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61节

  裴今歌不喜欢这句话的前半段,理会的却是后半句:“王景烁很快就会死,这些军方的人也都要死,剩下那四艘必然会变作垃圾,我很好奇,在皇帝陛下不出手的情况下,今夜此局到底要怎么推进下去。”

  她漫不经心说道:“还是指望正在奔袭路上的玄甲重骑?可就算两万重骑都到了又如何,不也只能看着那座高台发愣吗?”

  都是事实,是当下正在发生以及可以预想的事实,言语中自有力量。

  赵启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你想知道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为何让我做出魔主必败无疑的判断。”

  裴今歌说道:“好奇是人类与生俱来最为美好的禀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唇角噙着明快如秋雨的笑,似极了少女。

  赵启看着她,想着在那封信上看到的文字,沉默更长时间后,再次摇头说道:“这里是荒原。”

  两人间的谈话再次结束,既是因为赵启不愿继续深谈,更是明月高台之上的‘赐教’已经到来。

  王景烁作为大秦三大王将之一,留给世人的印象总是忠诚二字,让很多人忽略了他相对于另外两位王将的年轻,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荒原,手中从未缺乏鲜血的事实。

  以同境界战力论,王景烁完全足以与南宗相提并论,比之巅峰时期的青霄月更胜一筹。

  而他最为擅长的兵器,莫过于枪。

  源自于长公主殿下当年所传授的枪法。

  ……

  ……

  砰!伴随着金属的正面高速碰撞,火花自枪尖盛开绽放。

  一股巨力从枪杆传递至王景烁的虎口,迫使他身形下沉而后退,无法向前。

  他皱起染血的眉头,眼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困惑——长公主殿下的枪法精妙之处从来都不在于术,不在于微妙中见机杼,而在于势,而在于以堂皇光明之姿行碾压之事。

  那年夏祭苍山中,余笙以手中长枪引天雷轰落,便是这个理念的最好明证。

  故而王景烁在听到那句话才会心生那般怒意。

  这是旨在神魂意志上的枪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便不需要任何人进行指点。

  思绪只在瞬间。

  魔主手中长枪未停,随意挥舞于身旁,形成一个并非道场却与道场无异的独立世界。

  另外两位大秦军方的强者,在王景烁被迫后退时已出手,一者是刀,另外那人凭的是斧头。

  刀斧分而斩落,自东也从西,各自攻向那把长枪的破绽。

  有资格在先前道灭一击中活下来的这两人,自然都已经步入得道境中,是大秦军方仅次于三位王将的栋梁人物。

  百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无数战斗经验,让他们在生死之战中拥有超乎寻常的可怕直觉……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在直觉之外。

  刀斧斩向的分明是魔主的肩膀与腰腹,最终却在那一袭黑衫极随意地一步后退中,顺其自然地汇聚在那把铁枪的枪尖上,相遇。

  相遇瞬间,那道让王景烁不得不退的力量再次涌来,形成切切实实的伤势。

  不过简单一枪,三人便已溃不成势。

  远方有弩箭带着劲风,呼啸而至,不弯不曲,直指魔主眉心。

  然而就在进入铁枪范围的瞬间,那根箭矢的笔直飞行轨迹突然发生变化,不是颓然无力地如断翅之鸟下坠,而是顺应自然般去到枪尖之前,与之再次摩擦出火花,最终随着一声轻响,掉落在地。

  魔主自是岿然不动。

  最先被击退的王景烁,无比清楚地看着这一幕诡异画面,为鲜血所上涌的喉咙突然出现一种猛烈至极干涩的感觉,仿佛置身沙漠历经数十年暴晒般,连吞咽这个动作都会为自己带来极点的痛苦。

  但他却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强烈的呕吐感。

  那是源自于魔主手中铁枪所呈现出的真实一面,这一面与他过往修行所得的认知有着截然不同的相反,对他的道心带来沉重冲击。

  那还是一句没有付诸于口的话——你错了,众生枪该是我这样的。

  王景烁低头,深呼吸一口极高处夜空的冰冷空气,让寒意如水般浸没肺腑,强自抹去心神中的那一抹阴霾,五指紧握,再提枪。

  另外两位军方强者沉默着,与大将军形成互为犄角之势,这是最为朴实无华的战斗方法,自无数年前流传至今,简单而直接。

  正因为简单和直接,这往往来得可靠。

  王景烁没有理会这些事情。

  他依旧低头,眼神却愈发沉静,阴冷如深潭之水。

  出枪。

  枪出未曾如龙,只是虎。

  一只须发染尽鲜血的阴虎。

  ……

  ……

  百余年前,那位破门子归来,轮椅碾过千年青石板。

  满堂上下寂然无声,未见剑光飞掠,人在其中已然血肉离散。

  王景烁仍旧清楚记得那天,当自己的祖父破关而出时,他的眼神曾无比明亮。

  然而,然而……当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拔剑后,那一抹亮色也就成了血色。

  祖父身死当场,为且慢所斩。

  其后有好事者推演计算,确定王祭在那一瞬之间出了五万剑,而王家家主挡下其中六千零四十剑,故而被斩做为四万三千九百六十块整,其血肉连薄如蝉翼都不足以形容。

  王景烁是唯一清楚看到那道剑光的人。

  王祭最后没有杀死他,而是带着憾意叹了口气,期望王家再有一位羽化。

  后来那些年里,王景烁为此做了很多的努力。

  一言蔽之,无非五十年来荒原风霜做苦酒而饮。

  王景烁猛抬头,朝魔主。

  数十万个时辰的月寒日暖中,他不曾懈怠哪怕片刻,无半点享乐,一心一意在修行。

  这你又怎能否定我的路是错的?!

  一声怒啸自他口中迸发,响彻云霄。

  真元如决堤之水狂涌而出,自枪锋跃至真实人间,一往无前!

  鲜血从他的身躯同样飙射而出,沾染在那根铁枪上,腥味骤浓!

  于是。

  自今夜开战至此,众人第一次见到魔主神情不复平静,微凝。

  那把自王景烁处取来的长枪,在这一刻,迎向王景烁手中的长枪。

  狂风随怒啸而起,那一袭黑衫已被吹得烈烈作响,布料甚至有轻微撕裂,不再完好。

  杀意煌煌。

  无论是身在明月高台上的那两位得道境的强者,还是远在数十里外飞舟上的军方大人物,乃至于裴今歌和赵启这两位步入羽化境的当世最强者,都禁不住为这一枪而侧目。

  但即便如此恐怖的一枪,仍然陷入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局面,枪锋无可避免……又或者说像是顺应水往下流这般真理的偏向魔主手中铁枪。

  在两枪仍未正面遭逢的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的道心却都出现了一种绝对的预感,倘若先前的画面再次出现,不管王景烁的武道意志再攀上怎样的一座高峰,不管他拥有何等绝对的自信,哪怕在这一瞬间真实触碰到名为羽化的那道门槛,最终这次交锋的结果都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

  那是一个字。

  ——败。

  这种不容置疑的念想如同烙印般,铭刻在每一个直视魔主枪锋的人的心中,促使着事情的发生。

  故而王景烁未止于此。

  他做了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勇猛决定,他把自己视作为枪,自胸膛飘扬鲜血为枪上红缨,锋芒毕露,出拳如出枪。

  整个过程中,王景烁注视着魔主手中枪锋,眼中无半点惧意,面目越来越狰狞。

  一枪,对一枪。

  他以手臂为枪直面魔主之枪,剩下的那把枪也就理所当然地破开了那个不容置疑真理,得以直指魔主胸膛。

  谁也无法想到王景烁竟能做出这等决定,以至于当他整根右臂在枪锋之下寸寸断裂,发出无法形容的震撼声响时,余下的许多人才是堪堪醒过神来,双眼在这刹那间燃起希望的光芒,注视着另外的那把打破真理的铁枪。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顷刻之间……魔主开口了。

  “很不错。”

  这是一道温和中带着欣赏意味,最后却成惋惜的声音:“但这样的事情其实有过的。”

  话音落时,他手中那把粉碎王景烁整根右臂的铁枪,若流水而萦洄,后发先至,横于身前。

  砰!

  枪尖不偏不倚地落在枪身上,其中蕴藏着的煌煌杀意与武道意志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致使魔主手中长枪不断震动、摇晃。

  铁屑伴随着火花迸射而出,照亮王景烁那张沾满血污的狞然面庞。

  他的眼神愈发明亮,他能清楚地听见枪身不堪重负后发出的扭曲声音,只要再往前进一尺,只要一尺,那他就能顺势穿过魔主的胸膛……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就像那幅画上缺了眼睛的龙。

  就像那条未能越过龙门的鲤鱼。

  就像是……那只青蛙终于出了井,得以观天。

  一声轻响,原来枪断。

  是魔主手中枪,更是王景烁手中枪。

  枪头连带着枪身化作飞灰,随风而散,连带着鲜血。

  王景烁颓然无力,单膝落地。

  不知道何时散开的头发,丝丝绺绺地粘在他的脸庞上,夹杂着灰尘与铁屑与血。

  如若退潮,那一瞬间凭借怒意爆发出来的强大,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消散,就像是一场噩梦。

  再有声音响起,魔主持断枪横扫,逼退另外两人的攻击。

  明月高台又再一片死寂。

  清冷如许。

  远方那几艘也未再发起攻势,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茫然无措。

  王景烁望向那截断枪,沙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他回想起那个永远站在最前方的身影,想起那些年里鲜少阵亡的同袍,想起那位历经千百鲜血的……长公主殿下,如何还能不明白众生枪的真意?

  不是一己之力敌众生,而是身在万万人前的孤直骄傲。

  既已在众生前,人世间又哪有能逾越者?

  这是一个无需赘述的事实。

  这才是白南明手中众生辟易当世,堂皇不可敌之的真相。

  如果先前是长公主殿下面对道灭一击,不会有任何人死去,不会只有三个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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