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23节

“我..我的撬棍好像戳到了一堆肉上。”希兰的语气中混着恐惧和恶心。

“你说墙壁?”

“还有,还有我的脚下…难道你们现在不觉得,正踩在什么滑腻又有一定厚度和黏性的东西上面吗?”她说完拉着范宁退后了两步,“哎,为什么连后面也是肉团了?明明是从刚刚那里踩上的…”

范宁用脚底在地面轻轻摩擦了两下,体会着橡胶与砖石相抵的触感,正想开口进一步询问,琼又战战兢兢地说道:“卡洛恩…我感觉我的脖子后面有蛇,好多蛇,身后好像有一座蠕动的蛇山…我快不行了,我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听我说。”范宁打断了两人的胡思乱想,“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自己吓自己?”

“进入这个石门后,看似遇到了很多反常的情况或诡异的现象,而且由于长时间类似‘待睡’的闭眼状态,我们精神的确有点恍惚,分不清它们是真是假…但其实,我们迄今为止根本没遭遇任何实质性的生命威胁,只是好几次受到外界刺激后,我们都想条件反射地睁眼一看究竟…“

“我怀疑,这个通道里的未知存在,正在以各种形式诱使我们睁开眼睛!”

范宁双目紧闭的同时正视前方:“如果你们没有安全感,可以这样想,假使你感受到的恐惧之物真的存在,以我们三人目前的状态,睁开眼睛就能对付得了么?”

希兰“嗯”了一声:“…有道理…所以不要理会这些事物,更不要睁开眼睛,如果我们看到了这条通道,说不定就会被永远地留在这里。”

“…好,那可以贴你近一点了吧?”琼缩着肩膀和脖子,语气仍在发抖,小手死死抓住范宁。

手臂上仍然火辣辣的疼,范宁继续道:“也不要一受到刺激就在脑海中展开遐想,无论碰到什么情况,我们都继续往前走…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担心的是后方那团颜料怪物实实在在的威胁,希望它孽生蔓延的进展慢一点,我们别耽误时间,快一点走。”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范宁突然感觉脚踩进了冰凉的水坑里。

几步路的功夫,水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大腿。

他张了张嘴,正有些心神不宁地想开口询问,但意识到另外两位少女没有出声。

定了定神,他闭着双眼继续向前迈步,鞋子变得沉重,裤子紧紧贴于皮肤,双腿带着阻力,交替划出波浪。

冷水浸过了腰部,然后是胸口,脖子,口鼻…

范宁发现自己的呼吸没有受到影响。

过了十几秒后,整个人没有丝毫过渡地从水构成的竖面中闯出,他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贴在了额头上,衣物和鞋子似镀铅般地沉重微摆,脚后跟在地面上踏出挤出水分的声音。

还挺真实的…范宁不为所动,进一步加快了前进速度。

接下来的时间里,众人继续体会到了各类难以分辨的恐怖感觉,琼感觉时不时有东西在抓自己的脚后跟,希兰发现自己手中范宁的手变成了黏滑的舌头,最恐怖是范宁有一次觉得路突然变窄,两名少女似乎是走进了绞肉机,回应他的只有惨叫和骨肉碎裂的声音,鲜血和各类不明组织喷洒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差点就睁开了眼睛。

范宁反复向自己强调:一切错觉都可以被制造,但那个未知事物,位格没有高到可以干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除非自己睁开眼睛。

他心脏砰砰直跳,不去细想,固执地抓着双手能抓到的东西继续往前走,并坚持发出轻捏的信号,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都快麻木的时候,他逐渐又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是柔软温热的小手,而且感受到了回应。

三人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微风,并且突然看到了此前地下建筑发生异变后,隐约可见那种绿色光芒。

等等…看到了?

三人停下了脚步。

范宁下意识地四周转头“查看”,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巨大平台上。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和希兰的手,他又顺着手臂往上,看到了微微反着绿光的皮肤,再看到褐色发丝飞散的小姑娘正看着自己。

她眼眸里流动着灵动的光,但脸蛋上也映衬着一丝诡异的绿色背景。

然后范宁又在另一侧看到了琼。

可是他确定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

“希兰,你睁开眼睛了吗?”范宁问道。

“…我好像没有,但是我能看见你们,而且你们为什么睁眼了?”

希兰带着担忧看向自己。

“这是哪里?我们是出来了?”琼也在四周转头查看。

“不对,不对…”范宁露出警惕之色,“你们先别睁开眼睛,嗯,我知道你们看见了旁边的事物,也看见另外的人已经睁开…但是维持住闭眼的感觉,四周查看都没问题,千万别睁开。”

范宁此前的判断为:这个与“画中之泉”存在神秘联系的诡异场所,是通过眼睛传递污染的。三人走在通道里,体会到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可怖感受,正是因为己方闭上眼睛阻断干扰后,那些事物只能扭曲除视觉外的其他感官,进而诱使己方心里崩溃而睁眼查看。

…难道说,这个石门后通道里的事物,已经可以对三人的视觉都造成干扰了?可是自己从双手推门的开始,就全程没有睁开看过它一眼。

扭曲,总是需要一个原有事物才能谈得上扭曲把?那个未知存在,哪里来的发挥空间?

他试着拉住两人,再度迈开步子往前走,可似乎感觉不到任何进展,大家还是处在这个巨大的漆黑平台上,那幽幽的绿光仍然到处都是。

绿光?

几人试着抬了一下头。

夜空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气,来源不明的绿光浸透了这些颗粒状的雾幔,呈现出一种漆黑肮脏中偶尔又带着晶莹剔透的矛盾感,几颗过于硕大的未知星体透过层层水气,发着涣散而苍白的光芒,让整个天空显得异常低矮,彷佛就压在三人头顶上。

“夜晚?…绿光?…”希兰蹙眉思考着。

“绿色的夜晚?”琼突然灵光一现,“画家库米耶所画的《绿色的夜晚》?”

“好像是,虽然未真正见过,但目前这场景和标题很像…”希兰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可是为什么它会在我们头顶?难道我们这一路挣扎,最后的结果是跑到一幅画里去了?”

范宁大脑飞速运转着:“的确有些怪异和混乱,《绿色的夜晚》怎么会出现在特纳美术馆下面的地底建筑里?等等…我好像想到了一点有关的什么东西…”

他的眉头紧紧拧起,努力追逐着近日所接受的各类信息,以期望潜意识能提醒自己与之相关联的碎片。

本杰明觉得落选者沙龙上的作品色彩都是垃圾,于是发疯将它们烧掉了,但不包括《绿色的夜晚》…

后者关系到寻得或打开“七光之门”,但它只是所需的七幅画作之一,不是全部…

按本杰明的口吻,这幅造诣颇高的作品自己跑掉了,原因是“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字面意思理解,看的人太多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跑掉了?…

那现在几人“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意思?

“等等…看到…看到?…”范宁又捕捉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在什么情况下,人闭着眼睛,还能“看到”东西?

他忽然“眼前一亮”。

琼显然也回忆起了当时在桥边上同本杰明的对话,“卡洛恩,当时那个疯子调查员说《绿色的夜晚》跑了,难道是这幅画作被什么东西污染后活过来或实体化了?…”

她哭丧着脸:“你说那个库米耶画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个地方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平台和头顶诡异的绿色天空外,什么都没有…我们现在误打误撞进入这幅画里出不来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不,不是这样,我明白了,这样一路的经历或许都能解释得通了…”范宁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轻松一笑。

“不是我们进入了《绿色的夜晚》,而是《绿色的夜晚》进到了移涌里面!”

“移涌!?”希兰惊呼出声,然后问出一长串问题:“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不在醒时世界了?是我们刚刚一路闭眼太久,睡眠入梦了?…我们身体现在仍在那个诡异通道,人进入了移涌?…那这里是哪?荒原?环山?盆地?都不像,总不可能是辉塔吧?”

“你的描述不完全准确。”范宁说道,“我确认这里是移涌…至于此次我们进入的方式,和以往睡眠入梦不完全一样,但有类似之处…”

“睡眠入梦,是身体停留在世界表象,灵魂暂时先进入星界,即表象和意志的混合过渡地带,然后依靠控梦法保持清醒,找到移涌入口后,灵独立分离进入…而这一次,我们抵达移涌,自然没有依靠睡眠来途经普通梦境…”

“那你说的类似之处在哪?”希兰问道。

范宁继续道:“我是根据结果推测原因的,如果判断没错的话,暗门后面的整栋地下建筑,本身就是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地带…”

“它本身就起到了一个类似‘星界’的过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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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大宫廷学派(4K二合一)

“你们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范宁缓缓揭开自己的眼帘:“我们应该已经过了那条充斥着污染视觉存在的通道。在正常状态的星界或移涌里,睁不睁眼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两人跟着他的步伐稍稍挪动了几步,并开始进一步打量四周的环境。

除绿色的夜晚和漆黑如墨的平台外,还有一些起初第一眼没发现的模糊事物。

平台后方是虚无的深渊,前方远处则可看到绵延不绝的废墟轮廓。

坍塌的钟楼、扭曲的城墙、上下颠倒的雕塑与树木、倒伏横置的塔形房子…

“这里应该才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大宫廷学派’的遗迹,才是深井中真正的第三层所在。”

范宁眺望着远方荒芜怪诞的废墟,它们形态支离破碎,不合物理规律地在黑绿色雾幔深处晃荡,就像一堆漂浮在水面上的破烂玩具。

希兰试着确认道:“…所以,‘大宫廷学派’的确建造了一座象征意义上的塔形建筑,并在洞窟底端画上了‘穹顶之门’,在上面两层隐喻了见证之主的起源,并把核心区域的入口设置在了塔的第三层…然后,第三层我们进去时看到的画廊与放着各种古怪事物的房间,也的的确确是‘大陆炼金术士协会’所建?一个上千年,一个两三百年,两者糅合到了一起?”

范宁微微颔首:“对。包括深井,应该也是炼金术士们修建的,这样可便于他们探索这座第3史塔形建筑…”

“抱歉,我忘了…”说到这范宁松开两位少女的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他继续解释道:“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应该从我们下到深井时就开始了,当然,那里只是一个初始的过渡态,‘表象’或‘醒时世界’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在秘史纠缠律的作用下,仅有几盏烛台溢出边界,生长到了不同历史时期建造的深井上。”

“越往里,‘意志’或‘梦境世界’的成分越大,所以不合常理的事物就越来越多了,比如前两层大厅影响神智的字符,变化无常的甬道旋梯,比如第三层画廊和地下建筑中的种种可怖事物…而到了最后我们闭眼走的那条通道,占比彻底反了过来——绝大部分都是星界层或移涌层的事物,醒时世界仅余微弱的比例…”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虚幻的,每一个研习隐知的人都知晓,表象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它们的污染和危险真实地存在着。”

但范宁不解的是,自己从没在耳边直接听到她们描述的那种密响,似乎自己存在哪方面的特质可以抵抗这种污染。

难道是自己一直习惯于随身携带的东西?总不可能是指挥棒,美术馆钥匙倒是有可能?

“那画呢?画是什么情况?”琼仰头看天。

她的眼神中仍然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感:“之前一系列反常事物的缘由我算是弄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头上是‘绿色的夜晚’?库米耶先生的油画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本杰明说的‘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现象…”范宁也抬头看向了夜空中怪异的绿色水雾和苍白亮光,“我之前做过很多次思想实验,因为一个困惑了我多年的问题——”

他对着低沉的天际发问:“艺术作品的存在,一定要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吗?”

“不一定吧?”希兰尝试回答道,“艺术作品有历史局限性,欣赏者也有历史局限性…一幅油画在当下受到诸多诋毁与非议,却或许能成为百年后的不朽之作,成为人类文明史上一颗无价的珍珠…当然不能因为它暂时不受欣赏,就否认它的存在和其艺术价值。”

“不。”范宁摇头,“你可能误解了我的命题,我这里说的‘欣赏’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它是个中性动词,是‘知晓’‘观测’‘留下印象’‘进行审美活动’等意思…至于审美判断的结果,是‘杰出作品’?还是‘蹩脚作品’?那是后话…”

“如果某诗人写下一首长诗后,将其丢在一个无人识字的国度,这首长诗算不算文学作品?”

“如果你画了一幅油画,在作品诞生后用黑幕覆盖,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看见,自己也随之停止自我欣赏,它是一件现实物品没错,但它算不算艺术作品?”

“如果我穷极毕生心血和灵感,在临死前创作了一部恢弘的交响曲,它的手稿却遗失了,从来没有人上演过,聆听过,这算不算艺术作品?”

“再做一点延伸变化:这部交响曲进行过成功的首演,但之后却因为某种变故中止了流传,一百年后,记得它如何演奏的乐手和聆听过它的乐迷都逝世了,后人只从史料中知道存在过这么一首曲子…这部交响曲是历史事物没错,但它不会再有欣赏者,它还算不算艺术作品?是一直都算,还是以前算,现在不算?”

“卡洛恩…你刚刚举的例子中有个黑幕覆盖。”琼说道,“这让我想起了本杰明偷来的五幅画,我们在后备箱看到时它们也是覆着黑幕。再包括他无意中提到的《痛苦的房间》,特巡厅用了同样的处理方式将它置于封印室。”

“我接下来正是想讨论这件事情。”范宁点头,“兰盖夫尼济贫院的颜料有问题,甚至和画廊中的颜料存在某种同源性…库米耶用特殊的颜料绘制了《绿色的夜晚》,这幅作品起初不具备非凡属性,充其量只是存在少量相位隐知,但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展览后,它在欣赏者们心中留下的审美印象突破了某一程度——”

“于是,它变成了移涌物质,自行从世界的表象升华了。”

“原来如此,难怪在拍卖行的火灾现场,有一幅画只剩画布而找不到颜料烧渣。”琼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本杰明对于‘它跑了’的原因,概括得如此精确又简明扼要…他们‘调和学派’的人果然疯得与众不同…”

范宁目光悠远:“这或许说明,艺术作品的存在需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就和移涌生物对于‘活着’的定义一样...艺术家艺术人格的升华,同样依赖历史的评判与铭记...至少在这个世界如此...”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近于喃喃低语。

“现在有更现实的问题。”希兰提醒两人道,“我们怎么出去?”

从普通梦境或称之星界层的地段出去是不难的,将注意力分散,思绪放松,遏制灵感的燃烧,同时想象灵体的下坠,就能控制自己醒来,这是熟练掌握控梦法的有知者的基本能力。

但在移涌中必须折返自己来时的路径,才能用这种方法控制灵体坠出,否则一旦灵感枯竭,就是迷失的结局。

三人的灵感消耗已经很大了…

琼撇嘴说道:“问题是,如果整个地下建筑都是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进入了移涌?…而且我觉得这个地方不似常规的荒原、环山或盆地,很有可能是处移涌秘境。”

“这个问题我也不懂,移涌与醒时世界的映射关系本就难以理解。”范宁凝视着远处飘荡的黑色废墟,“譬如我把移涌物质带进联梦,再交予另一处的你带出,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该物质在世界表象凭空发生了移动…而且据一些文献记载,在某些罕见情况下,有知者自己也会发现醒来后并不在曾经入梦之处…”

说着说着,突然一阵冷风刮过,低矮绿色夜晚中的雾幔开始滚动了起来。

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手肘,脖子及脚踝几处被点上了丝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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