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问他们为何这样做，那些拆车的领民刚开始怎么都不肯说，架不住她再三问询最后才勉强表示，这是遵循领主的命令。
所有这些事实非常明显地导向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让安妮很难以置信。
“你是不是不准备回科伦？”安妮找到李察的时候，后者正忙着指挥领民用草叶做伪装。
茂盛的草叶遮挡住地窝入口，不走到近处很难发现里面有人居住。看他们准备的草叶数量，是想把整个高山堡所有建筑都藏起来。
“不回了，我觉得你说的那生意不错，准备去把铁矿抢过来。”李察冲安妮一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下午吃面的时候多打俩鸡蛋。
他昨天晚上带人连夜捉了几个土匪严刑拷打，得到的口供基本可以证实安妮提供的情报。
一直跟在安妮侧身后的女随从本来恪守着沉默是金的准则，非常冷漠严峻。此刻突然低头用臂甲遮住面庞，像呛水一样发出一连串咳嗽。
“李察大人，你总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安妮似乎笃信已经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颔首露出自得的微笑，“但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小姑娘。”
“我没在说笑。”领主大人郁闷死了，他一直坚信自己是那种严肃又有威望的经典领主人设来着，怎么还有人觉得他爱逗闷子。
李察盯着安妮的眼睛，“那么多个势力在打铁矿的主意，多我一个有什么奇怪。僧侣摸得，我怎么就摸不得。”
“你疯了吗？”安妮能感觉出来，李察此刻的语调和情绪不像是玩笑，绝对是认真到不能再认真。
“那种规模的混战，几十个人填进去连个水花都掀不起来的。你连正主都见不到，高山堡这点人手就要死光了！”
“火中取栗又不是比掰手腕，力气大有屁用，关键在于巧和准。”李察很无辜地翻了个白眼，好像安妮在无理取闹似的。
“另外安妮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什么叫高山堡这点人手？他们可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你可以侮辱我……嗯，也不行，你既不能侮辱我也不能侮辱我部下。”
不得不承认——面对悬殊到极点的差距，他这种毫无由来却又理所应当的自信，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的确格外容易叫人信服。
安妮有那么一瞬间不禁恍惚——自己是不是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七八十人参与到一场七八千人的混战里，难道理所当然就应该取得胜利吗？
“你有什么计划？”她竭力试图探寻对方底气的来源。
哪怕这时候对方说自己其实是隐藏很久的黄金龙骑，来荒野当领主纯属业余爱好，马上就要召唤巨龙一路平推，她都勉强可以接受。
“我准备和实力最强的矮人部落结盟，来个中心开花战术。”结果李察一张嘴就在放空炮。
上一个像他这么爱放空炮还自视良好的家伙，很多年前就在孟良崮身死道消了。
“那如何穿过其他部落的封锁呢？”安妮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这个暂时是军事机密。”
“躲避猎隼追击的办法是？”
李察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在对方准备好侧耳倾听时，他却又说：“这个暂时也是军事机密。”
安妮的手指陡然间攥成拳头，一口白牙咬得咯吱响。半精灵有娴静优雅的美名，但那是指平时，真被气急的时候脾气也不比人类小。
“快！快！快！”
几个蛮子吼着号子从他们身边急匆匆跑过，加入正在集结的高山堡卫队，顺带把安妮的目光也一起拽了过去。
高地蛮人和半人马正在各自小头目的指挥下，逐渐整队排齐。除了他们之外，队列里还有两个高达三刃，身披深蓝色长袍兜帽的胖壮身影非常吸引眼球。
俩人站在那里安静沉稳，即便现在天气已经有些热，一身长袍仍旧裹得严严实实，丁点也看不到里面的皮肉，显得十分神秘。
不远处还有个穿同款长袍兜帽的小矮子，把帽子脱了露出一张毛茸茸的狗脸，蹲在高大同伴的阴影里“嚇嗤嚇嗤”吐着舌头乘凉。每当同伴稍微动弹时，他就赶紧手忙脚乱地躲避，免得被不小心踩死。
安妮眨巴了两下眼睛，她认得尼赫鲁，知道他是不久前被俘虏的狗头人萨满。
如果尼赫鲁是萨满，那穿同样衣服的两个大个子十有八九也是萨满，高山堡哪来这么多施法者？
“我的法术顾问小组。”李察注意到安妮的目光，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不着一丝烟火气，“规模很小，暂时还处于草创阶段，见笑了。”
安妮和随员靠在一起倒抽一口冷气，猜测是一回事，猜测得到证实那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小小的开拓领地居然有三名施法者，未免太夸张也太奢侈了！让安妮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审视估算高山堡的实力。
她不得不承认李察的狂妄有其存在的底气。
高山堡卫队人数的确少得可怜，但着实没有一个人多余。看看吧——高地蛮人、半人马、萨满巫师，全员强力种族。
哪一个不是各自领域里的一方豪强，哪一个不曾用赫赫威名证明过自己的强大，哪一个不是放出名号就能吓哭一片？
这种配置足以让任何一个指挥官嫉妒到发狂，就算比起庞贝的精锐军团也毫不逊色——不，是尤胜三分。共同聚集在一支荒野中穷乡僻壤的乡下领主卫队里，简直是浪费，巨大的浪费。
与其质疑他们有没有创造奇迹的能力，倒不如说这支卫队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如果本就是为了奇迹而生，那又何必质疑。
第四十一章 出发
“李察，你有把握吗！”安妮的声音都在发颤，精致的鼻翼两侧沁出汗水。
“十成不敢说，三成是有的。”李察吹牛皮从来不打草稿，因为打草稿就落了下乘，会妨碍高手发挥真实水平。
安妮扶着额头，高山堡领主的行事风格总让她觉得赌性深重，但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很喜欢以小博大的人。
或者说商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只要足够有利可图就不能顾惜风险。
“李察，我代表沃雅商行加入这次行动。”安妮明白自己此刻心态是扭曲、是贪婪、是人为财死的天然写照。
她纠结，但旋即又释然。商人追逐利益，一如战士追求荣誉，再正当不过，无可指责。
领主大人背对安妮望向远方，留下个淡定从容的背影，“合作愉快。”
他必须转身，因为再不转身安妮就会看到他脸上奸计得逞的窃笑。
高山堡全班人马倾情出演一上午，鱼儿可是终于上钩了。这世上从来只有一种奇迹，那就是竭力准备后的顺理成章。
对领主大人来说，拉沃雅商行入伙意义重大。那一百多人的佣兵队伍是个重要原因但还在其次，真正不可或缺的因素其实是安妮——
“不把她哄来咱们怎么跟矮人搭上线。”临行前，李察秘密召集了领地卫队大小头目开个例会，算是大战之前给他们通通气，统一下思想。
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的卫队头目们赶紧使劲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大伙要搞清楚，咱们的目的是什么？”李察坐在桌子上，目光环视巡梭那一张张面孔。
“占矿。”冈瑟赶紧表示自己知道。
“那你们觉得这主意咋样啊？”地窝里光线比较昏暗，领主大人低头给自己斟了杯茶。
他头垂得很低，所以其他人也看不清领主大人此刻的表情。
蛮子们赶紧抓住机会狂拍马屁，半人马开始还放不开，很快也从善如流了，大有后来者居上的架势。
什么“既有雪狐的狡诈又有冰熊的勇力”，什么“兼具拿皇魄力与腓帝计策”，什么“高瞻远瞩独具慧心眼光长远”，地窝里一片快活的气氛。
领主大人端着茶杯听了半刻钟马屁如潮过足瘾，然后给这群马屁精一人赏了一脚。
“一群傻驴！”李察把杯子往桌上使劲一撴，茶水飞溅。
“以为自己个个都是战神下凡？还占矿，看把你们能的，咱们高山堡全填进去能有几成胜算？”领主大人没等他们回答，自己先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
“一成，最多一成，甚至更少！”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卫队头目们集体沉默了。
他们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以自家兵力参与这一场绞肉机般的混战，用天大劣势来形容都是少了。
此前之所以一直看起来信心满满，是因为坚信战无不胜的领主必定有办法。现在这个肥皂泡被领主大人自己戳破，他们也无可避免地感到沉重。
还是赫特会看风色，适时接了个茬，“大人，那咱们人这么少，为什么还要去呢？”
“战略眼光，我强调过很多次战略眼光。”李察趁机给这些未来军官们上起了课，“正是因为我们人少才不得不去趟一趟浑水。如果有一千战士高山堡可以坐山观虎斗，但事实是只有一百，那就不得不自己进去走一遭。”
“我以前跟冈瑟说过，一个大部落南下就是池塘里扔进条狗脂鲤，小部落要重新洗牌的，那还只是南下。”李察拍了拍冈瑟的肩膀，后者正一脸迷茫地摸着后脑勺。
“大人的确说过。”赫特的神情一看就让人信服，不动声色地把冈瑟正摸后脑勺的手从背后拽下来。
“一旦有了铁矿，任何一个部落只要不是傻子，规模就会像插上翅膀一样飞速壮大。”李察双手环胸，一双眼睛在暗室里简直好像在发光，“他离我们可太近了。”
“喜欢关起门自己过日子的矮人也就罢了，可如果是熊人这样暴虐的部族扩张起来。那何异于在池塘里下了张绝户网，咱们怎么生存？”
李察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头目们腰杆挺直了，拳头捏紧了。
越是强大者地盘意识越强，很凑巧，他们正好都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他们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把南墙撞破，而不是退缩回去另谋他法。
“高山堡能不能占矿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赢得那么舒服。”李察狠狠拍着自己的胸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实话放在这，我们这次去就是要当搅屎棍，一根响当当的搅屎棍！把这滩浑水再搅他个翻天覆地！”
李察的声音已是近乎咆哮：“不论是谁想占领铁矿，我要让他流干最后一滴血！让他痛彻心扉！二十年都别想缓过这口气来！”
“是！大人！”
齐刷刷起立，一片嘈乱的桌椅翻倒声，头目们轰然应诺。
“出发！”
高山堡卫队早已在屋外集结完毕，装具整齐随时可以开拔。
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并不宽裕，如果不能在矮人部落破灭前赶到，一切战术构想都将失去意义。
“安妮，你跟我们一起就够了。”李察指着佣兵的方向说道，“让你的人保护丘陵上的平民，别让强盗进来就好。”
原本提心吊胆的佣兵们集体松了口气，他们不过是拿钱吃饭，多少人还等着打完这仗回家结婚，压根不想去参与什么豪赌。
“李察，这时候一点点兵力都是很宝贵的。”连安妮自己也带着一张软弓和一壶轻箭。
不过假如她的目标是以皮糙肉厚闻名的熊人，可以预见软弓轻箭的组合一丁点威胁都不会有。
“兵力方面是精密计算过的，最多就带上你，再多一个人都不行。”李察也没解释这个精密计算到底是怎么个精密法。
反正看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安妮也只能相信是真精密到个位数了。
“所以我们现在又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半精灵对李察伸出手掌，“这真是特别的羁绊，重新认识下，我叫安妮·玛格丽特，是沃雅商行所有人林奇先生和草原精灵莉娅女士的后代。”
李察跟她握了握手。
光算之前拿出来的各种魔法物品和圣水，他就觉得安妮的身份肯定不止商队管事那么简单，没想到还真是个商行二代。
第四十二章 路上
刚出发时，安妮问过李察，要如何穿过其他部落的封锁和矮人会和。
领主大人的回答是直接走进去就行。
“因为是几个互相敌对的部落组成包围圈，肯定是漏洞百出，咱们顺着漏洞走进去就行。”他还怕安妮不信，特意解释了一通。
这说法乍一看没问题，但仔细想想问题大了——各部之间为了互相提防，必然会派出大量斥候侦查。漏洞肯定有，但如何在不被斥候发现的同时，找到漏洞才是真正的难点。
安妮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没多嘴，结果笑话没看着，反倒自己越看越纳闷。
她发现李察有件很古怪的东西。
那是粗细不同的两根铁筒组成的套筒，最前面和最后面各镶一片白水晶镜片。中间用螺纹连接，左右对旋就能整体缩短或者拉长。
领主大人自己经常捧着这东西看来看去，然后指挥队伍前进后退转向暂停。他没空的时候，也偶尔由赫特或者冈瑟承担，一样是边看边指挥。
于是整支队伍的行程变得很安宁，矫健的蛮人、强壮的人马、神秘的萨满，仿佛都只是茫茫荒野上路过的旅人。前方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草海和大地，哪里遇到过半个斥候打扰。
安妮看了两天基本可以确定，秘密就出在这根套筒上。
好奇心如雨季的野草般疯长，直到有一刻再也难以按捺。
她趁李察刚用完要收起来时，轻巧地取过套筒，迫不及待把眼睛凑在镜片后面。
距离感刹那间扭曲了，远方一块长满青苔的卧牛石出现在眼前，纤毫毕现。
她倒没说什么“那块石头怎么突然过来了”之类的傻话，而是立刻领会了个中玄妙，这根套筒可以延伸视线。
安妮必须承认自己被震撼到了，居然有人可以通过物质本身特性的组合，达到昂贵的魔法制品都很难达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