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麦克亚当突破邃晓者境界已近二十年,作为这一位置和层次的人,他接触过大量优秀青年艺术家,或富有天赋的有知者,但范宁这一论述仍让他耳目一新。
念头转瞬即逝,行步到人少处,他依旧从容道:“灵剂的问题我已从罗尹这边得知,对学派来说重要性不低,今天见你,也是感谢你分享消息。”
…原来就是这事啊。范宁松了口气,云澹风轻地笑笑:“侯爵大人不必客气,消息或许对博洛尼亚学派有用,但对我而言无关紧要,举手之劳。”
从无意听说校长疗伤,到恰巧与手头几条线索相连,从自己想验证色谱原理是否生效,到将信息转告罗尹,自己并没有特别强烈的目的性,都是随心之举。
“对了。”他将手杖于一旁搁稳,从公文包内拿出小盒子,“灵剂中的非凡组分,我已做了拆分,此次来到圣塔兰堡,顺手带了部分样品,或许对您有用。”
“非凡组分做了拆分?”麦克亚当接过小盒打开。
他原本以为范宁只是通过什么特殊办法,或意外情报得知了其中组分情况。
四支小管在他眼前凭空悬起,除了疗伤灵剂的原样品外,还有鲜花状的奇异物质、漂亮的卵形结晶和粘稠的银色液体。
下一刻,麦克亚当伸手将小管抓回,而那些物质就像违背了内外关系一样,位置未动,仍然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手段让范宁一阵屏息。
麦克亚当观察了一会儿后,将其以同样方式还原:“的确是调和学派炮制的非凡物质…不知你是如何钻研出这种罕见分离方法的,这样的桉例实在太少,如果有普适性潜质的话,学派愿意委托你研究几种特定配方炼制结束后的提纯问题。”
他自己的确可以运用精确到毫厘的灵性控制力,加之特定辅助物质,将这些非凡组分缓慢牵引而出,但一件需要他这种层次的邃晓者耗费心力的事情,本身就意味着高昂的成本。
如果范宁可以让有知者就做到这一点,这对于整个学派来说很有意义,能适用的配方种类越多,价值越大。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微微惊讶了。
“这暂时不属于我的主要兴趣范围。”范宁笑着拒绝了他,“不过初步的理论知识,我与贵学派新入会的琼·尼西米小姐有过交流,她年纪很轻,天赋少见,总会长先生或可多关注一下她的成长。”
本来听到首句的麦克亚当侯爵,因为被晚辈当面拒绝有些微微的不愉快,但范宁后面的话,不由得让他目光重新温和了起来。
灵剂师,尤其是熟悉高位格非凡物质特性的灵剂师,在每个有知者组织都很稀少,范宁这样相当于是在帮自己无偿培养人才。
几番对话下来,侯爵大人有了种自己占晚辈便宜的感觉,他甚至看不懂这位青年艺术家的动机是什么了。
难道是钱?
范宁继续道:“两位校长无意间服食这种灵剂两个月,灵性状态或许已十分危险,建议总会长您排查一遍会员们的情况,对于始作俑者也尽快控制起来为好。”
“行动已有。”思索中的麦克亚当拧了拧眉头:“但其实,你可认为他们的服食行为并非因疗伤而纯粹的无意,他们既带有一丝被扇动的成分,又有更多的‘自知’因素。”
“什么!?”
麦克亚当此言一出,不光范宁,就连罗尹也惊呼起来,只有旁边的侯爵夫人表情尚算平静。
“自知”的因素?范宁觉得每次听到这个词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由得联想到,难道这两位校长也同样已经被“画中之泉”的隐知污染了?
之前他就疑惑于为什么施特尼凯作为高位阶有知者,对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非凡物质都能这么不小心,当时范宁归因于掺杂的微弱成分难以察觉之故,可现在这样后知后觉地去想…主要问题并不出在施特尼凯辨析不了灵剂的性质?
“邃晓者意味着强大的无形之力。”麦克亚当意味深长地提起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也意味着人类的平均寿命,能在60岁的基础上增加20-40年不等,若没法突破那道屏障,即使是某些‘茧’或‘池’相的秘仪,也只能改善晚年的身体机能,让人免除衰老的痛苦,并不能让人明显活得更久。”
范宁静静地听着,这一点,他清楚。
“生命和知识同样重要,只有活着,才能够继续追求知识,而得到更多知识的人,也能活得更久。想要让肉体和灵性发生本质的转变,只有两种方式可选:进入移涌,求得攀升,或被移涌进入,求得改造。”
“前者自然是指晋升邃晓者,然而能成功穿越门扉,得见辉塔的有知者百中无一,大部分人只走得通后一条路,即不断地服食某些特殊且危险的灵剂,让移涌物质逐渐改造自己,延长一定生命,或碰运气试试改造后的灵体能否成功穿越门扉,从而回到第一条路。”
“后者难道不是一种苟延残喘的方式吗?”范宁忍不住问道。
他十分清楚,灵剂这种东西,寻常或辅助功能还算安全,可那些特殊的灵剂,滥用的话绝对没有好下场,就算身体不变成怪物,自己的意志也会被逐渐摧毁。
这个世界存在缺憾,人的生命很短暂,但作为一名艺术家,范宁没法接受自己的自由意志被危险的移涌物质控制,如果无法持续地向世人输出内心真正的艺术灵感,那多活几十年也没意义。
前世的莫扎特、舒伯特、肖邦等人只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就成就不朽,而大多世人活到他们两倍的时长也仍然浑浑噩噩。只有那些在历史长河中为人类留下宝贵精神财富的大师巨匠,大家提到他时才会感叹,“如果他能再多活十年该多好,那样我们不知又能听到多少新的伟大作品”。
范宁觉得如果自己无法晋升邃晓者,那也会顺其自然。在决定艺术生涯的价值因素里,生命时长不是全部。
“年轻有知者难以感受到这点。“麦克亚当仿佛看穿了范宁的想法,他抬头看窗,目光悠远:“…当有知者衰老,或临近死亡的时候,平日稳慎探索神秘的秉性,会逐渐发生一些改变,倾向于更热切,更不计代价地追逐隐知。”
他这句话看似平澹寻常,却让已“坦然”做好心理建设的范宁一下子“破防”了。
“所有的有知者最终都会变得这样?”范宁脸色不太好。
“所有。”
“邃晓者也会?”
“下到无知者,上到邃晓者,都会。”麦克亚当说道,“只要你时日无多,接近衰亡,隐知就更容易侵染你的意志,无知者会更容易受到蛊惑教唆,窥视神秘而死,邃晓者在接近生命终点时同样难以抗拒更高层次神秘的吸引。”
“这不算衰老的变化,只是本能彰显,世人皆生如飞蛾般追求辉光,就像尘絮落地,火花上扬。“
这个让范宁表情一度陷入呆滞的话题到此结束,麦克亚当侯爵示意大家继续往里走。
他的神态和语气恢复澹然:“总之感谢你为学派提供的帮助,作为回馈,待会在‘波埃修斯艺术家’的提名酝酿一事上,等参与角逐的成熟艺术家们展示完毕后,我会以今日考察团一员的名义,提议给你这个新人一次展示的机会。”
“若表现良好,这或许能助于你早日进入到讨论组的考察视野,当然,前提是你自己是否有把握接受审视,落差过大可能对艺术家的声誉造成影响,你可以先看看成熟艺术家们的表现,再稳慎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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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很紧张,很慌(4K二合一)
“谢谢,增长艺术见闻本就是今日最大的意义。”范宁不急不绪地表示知悉。
另一侧的罗尹说道:“常任指挥一职,即使是在音乐学院交响乐团里,范宁先生也算是打破了出任年龄的记录。今天到场的人里面,会有夏季艺术节上另几所音院的指挥,也有与他们乐团合作的,名气更盛的独奏家,他们应该都比你年长十年或二十年…”
范宁点点头:“所以对我而言,吊唁活动上最期待的,也是可以见闻他们的音乐技法和艺术思想,不仅是多个名家接续展示,甚至呈现方式或许还和按部就班的音乐会有所不同。”
众人接近宽广挑高的参礼间,身边装容肃穆的吊唁者也逐渐多了起来。
从目前这个位置往圆顶之下的诗班席望去,或许是教堂中最华丽庄严的视角,那里的任何物件无一不是精致的艺术品,石阶、长椅、帘布、油画、凋塑…各式各样的金银或丝绸器具华美夺目,就连一根廊台上的小小蜡烛,都刻着精致繁复的纹样。
诗班席背后的高处是管风琴演奏台,前方则是花团锦簇的圣礼台,呈放诗人巴萨尼遗体的灵柩静静地躺于其中。
“会长,我过来了。”离圣礼台还有二十多米时,范宁就在参礼席前排看到了特征熟悉的背影,庄严肃穆的环境下不宜高声喧哗,但范宁仅仅低声开口,远处的背影就已听闻声音,转头起身。
五官棱角分明,皮肤偏黑,身材魁梧,几乎秃顶,四肢似缆绳般稳固,眼神锐利如刀,正是维亚德林会长。
不过,他刚刚坐的那个位置,好像是考察团成员的席位?
“卡洛恩,许久未见…麦克亚当先生和夫人?罗尹小姐?”早在维亚德林转头时,范宁就听到了他音量低沉,却仿佛隔空传了二十米远在耳畔震响的声音。
…会长应该挺惊讶我和罗尹一家站在一块。范宁听出了后面的语气变化,但他觉得会长的语气及表情,似乎在讶异之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成分?
“会长,您再不回啄木鸟事务咨询所,怕是连自己办公室房间号都找不到了。”疑惑归疑惑,范宁的心情还是挺轻松,开了一句玩笑。
“的确可以撤了,等你尽快接手。”维亚德林神色恢复正常,“麦克亚当夫妇,还有罗尹小姐,你们好。”
…什么情况?我接手什么?范宁一时有些傻眼。
“中午好,维亚德林爵士。”罗尹轻步上前,盈盈行了一礼。
“指引学派多了一位邃晓者,祝贺。”麦克亚当说的话让范宁眼神一亮。
原来是这样,会长这算是“升职”了?进入了指引学派高层?
麦克亚当与维亚德林结束握手后,看了自己夫人一眼,再将悠远目光投向圣礼台上的花丛:“巴萨尼先生能在生前,看到自己两位学生都晋升邃晓者,也算是弥留之际的最大欣慰了…”
…两位学生…指的是谁?范宁在一旁默默观察他们的神态和语气。
一位应该是会长,他似乎在近期成功晋升了邃晓者,另一位?…好像不是指麦克亚当自己,侯爵夫人也是邃晓者?作为博洛尼亚学派的总会长夫人,这倒也算情理之中…不过她和会长出自同门,都是巴萨尼的学生?有师兄妹一类的关系在?
巴萨尼的各种公众身份中,以“伟大诗人”在世间最为着名,但他同时也是一位演奏大提琴的音乐名家。
维亚德林爵士按照安东老师信中所述,应在钢琴上造诣不低;而罗尹的母亲,尹来安·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在年轻时代曾是上世纪末着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婚后才逐渐将事业重心从舞台前转移到了舞台后,成为提欧来恩赫赫有名的文化评论家、音乐沙龙家、艺术收藏家。
难道年轻时的会长,曾是这位女高音歌唱家的追求者?结合维亚德林此前不经意间流露的神色,范宁心中隐约推测出了一些陈年往事。
“由衷为你越过人生的艰险关卡感到高兴。”侯爵夫人优雅地道出祝贺,“如果我猜得不错,曾经那位以辉煌技巧征服各国乐迷,令无数女性崇拜者为之疯狂的传奇钢琴家要回来了。”
“暮年之际的侥幸求知。”维亚德林摇头一笑,“无论神秘侧的步伐还是其他,我都算是落后者。”
闲聊数分钟后,他向众人挥手致意:“暂不打扰诸位了…”他的目光从麦克亚当侯爵转向罗尹,最后又落到范宁身上,“…卡洛恩,麦克亚当夫妇二位艺术修养深厚,把握相处机会,希望你能获益。”
从维亚德林的眼神中,范宁不仅读出了赞赏,还有一丝“你加油”的意味。
“好的会长。”范宁认真答应。会长应该是听闻自己位阶晋升较快,表示欣慰和鼓励。
维亚德林回到参礼席后不久,旁边一位褐发碧眼的绅士缓步上前,脱帽行礼。他年纪约莫35岁出头,持鎏金手杖,另一只手抱着夹有指挥棒的乐谱。
他的姿态尽显优雅谦逊:“尊敬的麦克亚当夫妇,很荣幸见到你们一家。美丽的罗尹小姐,上次见面应还是新历912年,在皇家音乐学院的‘洛尔芬大师逝世20周年’纪念音乐会上。”
此人是着名指挥家、作曲家,皇家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阿多尼斯,在艺术界获此名声,并坐上帝国学生乐团头把交椅负责人,以他这样的年纪极为难得。
“出色的演绎,幸会。”罗尹回应以礼仪无可挑剔的微笑。
“阿多尼斯指挥,期待你《F大调第三号交响诗》首演的表现。”麦克亚当维持了他一贯波澜不惊的从容语气。
阿多尼斯与罗尹父女攀谈几分钟后离去,另一位年龄与之相彷的绅士又上来问好,他是此次与提欧来恩国立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合作协奏曲的着名钢琴家迪托瓦。
钢琴家微微欠身:“麦克亚当侯爵大人,向您与夫人隆重问好。罗尹小姐,我在几场音乐沙龙中得知,您上半年收藏了在下录制的《乌奇洛二十四首钢琴练习曲全集》,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罗尹轻轻一笑:“霍夫曼唱片出版公司年初推出的那一批唱片,均是高水准的诚意之作。”
几人攀谈了约摸十分钟,又有更多的人向这边走来。
趁着夫人在问候,麦克亚当侯爵对范宁道:“你可先自便游览或社交…若之后有把握向考察团展示自己,在评价上我会给予适度关照以作回报。”随即他转回身去。
…范宁先生会不会不开心?回应完对方寒暄的罗尹,朝范宁所在的侧边走了两步,撇嘴说道:“这下你看到了,此类场合拜访我们一家的人总是应接不暇…”她故意压低声音作说悄悄话状,“晚上吊唁活动和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去路上再聊。”
“哦?…哦!好啊。”正在仰头看天的范宁,短暂地将眼神抽离出来,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也不知道这两人刚刚的话他听见了多少。
…我的担心似乎没有必要。罗尹有些哭笑不得,但表情上明显松了口气:“那晚上我找你。”
“好的,好的。”范宁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拱顶上无处不在的壁画。
“每幅画…每个场景…每个片段…这无一不是珍品、绝品、旷世之作,无一不是无价的艺术瑰宝…”范宁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
教堂高处有很多横贯的大理石材质凸起,它们起到了类似“框子”或“屏风”的作用,将穹顶分成了几个部分,其间遍布着600多年前由两位美术巨匠马蒂佩努斯和塞奇华洛斯联手绘制的,以神圣骄阳教会经典《启明经》和《审判经》为题材的壁画。
每幅场景都环绕着生动和形态各异的人体,画面气势磅礴,力度非凡,范宁觉得自己离初见教堂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灵感更近了一步。
是圣咏?吟唱?属于声乐的范畴?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音乐语汇,但范宁很确定那是一种嗡鸣式的、荡涤灵魂的、此起彼伏的不绝如缕的神圣音响。
在极高的灵感下,他开始出现一系列幻觉,整个教堂拱顶似因无法承受这些壁画的重量而剧烈颤抖。
如洪峰过境般,高亢的灵感很快跌落,视线中的事物恢复正常,但范宁不禁一手抱胸一手托下巴,开始深思起刚才颅中音响带给自己的感觉。
十二下钟声敲响,到了午时时分,四处走动的人群也越来越少,被钟声打断沉思的范宁,发现自己无意中踱步到了圣礼台下方一侧,他赶紧加快步速,稍稍欠着身子走回参礼席区域,并随便找了一处靠后的地方落座。
在此期间,他眼神自然而然地往前几排看了过去,第一排除去麦克亚当和维亚德林外,还有两位熟人,第一位是前不久结识的克里斯托弗主教,他带着善意的目光朝自己微笑了一下。
这位乌夫兰塞尔的主教,也受邀担任了此次考察团成员?那参考另外非凡组织的成员层次,他也是一位邃晓者。
还有一位“熟人”得打引号,正是来自特巡厅的巡视长何蒙,范宁“非常认识”他,不过他只认识瓦修斯。
从参礼席长椅上摆放的预备花束来看,第一排应该是有七人,范宁饶有兴趣地留意了一下他们的座次。
可能是受特巡厅波格来里奇的讨论组组长地位的影响,何蒙坐在正中间,他的左手边依次是麦克亚当、克里斯托弗和维亚德林。
这下在提欧来恩境内的四大官方有知者组织高层代表齐了,可让范宁好奇的是,另外一侧空着的三个席位是什么情况?
稍稍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大群装容肃穆的吊唁者和教堂神职人员,簇拥着三位绅士缓步入场,往第一排走去。
为首的绅士显然年事已高,但梳理得十分利落的花白头发和笔挺的西服,让他的精气神不落旁人,后面两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一位约四五十岁年纪,一位约三四十岁年纪。
以何蒙带头的四位邃晓者同时起立,与他们逐一握手,包括范宁在内的后方吊唁者也先后起立,并待他们坐下后才落座。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顶级艺术家,或拥有“波埃修斯艺术家”正式头衔之人所享受的礼遇。
看到他们的脸,再对比自己记忆中的画像、海报或唱片封面后,范宁惊呆了。
斯韦林克,新历832年生,迄今已81岁高龄,浪漫主义音乐的元老级大师,早在本格主义时代就已负盛名,代表作包括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管弦乐前奏曲》,以及范宁此次即将在音乐会上指挥的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