近乎无形的金色丝线缠绕了出去,让卢重新站定。
“不好!”施以援手后,范宁立马感受到自己的灵剧烈地燃烧起来,马上就要灵感枯竭,失去意识,跌出清梦。
就在这时,梦境里胸口挂着的钥匙开始发热,绚烂光点从四面八方朝自身汇聚。
其中还有一股更汹涌的洪流,竟然是来自街边一处下水道井盖,范宁感受到了井盖下面就是星界的边缘,移涌的入口。
此刻的范宁,觉得自己可怜的浅浅一小方灵感,就像开了水闸一般迅速消耗。
但另一边,因为钥匙的异变,四面八方的灵感又在以更快的速度补充进去。
导致自己维持着卢的清醒,还神奇般地毫无压力。
“钥匙?钥匙怎么了?”范宁在梦境中差点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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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梦醒之后
街道的梦境里,被众多灵感丝线包绕的卢,神智不再涣散,身形也变得稳定。
范宁顾不上卢的表情,梦境中钥匙突发的异象,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只觉得自己负担着卢的消耗,却仍旧游刃有余。
于是自己又尝试着向四周投射出更多无形的灵感丝线。
这一下,他觉得意识变得有些跳跃,忽然就注意到了身边另一人,而且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回应。
明明这个人是一直都在自己和卢的身边,但之前完全没有注意,所以像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她穿着雍容华贵的红色束腰裙,面部缺乏一些细节,但能看出绝美的五官轮廓和出众的身形气质。
“卡洛恩·范·宁先生?”这位少女捂嘴惊呼。
“罗伊小姐?怎么是你?”定音鼓手卢也惊奇地开口。
“你是谁?谁是罗伊?不是...你们怎么认识?”
范宁此刻心中十分的茫然。
我TM到底在干啥?
少女双手叠按着自己起伏不止的胸脯,等冷静下来后,主动对范宁礼貌地自我介绍:
“我叫罗伊·麦克亚当,比您和卢小一届,大提琴专业,第一组的年级副组长,上周六晚上坐在台下听过您演奏的《幻想即兴曲》。刚刚白天,赫胥黎叔叔邀请了您参加我们的音乐沙龙,当然,卢之前就是我们音乐沙龙的常客了。”
梦境中,范宁听到了面容模糊的少女全名和自我介绍后,这才逐渐反应过来。
她就是音乐沙龙的组织者——麦克亚当侯爵夫人的女儿。
自己其实早就听说过她。
或应该说,全校没有人会不知道罗伊小姐的名字。
出身名门,地位尊贵,家境雄厚,容貌惊艳,才华横溢,生活自律,具备传统认知里大贵族小姐的一切品格、举止、习惯和修养。
追求者可谓数不胜数。
以前的自己整天沉迷于音乐学研究,在学校不大有存在感。
理论上,大家都在一个学院,自己应该和罗伊是有过见面的场合,但实际上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
街道茫茫的白雾中,范宁略微茫然地回了一句“你好,罗伊小姐”。
然后他本来想问其他事情,罗伊却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和尊重:
“范宁先生,想不到您是一位有知者,罗伊向您问好。”
红裙少女用一只手捂住领口处的雪白肌肤,向范宁款款行礼。
“不,罗伊小姐。”卢严肃地开口,“能如此长时间地维持三人联梦,而且是和两个无知者,范宁先生的实力绝不止如此。”
卢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范宁先生至少是高位阶有知者,甚至可能已突破至‘邃晓者’境界”。
说完他也向范宁深深地鞠了一躬。
罗伊惊呼道:“邃晓者?”
整个乌夫兰赛尔各方势力,高位阶有知者都是个位数的存在,邃晓者?在帝都或许能有几位常驻?
所以这位范宁同学的背景和天赋?...
不,他不需要什么背景,邃晓者本身就是一个庞大势力的背景!
就算他“只是”高位阶有知者,以这样的年纪,也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两人此刻完全无法想象范宁的真实来路和出身。
“范宁先生是某有知者学派大佬?教会核心培养人?古老隐秘组织的传承者?帝国特巡厅的神秘高层?亦或是,超然于这些势力之上,就连家族长平时也讳莫如深的那个“讨论组”?”
“特巡厅虽严厉查处接触禁忌之人,但针对的是占比99%以上的高中低位阶有知者…如果范宁先生真是邃晓者级别的强者,就算来自非官方组织,那也是特巡厅需要平等正视的存在…规则往往都是为不够强的人设计,遇到上层人士时自动失效…”
见多识广的这两人,在记忆里搜寻着他们所知道的一二见闻。
范宁脑海里的茫然更多了。
不是,什么跟什么...
你们怎么还一人给我跳了一级...
不过范宁很快就掩盖住了这种情绪,维持住了自己沉稳而自信的表情。
他故意用了一种饶有兴趣的语气笑道:“看来两位对有知者的了解不少啊。”
看着眼前高深莫测的范宁,红裙少女罗伊赶紧说道:“范宁先生见笑了,虽然罗伊刚刚入门控梦法,灵感强度远不及晋级有知者的要求,但麦克亚当家族在帝国有一定的地位,我们家族有少数几位有知者的存在。卢的家族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
卢点了点头:“看来,罗伊小姐也是在聆听了那首《幻想即兴曲》后,偶然梦到了范宁先生,这才有机会对联梦邀请做出回应。”
罗伊说道:“对的,而且我跟你一样出席了安东·科纳尔教授的葬礼,又有幸聆听了范宁先生在葬礼上感人肺腑的演奏。”
范宁暗自分析两人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首先很容易推断出的是,有知者的数量极为稀少。
像罗伊这种传承悠久的侯爵家族,或是卢这种新兴的大财阀势力,有知者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然后,他又想起维亚德林之前告诉过自己,有知者的确是可以把人拉入清梦甚至移涌的。
现在自己又知道了更多的信息细节——联梦的前置条件应该是:现实中本就在附近,或彼此正好梦见。并且,被拉的人愿意接纳对方灵感的帮助。
要正好彼此梦见,肯定有一定的随机性,不过可以通过现实生活中强烈的暗示增加概率。若对方略懂控梦法,具备验梦知梦的基础灵感,事情还会更容易一点。
比如这一次,两人都对自己的两次演奏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而自己,因为和卢在葬礼献花时照过面,所以他较容易地出现在了自己梦境里。
罗伊之前算是不认识的,范宁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但自己在台上时,往下可能扫过她的脸,留有一定的潜意识,所以梦境里她的出现稍微不容易一点。
最后,联梦的时间短,代价高,即使是“邃晓者”也不愿轻易如此。
自己负担着两个人,本应灵感迅速枯竭,大家纷纷坠入其他不自知的梦境。
但是自己的这把美术馆钥匙,让他们两人误判了自己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