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经 第10节

何老头和我们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只有校长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她。临走到宿舍的时候,校长随意的问了句老校长李安邦的事,谁知陈阿姨的脚步一下停了下来,脸色也是大变。

何老头最先注意到她的表情,跟着停住脚,转头问她,“你知道李安邦的事?”

陈阿姨脸色有些发白,答非所问的说,“学校这事……跟老校长有关?”

“有关无关还不好说,我们也只是先调查一下。”何老头老神在在的样子,倒是也不着急。

陈阿姨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点点头同意了。

这下我们也不着急去清理宿舍了,校长让陈阿姨打开了一间宿舍,几个人进去在宿舍床上将就坐着。陈阿姨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当初在这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件往事。

当年我们的县二高,名字还是县高中,是全县唯一一所高中,成立于1964年,而李安邦是建校以来的第一任校长。他是江苏人,革命年代参了军,革命成功之后,读了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六十年代时,响应国家支援西部计划,带着女儿,从大上海,来到了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

那个年代的人都有干革命的热情,李安邦战乱年代没了爹娘,年轻时候又死了老婆,能带着女儿过来,证明他已经决定扎根到了我们这个贫瘠山区的教育事业之中。

实际上他确实做到了,一手创办了县城里的第一所高中,辛苦引进了师资力量,给我们这个小县城培养了无数的高中生。

现在这个年代高中生不算什么,但在那个年代,高中生远比现在的大学生人数少得多,学习的知识也更复杂全面。只要能高中毕业,进入社会之后,甚至能直接入职公务员。

接下来就跟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爆发了一场和平年代的革命运动。

这场运动从北京城里发起,逐渐扩散到全国各地,主力军便是大中学生。成立没几年的县高中自然也响应了这一运动。只不过我们这里地处偏远,正式开始这一运动的时候,已经到了70年,当时领导这一运动的两个人,一个是冯前军,一个是陈建国。

这俩人都是高三学生,各自组织了两个学生组织,一个叫“第一司令部”,简称“一司”;另一个叫“无产阶级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

这两个学生组织正式成立之后,便展开了“打倒牛鬼蛇神,揪出黑五类”的运动,学校也因此停了课。

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县城,地处偏远,整个县里也找不出来几个有钱人,绝大多数都是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仅有的几个学生里面的“黑五类”被揪出来批斗了无数遍之后,这些学生的眼睛盯住了老师们。

第十一章老校长(下)

当时那个年代,能接受正规教育的人很少,而能当上高中老师的,至少也是富裕家庭出身。而我们学校的这些老师,都是李校长从上海,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请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出身背景都跟“无产阶级”靠不上边。

正好当时中央又传来“打倒封建学术权威”、“批林批孔”等口号,于是,一群精神亢奋的学生们沸腾了,最早动手的是“一司”的人,一个个老师被从讲台上揪了下来,女老师被剪了头发,男老师被带上了牛鬼蛇神牌。

当然,李安邦校长并不属于“黑五类”,他干过革命,是正经的红色出身。只是他也不好受,这些年轻老师们都是他一个个从上海请来的,现在闹成这样,让他无颜面对这些一腔热情来帮助自己的人。

一开始,学生们闹起来的时候,李校长还会赶过去,驱散学生,把老师救出来。但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汪洋大海一般的群众斗争根本不是他能阻拦的,到最后,所有老师几乎全被抓了起来,学生组织控制了整个学校。

事情发展到这里,李安邦老校长依然无事,尽管很多次跟学生对着干,但出于对他这个老革命身份的尊重,也出于对他多年来一手创建高中的功绩的尊重,没人敢对他动手。

真正把灾祸引到他身上的,是他的女儿,李英。

老校长来到县城的时候,李英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等闹起学生的时候,李英已经出落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

那个年代的人念书晚,李英这时候也是县高中的学生。好巧不巧的,冯前军和陈建国这两个学生头目,跟李英同处一个班级。

上海来的李英,自小便长的水灵,身上有着城里人特有的气质,跟这个偏僻县城里的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等长大之后,她出落的愈发美丽,自然吸引着身边所有男同学的眼睛。

当时风光无限的两个学生头目,自然也把目光盯到了她身上。

从小接受良好家庭教育的李英,自然不会对这两个人假以辞色,在被李英拒绝了无数次之后,有一天,一直没有被学生骚扰的李安邦,忽然也被人拉去批斗了。

名义上,冯前军和陈建国两个人并没有出面,只是一帮普通学生动的手,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这是为了逼迫李英就范而采取的手段。

当时的社会气氛,让这些学生组织的头目膨胀到了极致,为了一个女人,也顾不上老校长的地位和身份了。

从那天开始,李安邦跟所有的老师一样,三天两头被带到学校的礼堂里批斗。老校长脾气倔,几十斤的铁牌子挂到脖子上,也从来没低过头。每次批斗大会的时候,任凭下面的学生口号喊的再振奋,老校长也不为所动,只是一遍接着一遍的劝,劝这些学生不要走上邪路,不要做抱憾终生的事情。

只是那个年代,所有人都疯了,谁还能听得进他的劝告?他的努力,到最后也只能成为他“阻碍阶级斗争”的证据,进而受到更严重的迫害。

而此时,懵懂不知情的李英,终于也在“好心人”的提醒下,知道了自己父亲为何遭受这种原本不应有的屈辱和伤害。

接下来的事情不难猜测,李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一手把自己拉扯长大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缘故,丧失尊严,被自己的学生肆意的侮辱。

于是,李英决定冯前军,找了陈建国。在这个单纯的小姑娘的内心里,觉得自己只要放低姿态,答应跟冯前军或者陈建国交往,父亲就会被放回来,接下来两个人或是逃回上海,或者找个地方先躲一阵,事情终究还是能过去的。

更何况,冯前军和陈建国都是喜欢她的,他们既然爱自己,就不会做的太过分。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一个疯狂的人,心里根本不会有爱情这种纯洁的东西。

那是1972年,一个闷热的夏天夜晚,李安邦被拉到学校大礼堂,学生“一司”的所谓根据地里,被批斗一整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依然高昂着头,只是嘴里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晚饭过后,他躺在床上,甚至还在思考明天该跟那些学生讲些什么道理,好让他们迷途知返。

尽管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但学校里的这些孩子,都是他一个一个的招进来的,在这个贫瘠的县城里,他每个夏天都要跑遍整个县城的田间地头,给学生父母一遍接一遍讲述教育的意义,以督促父母支持孩子继续念书。而一些家庭贫困的学生,一年四季的生活费,几乎都是用他省吃俭用的工资支撑下来的。

因为这些,所以他相信,这些孩子们只是被人带上了歪路,他们本质并不坏,只要自己多努力一点,这些孩子终究还是能迷途知返的。

可是李英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看着父亲脖子上被勒的皮肉翻卷的伤口,看着父亲脸上被吐的一脸唾沫,再回想一下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才造成的灾难,心里无比的愧疚。

于是,晚饭后,她悄悄起床,去了学校的大礼堂。

还没走进礼堂,就听见里面一阵阵疯狂的高喊着“无产阶级万岁”的声音,李英皱着眉头走了进去,找到了冯前军。

不想看冯前军惊喜的眼神,李英只是低着头,告诉他说,“我答应你的追求,你以后不要再批斗我父亲了。”

冯前军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实现,自然无比愉悦,满口的保证以后不会再迫害老校长,也会制止陈建国。

冯前军是势力比陈建国大,只要他愿意,自然能保证老校长的安全。这也是李英选择来找冯前军的原因。

李英不想在这个污浊的地方多呆,得到保证之后,就决定离开了。可是这时候冯前军拉住了她。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还想怎么样?”李英不想跟这个人多呆一秒。

冯前军嘻皮笑脸的邀请让李英加入他们的组织,让她留下来,跟大家一起学习社会主义革命精神。

李英自然是百般不从,一番拉扯之后,冯前军大约心里也明白李英的敷衍,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已经控制了整个学校的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一巴掌扇到了李英的脸上。

李英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迎接她的是冯前军一双猩红的眼睛。

接下来,大礼堂里的女学生都出去了,留下了“第一司令部”的十几个核心骨干。

十几个疯子的眼睛跟冯前军一样的通红。

一直追求李英的,远不止冯前军和陈建国两人。

闷热的夏夜里,知了歇斯底里的叫着,李安邦躺在床上,汗水浸透全身,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床把之前想好第二天要劝说的话写到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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