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95节

“顺时针运动中,最低且最快的点称为‘第一落点’,最高且最慢的点则为‘第二落点。从‘第一落点’到‘第二落点’这段减速过程称为‘点后运动”,从‘第二落点’再到‘第一落点’这段加速过程则为‘点前运动’。

“就两个点,两段轨迹,不难记吧?”

卡普仑盯了约半分钟,然后点点头。

“我的框架讲完了。”范宁说道。

“啊…就这?”卡普仑挠了挠头,“老实说,这两组概念比起那些和声和对位技巧,真不算复杂,打起来也比较容易。”他开始学着范宁的动作挥舞指挥棒,“我都做好了准备,以为您又要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更复杂的概念呢,后者在金融和数学领域挺常见的。”

“就这。”范宁神秘一笑,“接下来,我要开始出题了。”

“学院派所谓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是怎么设计区分出来的?”

“直接就到了这个问题了?”卡普仑手中动作停滞。

他还以为这是范宁教学中最后才能回答的“终极问题”呢。

才讲完基础模型,两组概念,就开始要自己回答它了?

不过卡普仑这种金融从业者的头脑显然不简单,他明白这肯定和范宁讲的圆周运动有关系,于是他重新做起这个动作。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亮。

“一回事,它们是一回事,至少2/2和2/4拍是一回事,它的拍点、击拍线和反射线,就是您这里的‘第一落点’、‘第二落点’、‘点后运动’以及‘点前运动’。而所谓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只是那个‘圆圈’的变形程度不一样!”

“具体点,怎么个不一样?”范宁问道。

“嗯…如果我想让风格欢愉、节奏明快一点,我把它划得更‘不圆’一点,就变成了偏硬的点状挥法;而如果是抒情或哀伤的段落,我把它划得更‘圆弧’一点,就变成了偏柔的线状挥法!

卡普仑心中开始隐约兴奋起来,就连希兰也开始大脑飞速运转。

这两种指挥中最常见又截然对立的挥法,竟然本质是一样的!?都可以用范宁那套理论解释?

为什么从来没有哪位教授这么谈到过??

“很好,那我再出一道题。”范宁笑道。

“我想指示乐队下一拍出来重音,怎么做?”

…呃,这自然是拍子幅度挥大一点。卡普仑条件反射般地想开口,却立马闭嘴。

力度?为什么范宁教授不出速度,而出了一道力度题?

难道力度也和这个运动模型有关?

“给个提示,无论重音弱音,肯定都意味着‘变化’。”范宁说道。

卡普仑这次思考了很长时间。

“再给个提示,‘点后运动’减速,‘点前运动’加速,它们都存在‘加速度’。”

“改变圆周运动那两个‘锚点’的位置!”卡普仑突然兴奋道。

他的表情隐约开始激动起来:“等等…等等…让我推理一下,要的是重音,那就是变强…增加力度,所以加速度要更大,这部分时间就要短些,或者说之前要有更多蓄力…”

“我知道了,把最高最慢点,也就是您说的‘第二落点’的位置后移!比方说,从最上方12点钟方向挪到2点钟方向!”

“这样一来,我在回归最下方‘第一落点’时变得更近了,这一段‘点前运动’累积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更持久’一些,我都不用刻意再用力,就明确地向乐队给出了下一拍重音的提示!”

“仅仅只要打破‘点前运动’和‘点后运动’的对称性,我就能随意地作出力度变化?...”

范宁简单的一组动作和两个提问,就如在卡普仑平日迷茫的思绪冰层中投入了一块炭火,让它们迅速开始从中间消融了!

卡普仑走来走去,连声自语:“那如果我把‘第二落点’前置,那么离‘第一落点’过远,下一拍自然软绵柔和,乐队就知道要弱奏了...”

“而‘第二落点’越是后置,给‘第一落点’的打击就越狂暴,这样我可以按照我的情绪任意作出重音!”

“范宁教授,您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

“现在十点半了,你疯啦!附近教授们都要休息呢...”看到卡普仑声音越来越大,奥尔佳赶紧呵斥,但实际上她眼里也带着笑意。

自己何尝不清楚,平日里他研究这些问题时有多苦恼,而现在短短时间就被范宁点拨通了,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高兴呢。

“其实不光2/2和2/4拍。”范宁继续道,“所有的都可以,我现在给你演示3/4拍和4/4拍是怎么利用‘基础圆周运动’变化出来的...”

卡普仑聚精会神地观看,他逐渐发现自己此前掌握的学院派手法,全部都可以从范宁手下变化出来,只要改变‘第一落点’与‘第二落点’的相对位置,或‘点后运动’与‘点前运动’的轨迹比例,或者将多个基本单元进行组合。

范宁演示了几个富有代表性的片段,让卡普仑尝试从‘圆周运动’逐渐变化到需要的挥拍形态——舞台实践上,肯定不可能有人对着乐队画圈圈。

卡普仑的上手速度非常快。

因为他已经背熟了那六条学院派常用公式,而现在范宁揭示出了它们背后更本质的原始公式。

动作还是以前那几个动作。

但是体会完全不一样了。

“范宁教授,我找到感觉了。”卡普仑擦了擦汗,“那些教授...之前老是说我差点情绪,而幅度一变大,马上又说我拍子乱了,所以让我找维系、取舍或平衡的感觉,找不到就是基本功不熟练...谁知道这两者本质上是同一个框架,完全不冲突,根本不存在需要取舍一说,我终于找到感觉了…”

“我说了,根本不是什么‘找感觉’或者‘酝酿情绪’的问题。”范宁笑着摇头,“音乐能打动人心的前提是正确,我听到过很多鼓吹情绪至上的言论,那些指挥者做出夸张的姿势,反复强调‘大开大合’、‘腰部带动双臂发力’、‘双脚提供弹性支撑’…结果他底下的乐手们,看到的基本节奏和表情术语都不精确,遑论声部音响平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分享健身心得…”

“任何艺术都是‘戴着镣铐的自由飞翔’,这里的‘镣铐’换个更中性的词就是‘原理’或‘规则’,指挥当然也是一门艺术…等你把‘原理’融会贯通了,能把一首普通难度曲子的谱面作出99%,就已是一名杰出的‘青年指挥家’,你再可去考虑强烈的个人风格问题。”

卡普仑笔直站立,连连点头。

“布置个作业。”范宁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回去后把刚刚的推导过程练熟,每种形态自己多想想有哪些适合的乐曲片段…你现在推动简单体系的a到b变化应该是没问题了,但若a1到b1,a2到b2,a3到b3,指示多声部的表情术语接二连三穿插变化,恐怕又会回到老样子,下一步我教你如何应对这类复杂体系。”

卡普仑已收起指挥棒,拿出笔记本飞速记录。

“下课。”范宁挥了挥手。

卡普仑从公文包飞快掏出一个鼓鼓囊囊信封:“范宁教授,我预支您一个季度的报酬,曾经我请的教授最高是30磅的课时费,我觉得您至少应该翻倍…”

“我若想赚钱,缺你这一个学生?”范宁摇头笑笑。

“范宁先生…”沙发上的奥尔佳急忙站起。

“拿回去吧。”范宁从钢琴上起身活动身体,“一个季度花上千磅,高端中产之家年收入不过如此,就你这退出金融界后的收入?你可真舍得啊。”

他一把夺过卡普仑手中的信封,再塞回对方口袋里:“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尽快进步起来吧,乐团成立后,繁重的任务有你受的。”

“啊?”卡普仑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听您的意思,我那个面…”

“还面什么试?准备上岗吧,旧日交响乐团常任指挥,周薪80磅。”

“没问题。”范宁话才说一半,卡普仑就高兴地答应下来,但马上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又带着颤抖地确认道:

“您说什么?常…常任指挥?80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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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爱之梦”(4K二合一)

在卡普仑心中,旧日交响乐团在将来水平无疑会远超圣来尼亚交响乐团。

从助理指挥到常任指挥?从12.5磅周薪到80磅?

这可是之前范宁教授自己的职务,而且,薪水足足超过了六倍!

在最初的错愕,到兴奋惊喜后,卡普仑的表情开始变得忐忑不安,甚至有点焦虑起来:“范宁教授,常任指挥这活可太…至少我没觉得自己的地位能和希兰小姐相当,您的定薪方案里面声部首席是60磅周薪,希兰小姐作为乐团首席也才72磅…”他局促不安地连连摇头,“这还比她高了,这可真是,这可真的不…”

“想想你还有多久时间吧。”范宁打断他的话。

卡普仑紧紧抓着自己的笔记本。

“仍是上次开幕式说的,既然你找到了人生意义,有些步子你需要跨得比别人更快,我给你这个机会,对了…新年音乐会,你上。”

看着他神色复杂的样子,范宁又补充道:“周薪的问题也一样,等你到任就知道乐团任务量有多繁重了,相信我,这是一次‘黑心雇佣’。”他故意开了个玩笑。

“奥尔佳来行政部吧,经理一职欢迎你,相比服务于帝都那些业务错综复杂得多的大企业,这里可能对你有些屈才,但是也是为了更好陪伴家人对么?”

“一点也不,范宁先生。”奥尔佳惊喜出声,“我在圣塔兰堡拿不到36磅的周薪,而且我预感这里有更好的团队氛围和更光明的前途。”

卡普仑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向范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带着家人出门。

“晚安范宁先生。”奥尔佳怀里的小不点奶声奶气地道别。

等他们走后希兰感叹道:“卡洛恩,我都想跟你学指挥了,你究竟是怎么能剖析出这么深层次的本质东西,又能讲解得这么深入浅出的?”

她眼中带着崇拜:“你这样的一对一课程,别说60磅一节,哪怕是600磅,我想世界上愿意出这个钱的人也大有人在,别人走过的几年甚至十几年弯路,可能你几次小小点拨就能避免掉...要不,你再收一个学生?”

“我们不是可以在任何时候交流音乐吗?”范宁对她笑笑。

“是吗?”希兰昂了下头,开始收拾长桌上的散乱物件,“你给卡普仑一家如此重要的岗位,是不是出于他的身体原因?”

范宁先是立即点头,但过了几个呼吸后又摇头。

希兰缓缓道:“从情感上来说,大家共同付出过汗水,共同经历过成功,我也希望在未来能继续和他们一起共事...不过事实提醒我,以旧日交响乐团可以预见的平台高度,三四千磅的年薪,常任指挥的头衔,这可以换来一名‘着名指挥家’为你担任副手,或按照你曾经为我讲述的理论,一名‘持刃者’。”

范宁帮她清理着大家用过的杯碟,放在水池里冲得哗哗作响:“卡普仑这个人,我暂时不敢说他是什么天才,或是什么高潜力者,但有一点,他的性格非常特殊,能力也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说是罕见。”

“他表面上随和殷勤、礼仪周到,似乎是常年‘为富豪提供金融咨询’的职业经历带来的服务素养,其实这只是很表层的东西。”

“他内心最大的性格特质,是一种程度极重的‘出于理性的自卑’,真的,我从未见过这么‘理性’又这么‘自卑’的人。反映到他最热爱的音乐上,就是能过分清晰地感知到‘心中所想’和‘手中所出’的差距,且无时无刻不在将‘别人出来的音乐’和‘我自己出来的音乐’做对比。”

“他对音乐的鉴赏积累和敏感程度远超你的想象,再冷门的片段他听了都知道出自于哪位作曲家哪首作品的第几乐章。旁人弹一首钢琴奏鸣曲,他能听出每一个小节、每一个分句和踏板、及任何表情术语的处理比起某某大师版本差在哪里,当然也能听出这是如何如何远胜自己。”

“而当他会读谱了,并系统学习音乐理论后,这种素养就迅速变现了,排练乐团时所有声部的问题其实他都清楚,根本不需要你点出来,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太擅长和乐手打交道,那些学院派的老师们,会指挥但不会教,一个拼了命地想学会,一个又在很努力地想让他学会,但就是事与愿违。”

“所以他经常给你一种勤勤恳恳、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感觉,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太差劲了’,觉得‘身边人太强了’。”

“不管是指挥,还是作曲、钢琴或其他乐器,他都真的很佩服又很羡慕我们这些人,他对自己的每一处自卑都能清清楚楚找到缘由,哪怕他这样实际上已经胜过了不少专业从业者。”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如果从来没接触过音乐,半路出家给两年半的时间,绝对干不了一所一流音院学生乐团的助理指挥。”

“奇怪的家伙。”听着范宁的剖析,希兰也觉得卡普仑可敬且微妙地值得同情。

这和某些对艺术一知半解就狂妄自大的人截然不同,但又有别于那种无能软弱或单纯性格存在缺陷的自卑者。

“你说的没错,正常人的天赋哪有如此短时间可以做到这样的?他只是缺少像你这样的引路人。”

“不过像他这样的特质,站在艺术生涯角度来看到底是好是坏呢?按理说你既然决定教他,应该是觉得他能有很大成就吧?”

“我回答不了。”范宁摇头,“舞台需要自信和洒脱,单看这一点是不利的,但这种‘理性的自卑’又会驱使他倾其所有精力钻研探索,不断填补掉自己所缺的东西。”

希兰轻叹一声,“...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时间太少了,过去太少,将来,也太少。”

“嗯。”

从一楼到二楼,范宁一言不发地如往日般帮她收拾完屋子,然后提起靠在梯口的公文包和手杖,准备下楼出门。

“上次你在巴萨尼吊唁活动上创作的那首曲子,听说特别特别长对吗?”希兰突然问道。

“是的,一首大型变奏键盘作品,有两段主题和三十个变奏。”

“我这两天稍微有点失眠。”

范宁转过身来,她的位置在房间另一端,并未看向自己,正踮着脚尖从摇下的轮滑绳索架上收取衣物。

“啊,你也会失眠吗?”

“稍微啦...”希兰动作未停。

范宁想了想,戴上的礼帽又摘下,重新进房带门。

“那晚上弹给你听听。”

“你最近是不是有繁多的各项事务待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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