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时隔多年后,顾濯和林挽衣再往神都去,却已不是赴京的考生。
其时望京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
凄清如许。
道路两侧送行的人们都在沉默,都知道这很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离开望京,很难再有回来的那一天了。
不再回来的原因也许是死,也许是远行至不知处,再也无法归来。
但。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少女正年轻,还青春。
不是么?
……
……
神都,景海。
白皇帝自长久的闭关中睁开双眼。
晨昏钟的碎片静悬于前方,闪烁着无法以言语形容的神异光彩,无比动人。
他在原地沉思片刻后,知晓顾濯将在九天后到来,于是下旨。
旨意十分明确,无任何可被误解的余地。
——迎道主入神都。
然后白皇帝去了冷宫,见到皇后。
“我没想到你会来见我。”
皇后把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未以妆容修饰的外貌依旧好看。
她静静地看着苍老的皇帝陛下,忽而轻笑出声,问道:“陛下您这是要托孤了吗?”
第359章 未央
白皇帝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皇后的唇角敲着,笑容里的挑衅不加掩饰。
“试图激怒朕的意义是什么?”
白皇帝的语气很淡,如水般无味道。
皇后似乎觉得没了意思,笑容里多了些厌烦,言辞却变得更为直接。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便想着你大概是要死在顾濯手中了,与其在临死前失态,毁了大秦的颜面,倒不如在此刻愤怒。”
她温柔说道:“这里虽是冷宫,但也留着一面镜子,可以让你把自己看清楚。”
一道叹息声响起。
白皇帝摇头,问道:“你很希望死在朕手中?”
皇后听着那个死字,听不出该有的杀意,说道:“我不介意死在你手中,我当然更希望活着,要不又怎会问你是否要托孤呢?”
白皇帝平静说道:“继续。”
皇后莞尔一笑,神情是漫不经心,随意说道:“白浪行太稚嫩,无论手段还是境界都远远不行,坐在皇位上与稚童又有什么区别呢?到那时候,朝廷必然是要乱的,换做过往时候乱也就乱了,境况再糟糕也可以凭靠军队镇压,但如今还行吗?”
白皇帝没有说话。
冷宫不是道狱,皇后未曾与世隔绝。
以她让盈虚也为之而侧目的修行天赋及自身境界,如何能感知不到那场致使荒原改天换地的巨变?
不需要接触边境送来的卷宗,凭借过往二十余年处理政务养成的直觉,她便能断定大秦在北地将要遭受远超过往的沉重压力。
在这种情形下,秦国必须要有一位强大的君主站出来,否则必有乱局生出,而这甚至极有可能让千年大秦于一朝崩塌。
这些话不必付诸于口,相对而坐的两人心知肚明。
“你是明君。”
皇后看着白皇帝的眼睛,缓声说道:“你是挽大厦之将倾让大秦步入第二个千年的明君,过往百年间你始终站在明君这两个字的范畴里,如今你行将……殡天,理所当然要考虑一下后事,不是么?”
白皇帝淡然说道:“你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要不然呢?”
皇后的笑容更深刻了,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说道:“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白浪行要是被我玩死该如何是好?但这并非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是么?”
白皇帝也不生气,眼神温和地看着她,说道:“倘若你真能做成呢?”
皇后说道:“何必让我直言?”
看似什么都没说,事实上都已经说了。
无非就是改朝换代。
白皇帝站起身,往冷宫外走去。
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走到一半的时候,白皇帝停了下来,说道:“朕会给你一个机会。”
皇后叹道:“你真的老了。”
白皇帝说道:“朕很期待。”
皇后说道:“希望其实是这人世间最无趣的两个字。”
白皇帝依然平静,就此结束了这场谈话。
皇后目送丈夫的离开后,行至凄冷天光下,沐浴着未能感受到春意的寒风。
她的心神越发冷硬,就像是沉在池塘最深处的那颗石头,没有任何一丝柔软的地方。
但她依旧不明白白皇帝想要做什么,何以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幸运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了。
她这样想着。
……
……
时间不断流逝,神都在喧闹声中告别寒冬,迎来枝头萌生的第一缕春意。
白马湖上飘着没来得及融化的薄冰,与船身相遇时片片碎开,发出的声音意外的悦耳。
顾濯躺在那艘船上,如若睡在天空里。
与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同,这些天他没有去做什么准备,只是随意地走走停停。
一日三餐,偶尔夜宵。
在该吃饭的时候认真地吃饭,午后若是放晴便去饮茶闲坐看棋,阴云绵延就提前把灯点亮去抄书……这种苍老的生活被他活出了诗意。
待到天空漆黑后,他会坐在小泥炉前,与戴着斗笠归来的林挽衣饮酒。
话可以多,酒不宜醉。
直至某天冬尽,有春雨随风潜入夜,林挽衣才是微醺。
雨如丝落,灯火也似湿了。
两人相对而坐,长谈到夜色尽头,说了很多的话。
这大概是他们最长的一次聊天。
晨光破晓时,林挽衣起身去沐浴更衣。
少女为自己换上最为好看的衣裳。
那是一袭绣着暗金的鲜红长裙,瑰丽至极。
然后,两人启程。
自白马湖踏上旧时染尽血水的那条长街,在柔和的春风雨中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更像是两位不远千里而来的旅客,没有谁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遗憾的是,平静如世事那般终不可久。
雨中天地泛着朦胧的青色,令那把缓缓行来的黑伞,变得无比醒目。
满朝百官在沉默中让开道路。
宰相大人痛苦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几次想要从站出来,最终还是只能放弃。
穿过漫长幽黑如渊的城门洞,巍峨宫殿如山般撞入眼中,壮观依旧。
……
……
未央宫是整个人间的权力最中心所在。
与之相提并论者唯有百年前的玄都。
雨水流淌在古老的檐瓦上,磨洗出源自于岁月的悠远味道,石阶仿佛还残存着那年冬至日的痕迹,可能是因为隐约飘在鼻端的腥味?
林挽衣望向顾濯,说道:“我就到这里了。”
顾濯问道:“好。”
林挽衣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我会回来的。”
“这句话不吉利。”
顾濯摇摇头,说道:“我当听不见。”
林挽衣有些意外,问道:“这也可以吗?”
顾濯说道:“当然。”
林挽衣很喜欢话里的味道,认真说道:“再见。”
话音落下,她往前走了数步,忽又觉得不够。
于是。
少女陡然转过身,带着裙袂在风中飘起,眼中笑意明媚。
仿若雨中花。
“待会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